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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番外1 武媚娘 ...

  •   我初入宫那年,是贞观十一年。
      听闻是太宗皇帝听闻我“容止美”,遂下诏诏我入宫。我因此而得入宫闱,那个另天下万千女子魂牵梦萦的长安城。我拜别母亲,她已年近六十,发间却不见一丝白发,我感受到她心底的不舍,与她说:“侍奉圣明的天子,岂知非福?为何还要哭哭啼啼,作儿女之态呢?”
      我承认,离开自小生活的地方,除了母亲之外,其实并没有一丝的不舍,反而有解脱之感。我的母亲四十余岁才初嫁给父亲,那时的父亲已有两个儿子,他们皆已过弱冠之年,面对继母,包括我们姐妹三人,他们极尽刻薄,父亲去世之后更为尤甚,我做梦都想要逃离,甚至在上元灯节烧香礼佛之时暗暗发誓等我拥有权力那天,我定会让他们加倍偿还。
      直到传旨的内监站在我面前,我知道,这一天来了。
      我站在那座高大、巍峨的宫/门前,身上的血是沸腾的。奉旨入宫的御妻并非我一人,她们都是家世显赫的女子,和她们比起来,我甚至等同于“寒门”,我的父亲不过是一个木材商人,士农工商,若不是追随高祖皇帝起兵成功,天下更名改姓,我甚至根本没有站在这里的资格。我独自站立,自尊心迫使我昂起骄傲的头颅看着她们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说笑笑,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这股子骄傲劲从何而来。
      只一人走向我,微笑向我点头示意,她的声音十分温婉,甚至我多年后想起,还不禁感叹真是一个妙人儿,她只说了一句:“才人徐惠。”我亦点头向她示意:“才人武昭儿。”
      我看着她向每个人一一致意,心中反复默读着那个名字,徐惠,好一个惠字,就像为她而生一样。
      厚重的宫门开启,我看着从宫门缝隙透出来的那道光一点点的放大,刺目的光芒使得我有些眩晕,年老的宫监掐着尖细的嗓音说了几句话,由于离得远,我并没有听清,只随着那只队伍,向宫内走去,当那道宫门缓缓关闭的时候,发出沉闷的吱呀声,却向木锤一样重重打在我的身上,我的心上,我回过头向后望去,企图在越来越小的缝隙间看最后一眼,感受最后的人世繁华。当宫门彻底关闭的时候,一丝恐惧爬上我的心头,但只在一瞬间,我摒弃所有念头,无论是对宫外的那丝留恋,还是那丝恐惧。我目视前方,琼楼金阙尽收眼底,满目荣华,一切好像散发着一股魔力,吸引着我。
      经过繁琐的规制,得入宫后,站在前排的一位女子突然问道:“陛下呢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陛下?”
      只见为首的内监轻蔑一笑,那股子不屑纵使隔得很远也能真切的感受到,他说:“陛下?陛下日理万机,莫不说你们,就是现下□□之中最为尊贵的四位娘娘要见陛下也不是说见便见得。”
      那女子闻言嘟起嘴低下头去,世族大家的小姐,从来都是肆意的,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纵是不快,选一匹好马去城郊驰骋一番,便也烟消云散,何时受过这种委屈。
      内监并不理会其她,接着说他要说的:“随后诸位御妻要去参拜太子妃娘娘,及贵淑德贤四位一品妃嫔,后宫如今以她们为尊,眼睛都擦亮了,别出了纰漏。”
      穿过一道又一道宫门,拐过数不清的弯,才将要进入内宫之中,我远远看到一架明黄的宫车驶过,带起的微风卷起宫车的帘帐,车内坐着一身着白衣的少年,他脸庞看起来稍显稚嫩,尚是孩童模样,如此年幼,定不是皇帝,我这样想到,心底划过一丝失落。为首的内监急忙行礼,作势让我们全部跪下,白衣少年招了招手 内监急忙踱着步子上前,他撩起一角车帘同内监说了几句话,我依稀看见他身旁似乎还坐着另外一人。
      不过一会儿,宫车驶走,内监转身回来,说道:“方才是太子殿下与晋王殿下的车架,记住,以你们的品阶,见了他们需行礼问安,晋王殿下现下是最最得陛下宠爱的皇子亲王,日后见到,还是那句话,眼睛都擦亮点!”
