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嫁娘》蔷薇水

4、永不分离

　　窗外第一朵腊梅绽开的时候，给我把脉的医师笑着对方予诺说：“恭喜王爷，王妃的身体已经大好了。”
　　我的病好了，离魂症却没有减轻，方予诺花了许多时间来陪我，一点点的讲青丝的故事给我听。我整日的沉默，我记得，她的声音低沉妩媚，跟我，大不相同。有时候，他会抱我，我的脸贴在他胸口，隔着衣衫听到他的心跳，证实他是与我同样的人类。方予诺轻轻叹气，他问我：“傲寒，你怎么总是不说话呢？”
　　他带我去看梅花，落英缤纷里捉着我的手拨动琴弦，我可以弹的更好，但我不敢动，我不知道青丝的技艺如何。
　　方予诺弹的曲子叫长相思：长相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
　　古乐府，是一个深情又决断的女子唱给负心人的情歌，悲凉的曲调被他改的极尽旖旎，与曲意背道而驰，似乎他就是那个负了心的男子，在请求爱人的原谅。
　　我眉目里那一点不以为然被他扑捉，他有些惊喜的笑了“你记得对不对？你以前弹的极好。”我的手按在弦上，不自然的僵硬，七岁学箜篌，甲指不曾谢，技艺的磨练已经熟极而流，一挑一抹的指法甚至无需费心去想。
　　方予诺放开我，在琴案对面席地而坐，“弹一首秦风吧。”他笑的极好看，如初春第一缕阳光，我有些发怔的看他，依稀觉得那里不对，可是一时又找不到头绪，他忽然轻轻在琴案上击着拍子，曼声而歌：“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
　　我的身体背离了我的意志，如中魔咒的拨响第一个音符，然后水银泄地，整支曲子的曲折妩媚都在我指尖了。
　　斜阳残照，疏影横斜，粉色的花瓣偶然会飘落在他发间衣上，他微微的闭眼，嘴角擒着一丝笑，让我误会他的纯洁。天使与恶魔，在一个人身上共存。我有些恍惚，忽然一个音弹错，再也接不下去，我按住了弦。
　　静默，天地皆空，除了风，只剩了他与我。我第一次觉得与他这样接近，近的让我害怕。
　　翌日，方予诺唤了一个人来见我。一个女子。
　　二十出头年纪，流云髻，发间插着一支红珊瑚攒成的珠钗，宝蓝色的缎衣，剪裁极精，她说不上十分美，五官甚至有些平凡，可是她很女人，她低眉裣衽的站在那里，风姿绰约，混身上下每一个部位都很柔软，让人觉得想保护。
　　方予诺正陪我下棋，她来的时候恰好轮到他落子，其实他棋力高出我极多，这一子却不知他在想什么，迟迟不落枰。那女子也就维持着一个万福的姿势，不言不动。
　　太久了，我都替她累，忍不住轻轻咳嗽一声。方予诺抬眼看我，眼里微有些笑意，终于落了子，然后对我介绍：“心月，府内的管家。”心月应声肃手为礼，恭敬道：“王妃 。”我点了点头，有些疑惑。方予诺示意我接着走子，我低头看棋的当儿，只听他说：“王妃的病已经不碍事，以后府里大小事，你都跟她请示吧。”
　　我一惊，骇然抬头看她，她的脸低在阴影中，我看不到她的神情，她只是平静的答：“是，奴婢不敢擅专。”
　　方予诺的声音有些冷，说的却只是平常事“我记得青芷园的青萝执事向来小心，拨过来服侍王妃。”
　　心月的身子明显一震，呆了少倾，才道：“青萝这一向病着。”
　　方予诺轻声道：“那就治好她。”
　　心月不抬头，也不出声。
　　我猜想事情不是人事增减那样简单，一来不想在身边添他的人，二来不欲叫心月为难，便插言道：“我这里人手足够了，不用再调人来。”
　　方予诺看了我一眼，轻轻挑了挑眉“以后我会常来，你的人未必够用。”
　　心月猛然抬头，她的目光极快的在我脸上扫过去，又迅速的低下去，我在那一瞬间，看到她眼睛里的泪光。
　　我只觉得耳朵里嗡的一声响，像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种种念头纷至沓来，搅在一起，一时不知该先想那一件，脑子都转不过来。末了，只有一件事尖锐的摆在我面前，我真蠢的可以，我以前竟然从来没想到过！
　　我的脸色一定很难看了，方予诺吃了一惊似的站起来，探手抓住我，问道：“怎么了？那里不舒服吗？”
