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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流霜之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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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来时,细雨如烟云,河畔细柳纤影朦胧,游人如织,正是一年春好时。
茶棚里不过两桌要了劣茶聊天的闲人,瓜子花生支离破碎的声音在我听来有些寂寞,不过客人们并无这样的闲愁。
他如往常撑着二十四骨青花白伞,单薄的青衫被细雨润湿,沉重的贴在身上,更显得他身躯单薄。
照例给他沏一壶我珍藏的初春绿芽,配上一碟温热的豆饼,这是他奇怪的爱好,不过托他的福,自从有了这豆饼,我的生意再差每日也能赚上几个钱。
“素年,陪我坐会儿吧。”他说道,声音有些沙哑,望向我的眸中盛着清浅的哀伤。
我一惊,他是个戏子,并非缺钱才入了这低贱,只是嗜戏如命。他说唯有戏本唯有那三尺高台能让他觉得自己是个活人,故而他极看重自己的嗓子。
嗓子坏了,即便貌比天仙,也没法再登台唱戏。他的相貌并不出挑,全靠着一副好嗓子才能成为这京都最大的戏班里的台柱子。
我有些担忧,搭下巾子陪他坐一坐。
他却不急,慢慢饮着茶,豆饼也慢慢见了底,偶尔抬起的眼眸中沉寂静默,仿佛唤我陪他坐会儿的另有其人。
雨渐渐大起来,他的茶水也喝完,我替他添了回水,茶棚里避雨的人便多起来,纷纷唤我送茶,我只得告了声罪,先行招呼别的客人。
他今日有些奇怪,往常不过喝壶茶吃碟豆饼便走,今日却喝了那二道茶,吃了两碟豆饼,还同我说了话。
须知自去年春日里,我不等他开口就给他上了壶初春新芽,又上了叠豆饼后,便再没听见他开过口。
他那副好嗓子只为唱戏,鲜少与人交谈。
我并不担心他无钱付与我,他是大金班的台柱子,有的是人争抢替他付账,只是有些忧心他。
茶棚里人声鼎沸,换茶的添水的要吃食的,没有人认出他,卸下油彩的他就是个单薄的普通人,唯有开口唯有戏词能让他惊艳众人。
我留心着他,一面穿梭在小小的茶棚里,忙得汗涔涔的,到最后也无心顾上他,任他守着空壶空碟枯坐。
好在他是极有耐性的,或者说极不关心戏文之外的事,倒没让人发觉他便是京都大名鼎鼎的玉面公子流霜。
他叫流霜,很女气的名字,同我一样,或许这是我对他有好感的原因。不过他是戏子,戏子不需要硬气的名字,只要如同多情的戏文一样多情就行,而我是个茶倌儿,茶倌儿叫什么名字并无人在意,只需唤一声茶倌儿就成。
雨势渐收,茶棚里的客人纷纷结账继续游玩,铜子噼里啪啦的掉进荷包里,我的心情有些愉悦,收拾了茶客们遗留下来的狼藉,重新沏壶茶送过去,权当方才的怠慢赔罪。
他依旧慢慢饮茶,无话对我说。
没有生意时我便会望着远处枯坐,如同老和尚参禅,只是我不知道我能参出个什么来,能参的能悟的,我早已参悟,余下的就只能靠漫漫时光来打发。
河畔的游人逐渐散落,天色欲晚,小炉上温着的豆饼大半进了流霜腹中,余下的我当做晚饭带回家。
“素年,去我家好吗?”流霜开口问我时,我正将值钱的物件都锁进柜子里,如今天下承平风调雨顺,路不拾遗实乃民风淳朴,我并不担心被人连柜子一同偷走。
他的声音又沙哑了些,许是吹了冷风受了凉。
流霜在京都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买了座三进的小宅子做安身立命之处,他是大金班的台柱子,可谓日进斗金,便是再买几座大宅院也用不完。
这是他头一次邀我去,瞧这是真有话要同我说。
“若不嫌弃简陋,去我家吧。”我并不愿惹麻烦上身,流霜尽管相貌不出挑,但凭着玉面公子的名头,早有人觊觎,若不是他本人有些功夫在身,怕是早被人绑了去。
我今日若是去他府上,明日就不知道要成为哪位大人的座上客了,这茶棚只怕也会经营不下去。
流霜眼中露出些欣喜,欣然应允我的提议。这是我第三次在他眼里看到这种情绪,属于他自己的情绪。
第一次是我们初识,他喝了我茶,甚是喜欢,含笑写了个方子给我。
第二次是我依他的方子做成了豆饼,送他做回礼,他一笑,成了我的常客。
我家离茶棚不远,约摸半里路,流霜撑着伞走在我后头,千层底的布鞋踩过光滑生苔的青石板,发出寂寞的声音。
青石板的尽头,是一座石灰斑驳的小院,墙根里的野草正迎着春寒繁茂,我推门请流霜进去,院里还算干净,只是我向来无心细细收拾,显得有些散乱,与我那整齐的茶棚相去甚远。
流霜有些错愕,他站在门下问我:“素年你,就住在这里?”
“这里挺好的,离茶棚近。”我解释道,见他还不肯挪动,便执着他的手请他一道进屋。
屋里依旧有些乱,没看完的书随意扔在桌上,今晨未喝完的茶汤不知道是被什么打翻,险些湿了书。
“素年也识字?”流霜捡起书坐在一旁问道。
我急忙收捡着桌上的狼藉,听他问便随口答道:“粗略识得几个,不过连蒙带猜打发时间罢了。”
流霜不再说话,翻开书,我急忙送了盏油灯到他近前,到厨房里烧了热水,吃着豆饼盯着塘火发呆。
我不知道将流霜带回来是对还是错,只是放心不下,他是我的客人,也是我的——朋友。
水很快就滚沸,由不得我去细想,我是什么时候将流霜认做朋友的。
趁着流霜沐浴时,我又将不爱打理的床铺收整了一番,换上新的被褥,我不知道这样做有何意义,也许只是不愿意让人看到我内里的落魄。
京都城外那个如同老和尚的茶倌儿,其实内里已经落魄得无处安身。
也许,我是怕听见这样的话。
江城说,内里越是落魄的人,便越害怕落魄这两个字,却偏偏又无时不刻不在向人展示自身的落魄。
我知他说的是我,却无从反驳,无力反驳。
我坐在床沿上发呆,流霜携着皂角的清香走进来,他的发半干,随意散乱着,在我的睡衣上留下纵横交错的水痕。
像刚脱了痂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