      直到很多年后我回忆前尘往事才忆起这是我与他的初见,或许缘分,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不属于你的终究得不到,属于你的早晚会到来。
      不知又走了多少路,才终于进入□□,见到那天下极尽尊贵的几个女人,即便已多次在脑海中想象,但当真的见到之时,依然会被她们身上的雍容华贵所震慑,与珠宝华服无关,那是久居深宫多年才能积累出的气韵,也是从这一刻,我更加坚定我的信念,我要成为这样的人,我要成为皇帝的宠妃,做自己的主人。
      可信念终究是信念,现实的残酷来的更加真切。当褪去初入宫时的新鲜感,就会愈发觉得这□□的日子比我想象的更加难过,不只我这样想,与我一同入宫的所有人都这样想。我们不过只是才人采女,虽然顶着皇帝嫔妃的身份,平日里过得甚至不如那些入宫多年的女官,我们必须自己操持自己的一切,这是从小养在闺阁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世家小姐们所没有料到的,我看着她们手忙脚乱的日复一日,我告诉自己,成大事者这些根本算不得什么。大家真正在乎的,是我们入宫已久,陛下却还是没有诏幸其中任何一位女子,甚至至今我们都没有见过陛下。
      有一日,我听一位四品美人同左右在院中抱怨,她一边打理着她的秀发一边说道:“入宫这么久了,还没见过陛下,若写信回家去,岂不叫家中庶出的姐妹笑话,听闻皇后娘娘去年才薨了,后宫无主,不会根本就是忘了我们,陛下根本就不知我们已经入宫了...”
      她说话的声音不小,一下就吸引了传授我们宫中礼制的女官,只见她朝那美人走去,大呼:“放肆!”
      那美人闻言显然愣住了,周围的人亦是全部停下手中的活朝她们齐齐望去,女官疾言厉色:“岂可妄议天家之事!且不说你们至多不过四品美人,说句逾矩的话,便是将来位列四妃,也不可轻易揣摩天家之意。还有,皇后娘娘薨逝,举国哀悼,陛下哀痛,陛下曾言,后宫之主,惟皇后娘娘一人,我等皆娘娘旧仆,有幸蒙娘娘教诲,可如今这宫中最忌的也是皇后二字,切记我今日之言,待来日若你们今日之言闻他人之耳,便是自断前程。”
      众人默然,不再言语,我是不信的,我不信有如此严重的后果,纵是生前有万千宠爱,一旦离去也不过是镜花水月,父亲不就是如此吗,妻子过世不久便迎娶了母亲。
      我摇摇头,转过身去,看到了徐惠正坐在窗下,手中执卷,似乎这院子里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从来是静若处子的,与之相伴最久的便是书卷,我绞尽脑汁想找出一个词来形容她,突然我的脑海中闪过一个词:出尘,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出尘也像是为她而生。
      又过了些日子,陛下还是未诏幸我们,我比从前也更加难过了些,在这□□之中,始终逃不过出身二字,我的出身,徐惠的出身,比起那些山东士族、陇西世族出身的人简直有些“不堪入目”。只是徐惠家族虽官职不高,却也是士族之流,世代皆能书,陛下以文治天下,她们不敢造次。我就不同了,她们不愿干的脏活累活都推给我,甚至入夜就寝之时被褥是湿的,她们将心中不快都发泄在我身上。自小受武氏兄弟二人的刻薄,让我学会了忍耐,然后寻找合适的机会狠狠的报复。
      我静静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后/庭女子多如牛毛,若凭美貌,放眼望去,美貌之人何其多,我没有想到,第一个被诏幸的人是徐惠,那一夜我看着她上了来自太极宫的车架,那一夜注定所有人都无眠,车刚走,众人便如九月芦花一般四炸开来,我待平静心绪之后,突然觉得,或许这并不出人意料,更像情理之中,因为徐惠就是那样一个妙人儿。
