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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美人冢【十】 ...

  •   谢夫人被那气味激了一下,这才看了眼箱子。不看则已,她这一看,嘴角微微一抽。箱内香具层叠,倾倒挤压,香料混杂,大多已破碎,似乎还浸了水,有些香木已然腐朽。
      两位女冠见状,都不由微微蹙眉,尤其是郦锦华,坐在席上扭了两扭,几乎按捺不住要开口喝骂。
      滕会吉心中也好生惋惜,本该分门别类单独放置的香料,被这般平白地糟蹋了,真如牛嚼牡丹,大煞风景!
      箱中都是谢夫人早年的收集,当时她初涉香道,手头又无太多银钱,所买的大都是小块儿香料,香炉等物亦都是市卖的寻常之物。其中一只小巧的青铜香炉乃是前朝所传,是她最爱的。其炉盖高耸,形为山峦重叠,其间藏有数个镂空的洞孔,更显山势峥嵘深邃,起伏有致。
      谢夫人看到了这只炉,耳边恍惚间响了起多年前来自少年郎的揶揄和试探,以及一个稚嫩童音的絮絮问询。当时扒着箱子瞧看的丱发女童,如今已长成了那个坐在主位,身怀有孕,心怀鬼胎的丰腴妇人。
      见谢夫人一直盯着那只青铜香炉,董方氏笑道,“晚芳,还不为你家夫人捡出来?”
      晚芳略一迟疑,见谢夫人轻轻点头,于是走去,从小箱中拿了出来。
      那香炉被放在谢夫人的案头后,众人发现,炉盖上的“一座山峰”缺了一角。
      又是董方氏最先开口,她轻掩住口,眼中似满是惊异,“哎呀!这帮下人怎么这样不小心,姐姐的东西也不好好收着!”
      谢夫人的眼睛依然看向别处,半晌,方幽幽地说了句,“好好的一件东西,不想,竟这样残了……”也不知她是心疼香炉,还是另有所指。
      “姐姐这是何意?”董方氏似很意外,但看到对方的无奈面上又微微带了几分喜色。
      谢夫人眉尾的黑痣似跳了跳,“我今日乏了,妹妹身怀六甲,也该好好保养才是。”
      “妹妹还不乏呢,姐姐难得回来,可要好好聊聊。”
      谢夫人沉默了一下,耐着性子道,“好。那便说说如何请两位道长为义父制香……”
      “急什么?姐妹相见自然当先叙闺中琐事。那样要紧的事,稍后细细再议不是更好?”
      许丹华垂首不语,苏兰芷与郦锦华互看了一眼,彼此眼中各透出不解和不快。
      滕会吉听到身边董生的呼吸粗重了许多,他真怕被人发现自己的藏身处。
      谢夫人转身,面对着董方氏,一字一顿地道,“妹妹还是先歇歇吧!逢场作戏最是费人心神,想是妹妹做得久了不觉,姐姐看戏也要看自己亲点的才好,忍耐了许久,不愿再奉陪了,故此告退了!”
      董方氏的笑容凝结在脸上,嘴角僵硬得忘记了闭合,半晌,她才出了一声,别人也听不出是笑是叹。“姐姐这是何必呢?”
      谢夫人忍了许久很是不耐,头也未回地道,“你想得的都已得到,还不足吗?”
      “我不足?我得了什么?当日父亲在北地任职,时常照拂姐姐,可他连有我这么个女儿都不知道!”董方氏起身近前两步,“姐姐的模样、性情、气度,你样样都好,我拿什么跟姐姐比呢?”
      “妹妹既是义父所出,他自然疼爱你多些!”谢夫人的声音软了下去,“想那年与义父同游会安府,他见当地的蜜藕好吃,还提到了妹妹,说不知你在南地可曾吃过这样好的蜜藕……”
      董方氏冷笑了一声,“自然是没有吃过,当日家中困顿,谁会有闲钱去买那个?”