　　我强笑：“没有，屋里太闷了。”
　　方予诺温言道：“这样？整天闷在屋子里也不好，我陪你出去走动走动。”他向心月简单的吩咐：“备车。”
　　心月是个合格的管家，这样能干的助手真不知道方予诺是从那里找来的。他不过给了她两个字，一盏茶时间里她不但备好了车马，还烧暖了车，温好了酒，甚至宽大的马车内还有一张小几，隔子放着几个白粉小碟子，是几样精致的小菜，还冒着热气。
　　方予诺亲自扶我上车，赶车的少年神情明显有些诧异，我看着他，想从他的脸上看到多一点信息，但他立刻转向一边，没有给我任何机会。
　　方予诺放下帘子，车轮缓缓启动，他看着我，微微的笑：“他奇怪我对你太好。”
　　我不敢再看他，伸手拨了拨窗帘，假装专注的看着街景。太敏锐了，只是那样细微的一个停顿，他竟向我解释。
　　他似乎察觉我的不自在，并不再说话，过了一会，我听见他倒酒的声音，怕他觉得被我冒犯，忙又回了头，他手上握着小小的水晶杯，杯里的酒泛着淡淡的绿色，有极清冽的芬芳，是我从未见过的。
　　方予诺把那杯子递到我手上，我被迫的接着，他对我举杯，自己一饮而尽，我略略犹豫，试着喝一点，甜甜的，有一种奇异的香。
　　“天青过雨。是翰州的特产，别的地方很难喝到。”
　　天青过雨，我听说过这酒的名字，远隔千里之外，极北的翰州，四时冰封的冻土下有极热的地泉，要很巧合才能在某些位置长出一种叫云翳的草，用那种草的果实酿酒，甘甜芳菲，中人欲醉，可是又绝不会让你难受。原料难得，整个翰州一年也出产不了几坛，是真正的不世奇珍。这应该是贡品。也是平常事，他本就是朝中重臣，又和皇上是中表之亲，一坛酒也不算什么。
　　明知这酒珍贵，一时就舍不得喝完，放下杯子才见他在看我，我心念电转，怎能让他看出我知道这酒的来历？笑向他道：“这名字好怪。”
　　方予诺点了点头，“我也觉得这名字来的奇怪，这酒产在翰州踏火原，那里从来不下雨的，那里只下雪。”
　　我随口问“你怎么知道？”总要找些话题来说。空间越小，他给我的压力越大。
　　方予诺在几下的暗搁里摸索，居然掏出一个梨来，他用一把小刀慢慢的去皮，一边答：“我在踏火原上驻守了三年。”
　　我的心微微一动，他已继续说下去，“翰州人也真奇怪，明明是极冷之地，偏叫踏火原；从来不下雨的地方出产的名酒，却叫天青过雨。”
　　“可能就是因为没有吧。”
　　方予诺笑了，“是啊，可能就是因为没有。那里的夏天很短，但是夏天的夜非常美，天高地阔，满天繁星都在你头顶，伸手就像能摘到。不过那里的土地真是很贫瘠，难怪这么多年，蛮族人一直想要东渡。”他停住了，梨已经削好，他整个递给我。
　　我微微有些慌乱，他是要我拿着这么大个的梨来啃吗？那成什么样子？但是他身份那样高贵，亲手削了一个梨给我，我竟然不肯要，我竟然拒绝？那又成什么样子？我嗫嚅着“吃不了这么多，我们分着吃行不行？”
　　方予诺正色道：“不行。”
　　我低下头偷偷的叹气，只能接过来。
　　方予诺握住我另一只手，轻声道：“不能分梨。”
　　我愣怔着，觉得想哭，他是真的很爱她吧？他待她那样好，可是她再也不会知道。顶着她的身份留在他身边的人，双手沾染着她的鲜血，却永不能忏悔。
　　我永不能忏悔！既然已经付出过那样大的代价，就必须活下去，好好的活下去。我的心在瞬间坚硬起来。
　　我问他“我们去那里？”
　　方予诺的神色微微一动，还是微笑“我带你去看看宋婆婆。”
　　我的心跳加速，宋婆婆，青丝唯一的亲人，原来是去见她？难怪除了那个赶车的年轻人一个随从也没有跟来。
　　我不知道要骗过把青丝从小养大的宋婆婆和朝夕相对的方予诺那个更容易，但我很害怕。
　　方予诺接着说：“你前一段身体不好，我一直没跟你说，宋婆婆病了”他安慰的摇了摇我的手“别担心，我已经让人请了最好的医师去看她。不过……”他歉然的笑“老人家有年纪了，情况并不很好。所以，你不要再叫她担心。”
　　他是指我的失忆，我看着他的眼睛，渐渐觉得有了些把握，能够敷衍过去吧？我已经敷衍了这样久，而且他也说了那么多关于青丝的事给我听。
　　事已至此，不过是行得一步是一步，走着瞧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