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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番外)白驹 ...


  •   周泠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第一眼见到她的人,肯定会惊艳于她出色的外貌,这是无可争辩的,连周泽都承认,她是因为这张脸把周泠带回去的。
      她优秀。各方面的优秀,让人挑不出毛病的优秀,如果不是爱上周泽,她将是一块毫无瑕疵的美玉。
      她是温柔的,周泽坐在床边看她的遗容。
      那么温柔,僵冷的面容仿佛还带着一丝笑意,如她生前早安时的一个吻,温柔的辗转厮磨,若即若离的幽香。

      这是一个,十分普通的早晨。
      没有人会想起来,这一天发生了什么,太阳一样升起,天幕是清冷的钴蓝色。
      这仿佛是有预兆的,周泽从来不会在天亮之前醒来。
      她醒来的时候,身边没有呼吸,也没有温柔和缓的香气,她摸了摸脸,脸上没有潮湿的唇印。
      那个时候天还是黑的。
      周泽叹了口气,反握住那只不再年轻、布满枯纹的手。
      那只手修长而有力,比起大多数老年人,是更漂亮的。无名指上的戒指也是温热的,但是周泠的戒指一直是在右手上,不知道为什么,一夜之间跑到了与她交握的左手上。
      那只手,周泽太熟悉了,每一个指节都曾布满唇印,每一处细纹里都残留着她身体上的味道。
      周泽又叹了口气,她捂着眼睛,扭开了台灯。
      灯光是最低一档的昏黄,但她还是适应了好久才移开手掌,偏头,眯着眼睛打量这个把她迷得神魂颠倒的女人。
      “妖精。”周泽抽出手,拨开散在周泠脸上的碎头发。
      可不是妖精么,头发黑亮黑亮,仍旧像绸缎一样,完全看不出是染过很多次的。摸上去却是冰凉的,脸色青白,五官精致,修长的眉梢仿佛下一刻就会盛满温软的笑意——这是其他人不曾看见的。
      周泽穿好羊毛衫,随手扎住头发,披上件外衣,倚在床头,低头看周泠。
      她们都不年轻了,老眼昏花,皮肤生皱,跟所有的老人都一样,体力不支,昏睡的时间变长。
      “唉。”周泽忽然直起身来,摸索到放在床头柜上的老花镜,戴上。
      仔细整理好服装,周泽下床,打开了大灯。
      仍旧是那间卧室,小小的别墅,历经风雨而不倒,布置得很精致,不像她们年轻时候那么乱,书本散乱。
      卧室的墙上挂着一幅油画,枫林如火,半遮人面。
      她开了暖气,把衣柜里的东西收拾了一下,收拾出一套衣服。
      起身的时候万分艰难,脚踝肿痛,肌肉无力,站定后眼前飘过一阵黑。
      气流带起一张薄薄的纸。
      周泽低头看了一眼,有心去捡,身上却没太大的力气了。
      于是就放任它落在那儿。
      眼下,有更重要的去做。

      她把衣服叠好放在床脚,打来一盆热水,毛巾在浴室里,有点凉,就换了面巾纸,用香皂打出泡沫。
      周泽做这些的时候,其实就已经有点力不从心了,鼻尖沁出汗珠,喘气声也渐渐急促。
      那具身体,周泽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每一根柔软弯曲的线条,每一寸温热的肌肤,和着水蒸气,在狭小的空间里升腾起令人偾张的欲|望。
      周泽沾着水把她全身擦了一遍,亡者的皮肤尚且柔软,却因暴露在空气中太久而变得冰凉。她仔细地擦了擦前身,后背她够不到,也翻不动。
      算了吧。
      周泽把内衣穿在她身上的时候,忽然有点难过得想。
      不,不。
      “我很难过。”她小声说,“我特别希望你能来哄哄我。”
      然而她心知肚明,这个人不会再说话了,也不会再吻她。
      于是周泽打开了音响,是小野丽莎的玫瑰人生。
      她小声抽泣着把衣服穿好,别上胸针——那是一朵小小的矢车菊,晶莹剔透。
      面巾纸有很多,是前一天才买回来的,周泽抽了一张又一张,把自己的脸擦干净。
      眼睛可能会有一点肿,周泽想着,又换了一盆热水,把面巾纸浸湿,擦干净了周泠的脸,又揉了一层洗面奶,再洗净。
      这时,天边已经泛出亮光了。
      门外的租客敲了敲门:“周奶奶,我先走了。”
      好老的称呼啊。
      周泽想。
      她清了清嗓子,才道:“好的,路上小心。”
      “嗯。”
      听见里面应声,小姑娘才拎着包急急忙忙跑去上班。