      傅繁绮忙道,“同年,义父的同僚南下,他还巴巴地托人带了书信和银两回来……”
      董方氏闻言红了眼眶,她满面怒色,颤抖着说道,“是!便是在那年,驿马被沿途的山贼劫掠!便是在那年,因缺医少药,我小弟便……便病重不治……夭折了!”
      谢夫人双眉一挑似并不知情,惊惧之下无言以对,
      董方氏狠狠地瞪着谢夫人,一双眼睛简直要滴出血来。她忽又喃喃道,“小弟死后,我便也卧床不起,一二十日出不得房间。我向上天祈求将小弟归还,不想,真的如愿了!我同小弟如今越来越好,我们才是一家人!我们不帮衬体恤彼此,还会有谁来爱护呢?”
      “小弟?”谢夫人越听越觉得不对,终于忍不住问道,“方家何曾有过一个弟弟?义父倒确是收养过一个妹妹,但也并非与你同胞。可惜那女孩儿命薄,刚入府便夭折了……”
      “难道留着她如你一般胡作非为吗?”董夫人的脸涨得通红,瞪圆了眼睛。
      谢夫人见状心中莫名地生出了一股惧意。她深深地看了一眼苏三姑娘便向外走。苏兰芷会意,刚要起身,只听董方氏大叫一声便伸出手去拉谢夫人。
      谢夫人被捉住手腕,心头又烦又怕,用力摆手想挣脱束缚。
      董方氏站立不稳向一旁跌倒,腰腹重重地撞在桌案的犄角上。诸女俱是一惊,谢夫人忙伸手搀扶,额上也惊出汗来。
      董夫人倒在地上,身子开始微微起伏,似是呼吸不畅。
      谢夫人顾不得什么,急忙上前俯身探看,轻呼道,“纭缃,你怎样了”
      苏家小姐也起身离席,又不敢靠近,满面焦急地伸长了脖子。郦锦华“哎哟”了一声,看向师姐,只许丹华不动声色地握着手中的小杯。
      “你感觉如何?可要送到城中?”谢夫人低声问道。
      董方氏的起伏渐渐加剧,低声道,“无妨!”
      “母子平安就好……”谢夫人脸上现出喜色,如释重负。
      “母子平安?哼!他连碰都不愿碰我,成亲后不过是一夕之欢,什么胎儿?什么孩子?”董方氏扬起脸了,上面微微罩了一层青气,“他既不愿亲近我,我又何尝愿意让他贴身呢!但是人前,却总要做出一副贤妻的样子来,也真是累人!”
      谢夫人面上的喜色一滞,搀扶董方氏的手不觉停在空中。
      “不过,”董方氏的脖子摆了摆,露出个诡谲的微笑,“孩子还是有的!”
      院中忽然传来几声叫喊,“抓住她!抓住她!别让她混跑!”
      一串脚步声逼近,厅中诸人俱还未及反应,已自门外闯进一个瘦小的少女,不过十来岁的年纪,她披头散发,衣裙已碎成一缕缕的,露出的手臂和腿脚上有一道道紫红色的抓痕,大多已经结疤,人们依稀可从穿戴上看出是个小丫头。
      滕会吉的目光被她握在胸前的双手所吸引,小丫头十指的指甲缝中充满了黑红的污垢,那是干涸了的血迹。
      “小莲?她不是走失了吗?”主位旁边侍立的仆佣中有人诧异道。
      冲进来的两三个年长的仆妇,她们顾不上厅中的宾主,眼睛只追随着在厅内来回乱跑的小莲。趁小莲停下,她们便慢慢包抄,想要左右夹击抓住她。
      小莲看到地上的主母便停下了,她用呆滞的眼神盯着董方氏,反复观看,忽然一个激灵,忙抬手挡在自己面前,然后再慢慢探出头去偷看。
      董方氏一动不动,垂下眼睛,由着一个疯傻的下人瞧着自己,面上的青色更浓了。
      小莲的目光扫到主母隆起的腹部,忽然发出一声极为尖细的惊叫,全身缩成了一团,所有人都被她这一声吓到。
      再次看到主母,小莲脑中忽然现出十来日前,自己与主母来到山中别业,在其他家人被支开后自己被派去煎药。然而,当她把一盆热水端入房内时惊恐地发现,主母竟然被钢锥捅破了□□,流出的血肉迅速将身下的草纸洇红。
      小莲站立不稳,失手将铜盆掉落地上。主母不顾额头上渗出的豆大汗珠,兀自伸出长舌舔去几滴溅在脸上的鲜血,满目透出阴冷的决绝。小莲怀疑自己花眼了,怎么主母的双眼竟然充满了殷红?她已经不是人了!