      不过第二日,徐惠便一跃升为三品婕妤,成为了名副其实的后宫娘娘,有了自己的寝宫,不再与她们同住,众人眼红,却也无可奈何。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此后徐惠专宠多年。
      我入/宫的第二年春,还是未曾见过陛下,我突然觉得,若是如此下去,恐怕此生难见,所以我决定主动迎上去,我一有空就会在这□□之中游走,只是范围有限,我并不是随处可去。
      一日我踩着还未融化的最后一场雪,听着脚下吱呀吱呀的声响出神,突然,我听见有一连串的脚步声,我立刻驻足,向前望去,只见一顶明黄华盖的车架从我的眼前驶过,车上男子眉头紧锁,不怒自威,身着玄色的团龙袍子,即便离得远也能感受到他周身所散发的帝王之气。
      我看着那驾车向前朝方向驶去,心中久久不能平静,我听过不少陛下的的故事,那些天下人都耳熟能详的事迹,从太原公子到如今执掌天下的天可汗,怪不得天下女子争先恐后想要入宫,除了荣华富贵,怕是美人慕英雄来的更加准确一些。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不过数日,我再次见到了陛下。那日春光融融,我前往浣衣局取衣归来之时看到陛下正坐在□□的一处假山上,这次他的神情与上次不同,甚至有些暖意,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有一个不过五六岁的孩童正坐在秋千上,随着秋千的起伏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每笑一声,陛下的目光就更加温柔一分,我有些讶异与不解,好奇起孩童的身份来。直到那孩童因为没有抓稳而在秋千下降之时甩到地上,直生生的趴进前面的雪堆里,我看到陛下目光一紧,大步流星的走下假山,于众人簇拥之中抱起孩童,只见那孩童扬起粉扑扑的小脸,发间还留有些许残雪,她没有哭泣,忙摆摆手说:“耶耶,都是兕子不好,是兕子没有抓稳,耶耶不要怪他们。”
      我看到陛下明显愣了一下,旋即笑了起来,陛下笑起来的时候褪去帝王之色,纵已年过不惑却依旧丰神俊朗,他拂去兕子发上的残雪,说:“既是兕子求情,那耶耶便不罚他们。”说完,还宠溺的点了点兕子的鼻尖。
      内监宫婢闻言皆跪下直呼:“多谢公主求情。”
      耶耶?公主?原是陛下的女儿,怪不得看她的目光如此温和,只是公主不只一位,这到底是哪位公主?这样自小便得父皇宠爱的公主日后谈婚论嫁之时定比她人要精细上许多,我这样想着,陛下已经抱着兕子走远了。
      不过我很快便知道了那位公主的身份,我等到了诏幸,陛下的诏幸,我看着众人羡慕嫉妒的眼神觉得快意,有扬眉吐气之感。坐在宫车上,我的情绪是复杂的,忐忑,喜悦,期待与好奇,我觉得我的愿望似乎要实现了。当我真的站在陛下的寝殿之中时,我隔着帷帐看着陛下的身影若隐若现,他似乎正在聚精会神的看着一份奏折,迟迟未宣诏我,待一炷香燃尽,我保持一个姿势久了有些疲乏,于是我小心翼翼的活动了下已经酸麻的胳膊,陛下却在这时突然开口:“进来。”声音浑厚而凌人。
      我闻言忙提起裙摆拉开帷帐走了进去,他正坐在御座之上直直的注视着我,与那日御花园我所见的陛下全然不同,那眉宇间浑然天成的威严有一股震慑之力,会让人从心里想要臣服于他,可我并不是懦弱之人,我强迫自己昂起头迎上他的目光,他一把拉起我的手腕将我拽到他身边,由于裙摆太大我被迫跪倒在他脚下,他侧了侧身子,用手捏起我的下巴继续注视着我,他的眸子深不见底,喜怒不辨,我不能从中读到任何,可是他却能轻易窥破我的心思。
      他问:“你是武士彟的女儿?”