      “奶奶。周奶奶。”周泽想,“我都这么老了。”
      她细致地给周泠涂抹护肤品,一层芦荟胶——这玩意其实挺好用,她们都用了几十年了。
      抹好又擦掉。
      醒肤水,早霜,眼霜,保湿水,保湿乳。
      可惜皮肤早已失去弹性,无法吸收这些纯天然的或者加了很多化学物质的水乳,这使周泠看起来油光满面。
      “唉。”周泽又叹口气,“我还是弄不好这些东西。”
      于是她沾着水,把那些东西擦掉了。
      床头柜上瓶瓶罐罐都摆满了,周泽把用过的放到一边,垃圾篓里堆了大半的纸团。
      “妆前乳——对吧?”周泽把乳液倒了一点在手心里,指尖沾着乳液点在她脸上,再均匀地拍开。
      “粉底、粉底——”周泽拎着瓶子看了好一会,“是粉饼,不是液体。又忘了。”
      周泽对这些东西实在是不熟练,弄好这些就已经满头大汗了。
      “眼影——眼影就算了,”周泽小声嘀咕,“眼睛长这么好看,打算去勾谁呢?”
      给她化妆其实很容易,不需要太多的修饰,就能显出比一般人出众得多的好相貌。
      眉毛修长,眉峰好看得多一根眉毛就是累赘。上面有一个小小的美人尖,发根有一点点白,只是一点点而已。
      周泽情不自禁地摸着那张脸,那张脸不能再熟悉了。
      忽然间,周泽更难过了。
      没有人像她一样用这张脸、这片唇来吻她了。以后再想起她,只能从照片里看了。
      也摸不到了。
      她抽了抽鼻子,拿了几只口红挑选。
      周泠的口红不多,就那几个颜色,不论涂什么颜色都很好看,无与伦比的好看。
      应该庄重一点,周泽想,她拿出两根正红色和朱砂色的口红,比较了半天,才旋开盖子,拧出膏体,小心翼翼地往她嘴上涂。
      涂到一半,才注意到周泠的嘴唇很干,都有点起皮了。
      周泽放下口红,坐在那,忽然不想动了。
      这个人已经死了,死了就是不在了,再也见不到了。
      这是她在心里重复了很多次的语句,每一次想到眼睛都会很酸,也会很疼。
      大概是以后没有人再帮她滴眼药水的缘故。
      她又哭了。
      怎么又哭了?
      我本来不想的,周泽一边哭一边想,我应该体体面面、从从容容地送她走,不让人看笑话,也不让人可怜。我应该是个很坚强很坚强的人。
      我怎么能哭呢?
      她又想,哭怎么了?谁没有哭的时候?最爱的人死了,还端着干什么?
      周泽是个死纠结鬼,年轻的时候谁都看不出来她小气纠结,也就那么几个人,事实上只有周泠知道而已。
      面巾纸擦得眼睛发疼。
      某一时刻,周泽突然就停下了,她仔仔细细地把口红擦掉,抹上滋润的唇膏打底,再涂上正红的口红。
      周泠是好看的,就算老了也很好看。
      正红色很衬她的脸,显得她有种端庄而艳丽的美感。
      周泽端着她僵硬的下巴,端详了一会儿。
      “我果然还是喜欢乖巧的女孩子。”
      她擦掉了口红,重新给嘴唇打底,涂上温柔乖顺的豆沙色。
      “嗯,你也肯定喜欢。”周泽扣上盖子,“不然也不会用这么多。”
      然后是腮红。
      周泠的脸变得青白,周泽再摸上去的时候已经没有弹性了。
      周泽拿着小刷子顺着肌理扫在她脸颊上,看起来不那么死板,稍稍红润了一些。
      但是……
      周泽又坐了下来,摸着周泠的膝盖,她的膝盖有一点变形,风湿。
      她拿了一支香水,捞起她的腿,喷了两下。
      是很浅淡的花香,沁人心脾,一点也不腻。
      又揽住她的脖子——这是一个近乎拥抱的动作。
      这个拥抱冰冷冷的,像是抱了一根冰块。
      周泽顿了一下,在她后颈和发梢上喷了一下。
      我已经很久没有抱过她了吧。
      周泽想,她埋在周泠僵硬的颈间,深深吸了口气,鼻子有点堵。

      不,不,不是很久。
      昨天还有拥吻呢。
      也不算亏。
      至少,她最后看见的是我。周泽想。

      一切都收拾好后,周泽才感到有点腰疼,但她没有很注意,打了几个电话,通知了应到的人。
      然后她进了厨房,给自己煮了一杯燕麦牛奶,煎了蛋,调了一小碟笋丝。
      燕麦牛奶里加了蜂蜜,但是不甜——不过,有谁加蜂蜜是为了甜的呢?
      她端着托盘走到卧室,坐在床边,正对着床上仿佛安安稳稳睡着的小泠,在不知循环了几次的音乐中慢慢地吃完了有点晚的早餐。
      时如白驹过隙。
      这一生都像有一匹矫健的白马不断地从我们身边飞驰而过,周泽收拾好碗筷,想了挺多东西。
      一眨眼呢,我们就都老了。
      她的一生,我的一生,都是那么的平淡。
      那一场大火,那一场离别,那一场辗转反侧的心痛。
      恍惚间,都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很在乎你,你也在乎我。我们相识相知,相爱相思。
      没什么可说的。
      一切都微不足道。
      周泽在某种方面其实是个相当冷漠的人,她明白周泠骗她是不想让她伤心,但是感情上无法接受爱人的欺骗,有时候想起来,周泽甚至还会跟周泠闹个小脾气,说为什么骗我,为什么不要我?
      周泠总是很好脾气地环着她的肩,亲亲她的耳垂,说我错了姐姐,对不起哦,你觉得我该怎么赔你呢?
      周泽很容易就红了耳垂。

