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一段香》曦酉

37、故地重游

　　记忆力是单薄的，而生命又及其短暂，一切来的那么匆促，我们来不及看一看事件之间有什么因果联系，不可能测度一下行动的后果。
　　——伊莎贝尔·阿连徳《幽灵之家》
　　第二天的早餐是燕麦椰奶，配菜笋丝，吐司和培根，外加几颗小西红柿。小泠还挑了几只亭亭玉立，深红浓重的教士玫瑰，插在小花瓶里。
　　可能是鼻炎有点犯了，一直闻不到花香，鼻子堵得不像话，连饭的奶香都有点尝不出来。真遗憾。
　　今天的天气意外的不错，小泠陪我到后面转了一圈。
　　年味很浓，浓到眼前一片喜庆的红，不远处的街上循环播放恭喜你发财和各种促销广播，还有隐约零星的鞭炮声，也许是市区的空气质量终于有了那么一丢丢的改善，上面对火药鞭炮都放松了限制。但也许是习惯使然，这鞭炮声并没有被压抑已久的狂热，只有零零星星的几声意思意思。
　　唉，前年这个时候，我在干什么呢？
　　好像是在不停地接收快递，我们这个小别墅还是稍稍偏僻了点，快递一般都会寄到附近的加油站，不近不远，但至少有大半天的时间耗在这件事上。
　　坐在快递堆里，兴奋地拆拆拆，检查有没有什么瑕疵，然后开始大扫除，开始细致而忙碌的装扮，楼下的大厨房里会飘出饼干曲奇的甜美香气，瑰丽的夜色不甘寂寞地从窗外流淌进来。贺岁电影在电脑上热热闹闹地演着，我们两个裹着一条大大的毛绒毯子，抱着抱枕，挤在一起，分吃街上卖的爆米花还有小年糕，最后困得睡过去，光亮微弱，气氛安沉如梦。
　　现在啊，只能坐在这枯燥单调的病房里，百无聊赖地刷美妆视频，即使睡过去也是不安生的。
　　唉。
　　我打了个哈欠。

　　到中午时，我们跟护士打了招呼，出去找家口味清淡的小饭馆吃了午饭。
　　说实话，不紧张是假的。
　　紧张死了。
　　有关于我那些令人恼火的记忆，那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到底烧掉了什么。
　　“放松放松。”小泠坐在驾驶位上，目不斜视地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看，我都不介意了。”
　　“轮到你介意哦。”我笑骂了她一句。心里却是突突突地跳了几下，不知道为什么，大概是......
　　好吧我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紧张。
　　车载音响里放着某小提琴曲，悠扬清朗，我靠在车窗边上，想起那件事的后续。

　　“还记得我送你的那个骨笛吗？”小泠忽然问。
　　我一激灵：“两年前我生日的那个？有点裂了，在我的首饰盒里。怎么了？”
　　她像是斟酌着字句，抿着唇沉默了好久，沉默得有点不像她了，这才小心翼翼开口：“你你记得吗？这只骨笛是......我在很久很久之前，就给你的了。”
　　Wtf？？！！
　　我滴妈，又是记忆漏洞吗！？
　　我......
　　天啊，原地去世可以表达我的心情吗！
　　“你把它给我了。”小泠说，“我后来又给你了。就这样，希望......你可以多想起来点什么，一会儿你去拿一下。”
　　我长叹一口气，闭上眼，不想再说什么了。

　　最后我们绕了个大圈子，将近三点才到北郊的小公园。
　　我端着杯榛子巧克力，烫的我龇牙咧嘴，小泠扶着我迈下车来。
　　入目是一片荒凉，真的是荒凉，大火烧毁后的残骸还留着，高大的梧桐树早已化成漆黑的朽木，不过好像已经被人清理过一遍。到膝盖那么高的杂草望去浩浩荡荡，风吹过的时候，就是一片荒凉，死无生机。
　　荒草里是破败的公园景象，就是那些简陋的塑料玩具设施，大象滑梯，斑驳的粉红色，残缺不堪，长了绿苔的木头跷跷板，好像还长了蘑菇，历经风雨的旋转木马，都失去了原本的风光与甜美，还有秋千上的木板已经不知所踪。生锈的网栏好像一动就摇摇欲坠，我们毫不费力地进去了。
　　尽管我们都知道自己是为了当年的往事，但来到这里的说辞是为了放风，看看这个破旧败落过时的小公园。黄土地上都是大块大块的石头，倒是没什么恼人的小石子，走的时候小心些就好。
　　我裹紧了厚厚的棉衣，在小泠的搀扶下，慢慢走过一个小石樽。隐隐约约的小路通向旋转木马后面的一片小树林，小树林紧挨着当年的孤儿院后门。
　　一地落叶，潮湿、还带着未化的雪迹。一座小木屋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房顶披着蓝色铁皮，滴下水珠，门上也包裹着铁皮，扣环生了锈，流下锈水，藤蔓攀爬在一整面墙上，塑料信箱也只剩下几个钉子。门上隐隐约约能看见“配电室”的字样。
　　“配电室？”我皱眉，“怎么这么简陋？”
　　“所以倒闭了，咱俩现在才能轻轻松松进来啊。”小泠扶着我撩了一下头发，语气轻松，“真正的孤儿院配电室在孤儿院那边的一楼，你没进去过当然不知道。这个配电室是小公园跟孤儿院里一部分的电力系统合着的。比如说，孤儿院的电灯跟冰箱就不是一个线路。有时候跳闸断电了，你也能看见大厅的灯还能亮。”
　　“所以，当年是孤儿院里的那个配电室发生事故了？”可是这个配电室离孤儿院也不远，怎么可能不受到牵连？
　　好吧。万恶的记忆。
　　“你知道不是了。”小泠说。
　　我攥着小泠的手腕，她的脉搏有点快，然而她脸上的表情严丝合缝，看不出一丝的紧张。