      我回答:是。
      他说:“你的眼睛很美,有魅惑人心的能力,可你眼中的野心太盛,朕不喜欢有野心的女人。”
      说完,他收回手,不再看我,而我还在震惊中迟迟不能回神。他打开一本奏折来看说:“你叫武昭儿?”不待我出声,他接着说,“昭字不适合你,我曾听长安城中流传一首叫武媚娘的歌谣,日后,你便叫媚娘吧。”
      自此,我便有了新的名字,武媚娘。可太宗皇帝为何说昭字不适合我,直到多年以后我才在高宗皇帝的口中窥得一二。
      良久我回过神来,还未及言语,便听到殿门开启的声音,一孩童跑了进来,掀开帷帐一头钻进陛下怀中,我认出她就是那位公主,兕子。
      陛下的眼神又变得温柔起来,许是跑的急了,兕子开始剧烈的咳嗽起来,陛下忙捋了捋她的背,帮她顺气,我眼疾手快忙倒了盏水递给陛下,陛下接过水让兕子喝下咳嗽声才渐渐平息下来。他目不转睛的注视着女儿,说:“兕子,今日可尽兴?你九哥呢?”
      “耶耶叫兕子好找,兕子以为耶耶在立正殿,今日甚是尽兴,太子哥哥送了我一匹小马,我坐在马上,让九哥牵着它,转了好多圈,九哥玩累留在东宫了,本来嫂嫂叫兕子也留下,可是兕子舍不得父皇...”说着,兕子往陛下怀里又钻了钻。
      陛下抚了抚她披散下来的秀发,问道:“兕子怎么散了头发?”
      兕子仰起头笑了笑:“是跑的急了些,父皇帮我挽起来好不好?我听乳母说,长安城近日流行一种新的发髻。”
      “可是父皇还没有见过。”
      “没关系,耶耶学会了再给兕子挽。”
      “那耶耶先随便替兕子挽一个。”
      陛下抱着兕子走到镜前,熟练的为女儿梳着发髻,我觉得有些惊奇,惊奇一国之君竟会这些女儿家的东西。
      公主生的十分漂亮,那双眼睛尤甚,如一汪清泉,若她有事哀求你,你断然不会拒绝,但若细看,她长得并不肖陛下,相必是像她的母亲。
      兕子乖乖坐在镜前,相必是镜中映衬着些许我的身影,一个她从未见过的女人,她不由偏了偏头打量了我一眼,只一眼,像山上躲在树洞里的松鼠看到生人偷偷窥探的模样,甚是可爱。她问道:“父皇,那位娘子是谁?”
      陛下仍聚精会神的打理着她乌黑的秀发,虽然兕子不过半人高,但她的头发比寻常人更加浓密,现下已经快要齐地,我只听陛下漫不经心的说:“她是武才人。”
      “她和韦娘娘、杨姨娘一样是父皇的妃嫔吗?”