      小莲随即便被囚禁在柴房。那日的事一次次地在她的眼前重现,尤其在夜半无人之时,她经常能听到婴儿的啼哭,她开始看到常人无法看到的景象,于是不分时候地哀嚎惊叫,直到被冲进的仆妇用杂草塞住嘴。
      “鬼!鬼!”小莲反复叫着,不知哪儿来的力气,抄起案上的青铜香炉向董方氏砸去。
      董方氏侧头躲过,狠狠骂道,“连你也跟他们是一气来害我的!”
      她翻身站起,利落地抓住小莲,一把掐在脖子上。小莲忙握住主母的双手,想掰开咽喉处越勒越紧的束缚,她无法呼吸,眼前一片迷蒙,嗓子中发出含混不清的“呃呃”声,董方氏腰中的软垫都在她的挣扎中移了位。两位女冠见势不好,刚要起身,却已然迟了,随着一声清脆的声响,小莲细弱的脖子已被捏断。
      董方氏一松手,小莲的尸身便无力地落在她面前的桌案上,双手却还紧紧握着主母的手腕。看着纤细的手指刺入了自己的肌肤,董方氏不以为意地用另一只手轻轻摘掉,突然发力,只听“咔”、“咔”两声,已折断了死者的两根指头。她看了看手中的断指,抬头扫视了一遍室内,看到已被吓得花容失色的谢夫人和苏家小姐,一抹诡异的笑容浮现在面上,她用一种轻柔又僵硬的语调说道,“说起情爱,世间的女子大抵一样,都贪心,都想多得些,再多些。中意一个人,便想守在他身边,走进他心里,乃至跟他阴阳相合,合二为一,把他咽下喉去,吞进腹中,端的一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董方氏兀自说着,“……饮血茹毛,敲骨吸髓。真正的‘痴恋’比任何的绝症顽疾还要痒,还要痛!”她又“咯咯”地笑了两声,“不贪怎么行呢?离了男人,她们是什么?什么都不是!从前如是,当世如是,将来亦如是。抑或……过得几世,另有一个朝廷,另有一代君王,那时女子走得出高楼深院去,闯得出一片天地来……”
      “男女之事,便如两军对垒,一不留神便丢盔弃甲,落荒而逃,被追杀得一个‘片甲不留’!”说完,董方氏拈起一根断指放入口中,咀嚼起来,上面的指甲都未吐出,指骨在她唇齿的开合之间被嚼碎、吞咽,血水沿着她唇角流出,与白皙的肌肤相映触目惊心。
      看着董方氏不断开合地双唇,谢夫人只觉胃肠一阵收缩。她身边的苏兰芷怕得花容失色,肝胆欲裂,又不敢声张,只得同随身的丫鬟抱在一处瑟瑟发抖。
      滕会吉在柜子里已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看到许丹华以手轻轻压住了郦锦华的袍袖。
      小滕正在诧异为何两位女冠不出手拦阻,后堂一阵嘈杂,女子奔跑发出的尖叫惊呼中有陈设碗盘被打落摔碎的声音。
      董方氏身后的屏风被悄悄推歪,一张狰狞的青蓝巨脸从暗处探了出来,两只铜铃般的大眼一眨不眨地自其后向厅中窥探。那青蓝的长脸几乎比寻常人的脑袋大了两三圈,因身子还躲在屏风的后面,令人不知究竟是个多大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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