　　忽然就想起来，我们到底是怎么闹掰的。
　　那是很久之前，我们约好第二天谈谈，没想到直接谈崩了。
　　我还能记得当时我们的站位。二楼小客厅里，我站在窗户边。小泠倚靠在沙发背面，侧对着我，长发浓密，只露出个尖俏的鼻子。
　　小泠一向直截了当，她抱起胳膊，轻声说：“我什么都可以给你。可是你什么都不要。你让我没有希望。”
　　这是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
　　但是我们都知道什么意思。爱是双向的，双向的承担，双向的付出，双向的得到，我接受她的好意，我回报她的好意，这样的爱才能很好地维持下去。
　　然而我以为，她会一直在我身边。
　　我什么都没有做。
　　我在最该力挽狂澜的时候，选择了袖手旁观。
　　不怪谁，只能怪自己。
　　我来不及回答。
　　“周泠。”我强作镇定，“你再说一遍，我没有听清。”
　　她偏头眯了眯眼睛，看着我，似乎有点无奈，也有点怜悯。
　　然后她冷静地说：“我说，我们分开吧。”
　　听清了。
　　耳边的风呼啸而过，我又问了一句：“为什么？”只是因为我害怕吗？
　　“不为什么。有点累了。就当为了对方好吧。”她毫不留恋地把镯子从手腕上撸下来，递过来，“你的，还你。”
　　我有点怔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要了？我送给她的东西——
　　跟我在一起，她觉得累。
　　我们之间是诡异的静寂。
　　“......那是你的，问我要不要干什么。”我沉默半晌开口，往后让了半步，靠在窗口，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花藤缠绕的秋千。
　　她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把镯子放在沙发垫上：“随便吧。”
　　随便-他什么时候跟我说过——随、便！随便！
　　随你妈的便啊！
　　你怎么可以——
　　我几乎要脱口而出了。
　　结果愣是掐在了喉咙眼里。
　　我浑身发冷，骨头里缠绵不去的潮湿寒意顷刻间把我冻成了个人形冰块。
　　每个人都轻声细语，没有恼羞成怒，也没有摔什么砸什么，唯独我心里兵荒马乱——仿佛有什么东西，悄无声息地裂开了。

　　那时候，她的表情就像现在一样，沉着冷静，严丝合缝，让人看了心底发慌。
　　与现在唯一的不同是，我心里已经不会慌了。我可以包住她的手，慢慢地揉搓着，一偏头就可以亲吻到她的嘴唇，抚摸她的肩膀和长发。
　　“先走吧。”我说，“这里其实也没什么可看的，等我自己慢慢想起来吧。”

　　我那时候想，我真的什么都握不住。
　　小时候握不住枪，长大了握不住我想要的爱。
　　我手脚容易凉，冬天不活动，放着久了，手上就没血色了，青灰一片，冷得都没知觉了。
　　我以为不会有什么比这更冷了。但那一天我彻底明白了，“如坠冰窖”，可不是什么不轻不重可有可无的形容词。感觉被风哗哗地割在脸上，都是温的。

　　现在，我们并肩倚在车后座的靠背上，裹着大大的毛毯，外面北风呼啸，车里春意盎然。
　　我失而复得。
　　“你可以先告诉我，起火原因是什么吗？”我眯着眼吸了一口热巧克力。
　　小泠把我腿边的毯子掖了掖，闻言抬头看了我一眼。
　　“当然可以啊，如果你信的话。”
　　“我哪里不信你了？”我笑。
　　“起火点在二楼，具体是什么我不知道。”
　　唉。真让人头疼。
　　我笑了笑——现在我也做不出其他什么表情了。
　　“回去吧。”我握着那个来自很多年以前的小骨笛，轻轻推了推小泠。
　　“那你稍微休息会。”

　　一路无话。
　　途中小泠带着我回了一趟家，拿了些换洗衣服。
　　作为一个病号，我收到了来自男女老少360度无死角的关怀。
　　于是，我捧着刚出锅，炖得酥烂的鸡腿肉，满屋飘香，小菁提着水壶给那盆双色茉莉浇水。小泠开着卧室门，收拾衣服。
　　忽然间发现，这间小客厅跟当年孤儿院的小客厅布局有点像。中间是沙发茶几，当年孤儿院的厨房是在一楼，我们的厨房和餐桌相对。
　　两侧都开着窗户，临街的那边窗户高而小，另一边稍微大一些，贴着剪纸。

　　我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