      “算不上。”我听陛下这样说道,心中有些失落,但确是不争的事实。
      “那...那父皇喜欢武才人吗,兕子看她生的极美。”
      “不喜欢。”没有半分迟疑,粉碎了我所有的期待。
      “那徐婕妤呢?”兕子继续问道。
      我看陛下挽发的手微微颤了颤,他没有立刻回答兕子的话,迅速从妆匣里拿出一支玉簪插在公主的发髻上,随后他蹲下身来,直视着女儿,说:“父皇只喜欢你母亲。”
      “兕子许久没有见过阿娘了...兕子已经记不起阿娘的样子了...”我听公主的声音渐渐哽咽,一个五六岁的孩童,正是依赖母亲的年纪,却失去了母亲,我看陛下将公主揽在怀中,默然不语,他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神情。
      这时,有宫人推门而入,端着糕点蜜饯,我听陛下对公主说:“上次出宫兕子不是说西市那家铺子的果子好吃吗,父皇差人出宫给你买了。”
      公主到底是个孩子,听到有果子声音立马变得愉快起来,陛下抱起她欲将她抱到桌前,但当他看到我的那刻明显愣了一下,但只一瞬,他便说:“你可以走了。”
      我张了张嘴欲说些什么,我不解,难道陛下诏诏我前来只是为了给我改个名字?但我明白,现下多说无益,只会徒增厌烦。纵有不甘,我也只得行礼告退,退到殿外,我站在太极殿前望着满天星斗,一种奇异的感觉油然而生,我遂闭目,感受这一切,我竟感受到陛下站在这时,作为天下之主,看满朝臣子俯首膜拜,看这江山万里,睥睨天下的气概。
      “武才人。”我听到有人唤我,回过头去看到的是陛下身边的内监,他说:“我送武才人回去。”
      回去的路上,我将我心中的疑问和盘托出:“大人,陛下身边的公主...”
      未等我说完,内监便已了然,他见怪不怪的说:“才人可是不解,究竟是何公主能得陛下如此恩宠?”
      我点头,只见他笑了笑,说:“是晋阳公主,皇后娘娘嫡出的三公主,公主尚不识,骤失母亲,陛下怜爱,亲自抚养晋王及晋阳公主。”
      “亲自抚养?”我有些震惊。
      “才人猜的没错,同吃同寝,未有一日废离。便是陛下批阅奏折之时,也会抱在膝上,从前是晋王,如今是公主。”
      听完他所言,我讶异日理万机的帝王竟会选择亲自抚养一双儿女,而且公主年幼,这其中需要耗费的心血可想而知。
      我并没有徐惠幸运,得以晋升,我依旧是个才人,陛下再未诏幸我,我无奈在这宫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宫中专宠的一直是徐惠,她已晋升为二品充容。虽然排在九嫔末尾,但也是我们所望尘莫及的。
      直到一年秋猎,我已经记不清那是贞观十几年,只记得是贞观十七年以前,我有幸出现在随侍名单中,至于我为何会出现在此,我也不知。晋阳公主出落的更加光彩夺目,她依旧寸步不离陛下左右,她身边还站着一位着褐色衣衫的男子,他看上去同晋阳公主有七分像,陛下唤他为稚奴。
      我想起陛下近侍的话,同公主如此亲昵,定是晋王,听到他及兕子的封号,就能知道陛下对他们的爱重,晋阳,乃李唐龙兴之地,高祖与陛下自晋阳起兵,遂成就霸业。也是这天,我第一次见到了太子,他有腿疾,走起路来一瘸一拐,但他极力克制自己想让自己同正常人一样走路,他同陛下最像,无论是眉眼还是身形,亦或是...神态?这是我后来在见到了陛下其他那些皇子所得出的言论。他不同于兄弟姐妹都围在陛下身侧,他站的离陛下很远,甚至不像亲生父子,而这时的四皇子魏王早已经在陛下身侧哄得陛下眉开目笑。
      我站在人群的末尾,遥遥看到有侍人迁来一匹青白杂色的马,身形矫健,像陛下这样征战沙场多年的人,对马都会有一种独特的感情。只见他抚了抚马儿的头,但那马似乎并不领情,旋即转过头去,陛下对左右之人说:“此马名为狮子骢,甚是任性,朕得它良久至今无人能够驯服它,若朕再年轻上几岁必将亲自驯服,现下是有些力不从心了,你们之中谁能将它驯服朕重重有赏!”