      每天早上的早安吻,每天早上加了蜂蜜的牛奶燕麦,每一块盐酥小饼,每一次黏腻的亲吻,每一次动情的抚摸……
      周泽盯着那张脸,心里的难过久久不去。
      她比我要年轻。
      另一个声音说:但是你们都老了。
      有一天我也会死的。
      每个人都会死的。
      周泽什么也不做,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天光大亮。
      这个人,我爱了很久。
      有多久呢?五六十年了吧。
      那以后呢?
      还有几年?我还能爱她多久呢?

      床上,一侧是笼罩在阳光之中的冰雪美人,恍惚间仍是年少模样。
      另一侧,摆满了需要的所有证件。
      偶尔,周泽的目光会扫过那个红色的本子。
      那是结婚证,她这辈子都不会想到,自己会有一张结婚证,证件上是自己和自己的爱人。
      那是十年前——其实已经有些晚了——同性婚姻合法的那一年,到现在整整十年。
      工作人员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其实还有很多人,他们站在外面围观。
      “我们在一起很多年了。”周泽笑着说,“怎么了小伙子?不信啊?”
      周泠握着她的手,苍老的面容仍然可以看出年轻时优雅美丽的姿态,她笑了一下,“麻烦快一点,我们有点累了。”
      那么……温柔,那么专注。
      那是惊艳了时光的爱恋,演变成一种坚如磐石的感情。

      我永远爱你。
      我永远爱你。
      山盟海誓不外乎如此。
      我们一直一直,都在一起。

      白祁其实是第一个到的,和他的妻子一起。
      他们在医院办一个讲座,昨天太晚了没有回去,一早听了消息就急忙赶来帮忙。
      白祁敲开门,周泽穿着一身正装,眼眶有些肿,但仍然很得体地道了谢,请他们进去。
      她甚至还准备了早餐。
      “吃过饭了吗?不小心做多了,还有一些。”
      白祁的妻子和周泽认识,见状也不由得很心疼。
      “没有人会永远活着的。”周泽安慰她说,“你也别伤心,我估计也撑不了多久。到时候就拜托你们了。”
      白祁看着她,仍旧是沉默而内敛的老帅哥,就算上了年纪,也一样很吸引人。
      她哭过。
      但她很坚强。

      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但有一些细节可以看出慌乱的马脚。
      比如毫无章法的梳妆台,和仍旧湿湿的地板。
      白祁他们并帮不上什么忙,他们只是来看看她而已。

      救护车来的时候,警车也一并到了。
      白落落这个风情万种的大美人依旧风情万种,赵简躺在病床上无法亲自来,是一个中年人陪着她来的。
      警车里坐着成宇飞,他的妻子七年前就去世了,显然很能体会这种心情。

      时间很公平,它遵循规律,抽走了我们的年轻活力。
      时间又很不公平,它对有些人来说很长,对有些人来说又很短。

      周泽一直忙到中午才停下来吃口饭。
      饭是她坚持自己做的,软糯的大米饭,炒土豆丝,和半碗紫菜蛋花汤。

      白落落想陪她一起吃,但是周泽拒绝了。
      她坐在饭桌旁,饭桌正对着卧室的门,门中有一张床,床上有个凹陷的人形。
      她想自己一个人坐在这里,思念她唯一的爱人。
      死生亦大矣。
      她不知怎的想起了这句话。

      周泽苦笑。
      从冰箱里翻出一个苹果,洗干净削皮,切成小块,倒进榨汁杯里,浇上蜂蜜和牛奶,按开启键。
      机器嗡嗡嗡地响了起来,声音大得吓她了一跳。
      是不是还得……晃一晃?

      杯壁是很厚的玻璃,周泽拿着它晃了晃,结果手滑,咵嚓一下碎了。
      汁液四溅横流。
      周泽靠着桌沿站了一会,很无奈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然后蹲下去关掉机器,用抹布包着手捡起碎玻璃,扔到垃圾桶里。
      这个榨汁杯是她们很久以前买的,已经过时了,但用习惯了,就没扔,没想到这个时候碎了。

      周泽把地上打理干净,坐在椅子上,又很没出息地哭了。
      这么多东西……都是她们一起买的呢。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番外)白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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