      从随侍的公卿到晋王,都试着驯服这匹烈马,可都以失败告终,有的人不甘心,屡屡再战,后来马儿许是不耐烦了,只要有人坐上它的背便会被甩出很远。
      我看到陛下坐在御座之上笑着摇头,一股跃跃欲试的感觉爬上我的心头,我主动走到陛下面前,说:“我能制服它!”
      陛下抬了抬眼皮,看到是我,他将信将疑的问:“你?”
      我迫不急待的要说出我心中的想法:“是的,陛下,我能制服它,但需要三样东西,一是铁鞭,二是铁棍,三是匕首。我先用铁鞭抽打它,若是不服,则用铁棍敲击它的脑袋,再不服,就用匕首割断它的喉咙。”
      我说完以后,陛下颇有些玩味的看着我,四周亦是默然,少顷,陛下起身,笑了起来,他看着众人说:“看看诸位,将军、公卿、皇子,竟不若一后宫女子。”他回过头来注视着我,接着说:“武才人好魄力。”
      他看似是在夸赞我,实则语气里夹杂了一些别样的意味。
      我第一次听陛下在众人面前提起先皇后,他说:“朕,尚为秦王之时,与皇后曾共同驯服一良驹,飒露紫。飒露紫亦如此马一般不羁,甚至更为尤甚。紫燕超越,骨腾神骏,气詟三川,威凌八阵。朕与王世充洛阳北邙山一战,身中数箭而不倒,朕如今依旧历历在目,遂将其石刻陪葬于昭陵之上,以表感怀。”
      说完他再次看向我,我瞬间明了其中意味,军人爱马,有如战友。
      此事我记忆犹深,一直未曾忘怀,实际上,太宗皇帝就像一个天生的王者,就像他的名字,济世安民,李世民,他天生就是要成为皇帝的人,不俗的出身,超人的天赋与魄力,他样样都有,包括对待臣属的态度,以致朝中众臣心甘情愿的臣服他,辅佐他。无论是当初的秦王还是如今的天可汗,他都是合格的,足以流芳百世。上天待他是不薄的,至少我那时是那样认为。
      直到贞观十七年,仿佛是一切不幸的开始,朝中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齐王李佑谋反,牵连到太子的亲信纥干承基,随即牵出太子谋反案,我能想象当时陛下的心情,他命司徒长孙无忌、司空房玄龄、萧瑀、兵部尚书李绩会同大理寺、中书省、门下省一查再查,等到的答案却是证据确凿,无可辩驳,太子被幽闭于密室。
      那些时日宫中瞬间变得凝静起来,众人于宫中游走都不敢交头接耳,生怕受到牵连,此事发生后我曾见过一眼陛下,只有晋王随侍在侧,陛下的神情只可用“可怕”来形容,听闻更是稍有不快便大发雷霆。
      木已成舟,面对该如何处罚太子,陛下却沉默了。大家心中全都心知肚明,谋反以死罪论,李佑就是刚刚发生不久的例子。可是并没有一人敢同陛下提起,就连陛下自己心中都是清楚的,饶是心如明镜,他却依然问朝臣:该如何处置这个曾经的储君,这个曾经他给予厚望、悉心培养的储君。
      结果却是任谁也没有想到的,来济谏言:陛下上不失尽慈父,下得尽天年,即为善矣。从犯尽皆伏诛,唯主犯李承乾被废为庶人流放黔州,秋日启程,得以保全性命。爱子之情,昭然若揭,让我根本想不通他为什么要谋反,因为他本就是的储君。
      若说李承乾一事只是开始,那么长乐公主和晋阳公主的薨逝,就是对陛下致命的打击。先是长乐公主李丽质,嫡长女,名动天下的长安城第一美人,又嫁给国舅之子,夫妻琴瑟和鸣,去年才刚得一子,陛下听闻公主病危的消息,星夜骑马带着晋王与晋阳公主去见女儿最后一面,也是这一夜,晋阳公主的病情便加重了。
      我认为晋阳公主一生,会是肆意的,皇后的嫡女,陛下的呵护,哥哥的宠爱,待及笄之时,陛下会为她选一位出身名门、才貌无双的夫婿,会为她准备十里红妆,看着她风风光光的出嫁。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这是任谁也无力改变的。陛下为她访遍天下名医,建祠立庙,还是没能挽回兕子的性命,兕子永远留在了金钗之年,一个少女初长成的年纪。
      陛下病了,病的异常严重,以致废朝一月,我依例奉诏为陛下侍疾。太极殿内的静可以用诡异二字来形容,陛下形容枯槁,由于日数十哀加之不思饮食,使得他变得骨瘦如柴,宽大的衣袍穿在他身上就像是挂在一副木架子上,他似乎在一夕间变得垂垂老矣。后宫妃嫔来过几次,次次是哭着离去,朝臣来了又来、劝了又劝,可陛下依旧只是每日直挺挺的躺在御榻上,一言不发,我实在不能将现在的陛下与我印象中的陛下联系在一起。
      我看着徐惠总是劝了又劝才能让他勉强吃一口东西,我觉得陛下实在是在勉强度日,太医端来汤药我更是未曾见他喝过一口,唯有晋王,陛下唯有在见到晋王的时候眼中是有光亮在的,他总是习惯亲昵的唤他稚奴,也只有晋王在,陛下才会强忍着喝下汤药。
      晋王虽在陛下身边长大,我也认为他会是同陛下一样雷厉风行的人,但他带给我的感觉是性情温和而不懦弱,待下有礼,待上至纯至孝。
      陛下的病始终未有起色,一日我端着太医刚刚送来的汤药正欲呈给陛下,见到似有朝臣站在陛下床侧,我站在屏风后并未再行向前,虽看不见那朝臣面容,但见紫服玉带,便知其官居要职。
      只听他说:“我知道你一心求死。”
      我震惊于他的口无遮拦,但当得知他的身份便也不甚惊奇了。陛下的声音无力而沙哑:“无忌,不必再劝我了。”
      是了,长孙无忌,皇后之兄,当朝重臣,陛下的布衣之交,微时旧友。
      “我没想劝你,我只是想告诉你,你还不能就这么去了。”
      我隐约看到陛下似乎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他哼一声,说:“你和你妹妹还真是如初一辙。”
      “陛下还记得我妹妹,若我妹妹活着看到你这副模样,她一定会指摘你。”
      “可是她不在了,无忌,我宁愿她不理我,哪怕她容颜不在,鸡皮鹤发,我所求得只不过是她还活着...”陛下的声音逐渐哽咽起来,而且愈发哀凄:“我有负她所托,承乾,丽质,兕子,是我的孩子不在了,我何尝不知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但是我的妻子,孩子他们都一一离我而去,长夜漫漫...”
      “你与她不止三个孩子!”长孙无忌打断他的话,“还有稚奴,城阳,衡山,你忘了吗,她们同样是你的孩子,城阳新婚不久就失了夫婿,前日,就在前日她还入宫探望你,可她是哭着走的。”
      “陛下!”长孙无忌突然跪下,“醒醒吧,陛下,国无储君,这大唐基业不能断!”
      陛下看着长孙无忌幡然醒悟,他从床榻上走下来,由于长时间的卧床不起,乍一下地不免晃了三晃,长孙无忌赶忙扶住他,让他重新坐下,陛下同长孙无忌说:“是朕昏了头了,朕想起来,前些日子,青雀同朕说,若是他当了皇帝,待他百年之后,便会杀死他的儿子,将皇位传给晋王...”
      “糊涂!陛下当知此言极致虚伪,若将皇位真的传给这样的人,那承乾、稚奴皆不存。”
      陛下眉头紧皱,面对虚空的储位,竟一时踌躇,他对长孙无忌说:“承乾复位无望,青雀又,那,就只有,只有稚奴了...”
      “就是晋王。晋王也是嫡子。”
      “可是稚奴,稚奴朕从未教过他为君之道。”
      “依陛下看,晋王品行如何?”
      “仁孝之至。”陛下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
      长孙无忌点头,说:“大唐以孝治天下,他侍奉陛下,极尽孝道,当知其品行,何况晋王自幼长于陛下身侧,平日观陛下言谈举止,评事断政,若日后授其为君之道,由陛下悉心调教数年,便可成为合格的储君。”
      我看到陛下听完长孙无忌的话便陷入沉默,少顷,他说:“只是猝然立晋王恐怕不能服众,需你与朕配合,至于如何让朝中重臣归服,朕自有办法。”
      我迟迟不能从陛下与长孙无忌的谈话中回过神来,我没有想到,陛下年长的皇子并不只有魏王一人,但被立为太子竟会是幼子晋王李治,但仔细思索,却也在情理之中,陛下就是嫡出,他绝不会容忍庶出皇子继承皇位,何况皇后所出还有二子。
      陛下看起来有些生机了,他接过长孙无忌递来的茶一饮而下,却突然说道:“无忌,你极力主张立稚奴为太子,是不是...”
      我看到长孙无忌腾地从地上站起来,言辞激动:“于公,我主张立晋王是为国。于私,李世民,我妹妹为你筹谋一生,耗尽心血,为你生儿育女,真心伴你一世,她那年刚刚生下魏王,刚刚出月子,为了让你无后顾之忧,寒冬腊月奔走于后宫之中,她刚刚生下长乐,不过二三月,听闻你在洛阳遇险,马不停蹄的奔赴洛阳,她为何时隔七年才再次诞育晋王,你比谁都清楚!不管你怎样对她,她都受得起。我自小与她相依为命,我必须看着她的孩子成为储君,让这大唐历代君王身上流着她的血。”
      “无忌,你明知朕不是...”
      “我不知道,陛下,其实你早就在心中盘算此事了,自从承乾出事你就在盘算了,只是你在等,等别人说出你想要的答案,对你说立魏王还是晋王,其实你也在踌躇,房相卧病,其余又猜不透你的心思,恰逢丽质兕子接连出事,你心中再无力为此事筹谋。”
      “知我者,无忌也,只是朕,实在无法释怀,兕子她...”
      我站了许久,胳膊酸痛难忍,不过稍稍一动,十分不巧的是,我忘记这屏风旁的柜子上摆了波斯进贡的琉璃瓶,我的手肘碰到了瓶子,那瓶子虽并未掉下,却在柜子上发出了沉闷的挪动的响声,我大惊,遂听陛下止了所言,说:“谁!是谁在哪?”
      还未待我反应过来,只见晋王一把端过我手上拿着的汤药,向内走去,我不知晋王何时到来的,在这待了多久,来不及多想,我快速退到太极殿外,许是听了太多秘事,亦或是晋王的突然出现,我的心中有些慌乱。
      过了几日,陛下渐渐有所好转,重新上朝处事,英武果断一如从前,只是眼中总是有挥之不尽的哀凄之色。晋王李治被册立为了太子,此前为了让朝臣归服,陛下带着他亲临两仪殿,在重臣面前因为诸子诸弟争位之事欲拔剑自刎,长孙无忌等出面阻拦,夺下他手中的剑并表示晋王可立为储君,我后来闻此不由感叹陛下的良苦用心。
      我记得待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很快入了冬,在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来临之时,取了尚衣局为陛下准备的狐裘大氅送至太极殿,出来之后,我遇到了太子李治,他身边竟无人侍奉在侧,我依例向他行礼问安,然后正欲离去,他却突然叫住了我,他说:“武才人,等一下....”
      我茫然的看着他,自认与他并无太多的交集。
      “那日在太极殿...你...”
      我听他说起那日事,忽然想起,若不是他,听见许多皇家秘事,陛下必不会放过我,思及此处,我朝他欠了欠身,说:“还要多谢太子殿下相助,至于其他...媚娘并未听见。”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番外1 武媚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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