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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合·枕中记(9)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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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是心甘情愿,为了报答陆思源的恩情心甘情愿地出卖自己的身体。破/处自然最珍贵,然而十六七岁的少女,稚嫩美丽,反应生涩,无需伪装,像一口咬下去汁水爆溅的水蜜桃,同样惹人怜爱。
她忘记了总共有多少次,世人眼里的好学生,在恩师的授意下,被包装成一件礼物奉献。这其实不难,因为陆思源告诉她,男人所爱并非她的身体或者她的灵魂,而是她的性别和身上古典式长衫。社会地位崇高的师者谆谆善诱:性/欲本是基于文化规训下的产物。权力作为最好的春/药,而年轻的生命妆点垂垂老矣的皮囊,无疑是药效最好的发泄渠道。
陆思源是引人深思的好老师,从不会编造虚无的“爱”引诱少女,反而坦然告诉她社会的根源就是如此虚伪。
这或许难以理解,但假使我们换一种更常见的话术:“男人就是这副德行。”是否感觉有异曲同工、殊途同归之妙趣?说话者是为了提醒女性逃脱不被尊重的两性关系,学会反抗吗?不,不是的,这其实是在告诫女性要学会忍耐,忍受出轨、家暴、债务等种种恶行——因为“男人就是这副德行”。
如若事先剔除“逃离”和“反抗”的道路,那么再怎么深入剖析世界的恶,也无非是希望受害者保持顺从。
当裴珍娣的脸颊被压在冰凉柔软的真丝枕套上,余光里人影晃动,她总会想起那间贴满年历的漆黑房间和文具盒堆叠齐整的五块钱纸币。原来这就是她一直以来的人生,万般努力终是无用功,她到底要为了“五块钱”出卖自己。
这甚至不是一种选择,弱者从未拥有过“自甘堕落”的选择,只有囚于地狱的命运。
脸颊陷在双人床的枕头里,和被压在派出所调解室地面的瓷砖上,究竟哪一种感觉更屈辱?她说不准。
她被粗暴地翻折过来,对方为了更好地抵达,随手拿起床头柜上的一本书垫在她腰后,冰凉的触感如烙铁般灼烫她的肌肤,她浑身一颤。
结束后她听见浴室响起的流水声,肿痛的伤口像要烧起来,她是一具关节僵硬的骸骨或者提线木偶,狼狈地坐在被褥中,过了很久,她摸到那本书的封面,烫金字体凹凸不平,勾勒复杂笔画。
“我□□,我欲念之火。我的罪恶,我的灵魂。”人类啊,何须畏惧丑陋?文学悲悯如斯,裹挟世间一切丑陋的本质,不过简单粉以朱黛、填以金缕、敷以澡雪,委蛇出至高无上的美丽,年深日久,让多少庸碌之辈误以为文学呈现的美德就是世界的真容。
她握着那本《洛丽塔》,面容因为某种哭笑不得的怪异表情而显得扭曲。
后来她抱着那本书沉沉睡去。醒来时陆思源负手站在窗边,听到声响,回过身来。“你要喝水吗?”他关切询问。
裴珍娣发现他不仅为她倒了水,甚至在她睡着后替她掖好被角。
裴珍娣接过那杯水,痴痴地笑了:“谢谢老师。”
公寓外有风雨逼近,他们需要尽快赶回家。少女沉默蜷缩,像只受伤的小动物,侧躺在汽车后座上,耳边听雨水细密敲打上车窗,雨刷器一下一下刮动,道路两侧树影婆娑。陆思源握着方向盘,心情很不错,给她仔细分析期末考试成绩。“你要考B大”,这是陆思源对她的期望。
他希望她继续读书,可叹幼年的裴珍娣将其视为一种救赎,殊不知这和其他人褪去她的衣裳出于同样的动机,都是上位者压迫下位者,从中谋求快乐。将娇嫩的肌肤掐出青紫伤痕和将少女培养成自己想象中的模样都可以满足内心的掌控欲。
何况读书是何其高明的、极具宗教性质的洗脑手段,学习中文的前提是认可汉字文化圈的价值观,读书愈多,五千年中华文明儒家思想程朱理学的牢笼愈是坚固。少女甚至没有想过别的可能性,就义无反顾走上了他部署的人生,腰下被垫了一本《洛丽塔》,还要向他道谢一杯水的恩情。
“礼义廉耻”如椽大笔,“贞洁牌坊”泰山压顶,他确信少女无法逃离。
确实,肉/体已然沦陷,为了减缓精神上的痛苦,少女只好学会将意识与躯壳相剥离,每次望着天花板上刺眼的灯光,她的神识总会虚浮半空,俯视交/媾的画面,内心毫无波澜,她连一滴泪都不想流。
她还活着,上课、复习、练古琴,谈吐举止与往常无异。陆敏贤反倒欣慰少女脸上的笑容增多,是逐渐开朗的表现,谁也不知道她越来越频繁学习古琴的背后都遭遇了些什么。那些笑容毫无意义,只是为了换取别人的喜爱,她并不感到快乐,偶尔切菜时割破手指,陆敏贤大为吃惊,冲过来握着她的手替她冲洗伤口:“疼不疼?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望着陆敏贤一张一合的嘴唇,只觉得这声音如此遥远,像苍蝇嗡嗡作响。利刃切开肌肤,鲜血涌出伤口,她甚至享受这种体验。她飘荡在厨房,看见少女任由陆敏贤给自己贴上创可贴,回答说:“我不疼的——对不起,阿姨,让您担心了。”
是她的声音吗?
陆砚清拿到了保送通知,这样的殊荣,全校欢腾。少年却避开一切掌声与鲜花,悄悄来到她门外。“你也会来北京吗?”他这样小心翼翼地询问,穿一件白色T恤,低头时耳后有些泛红。裴珍娣遥望少女面露期待,认真回答说:“如果能考上的话。”
是她的情绪吗?
“情感障碍”、“知觉障碍”……现代医学术语当然足以精准概括她的病情,但思想的病灶则非肿瘤或结石,无法用手术刀简单剜去内腑不存在的疮毒。她像河神的新娘,是沉入水面的祭品。
就在回艮桥的路上,裴珍娣仰起头,按下车窗,任由雨水飞溅她的脸颊。那个声音又出现了,微弱似游丝:“老师,给我改个名字吧。”
陆思源一时诧异,望向后视镜:“怎么了?珍珍。”
她也不知道怎么了,陌生的手抹去脸上水泽,那位眼熟的少女微笑着,很温顺的模样,将姿态放低到了尘埃里:“总觉得我这个名字上不得台面。”哦,原来如此。
陆思源沉思片刻:“那好吧。”
事后他果然替裴珍娣改了一个好名字:裴枕书。少女抱书入眠的姿态给予他灵感,那是震撼人心的画面,屋内昏暗的灯火摇曳,少女不着寸缕,轻微的呼吸,颤抖的蝴蝶骨,身上遍布的青紫伤痕更凸显肤若凝脂的雪白。窗外雨势缠绵,这不是一栋钢筋混凝土的建筑,这是海中飘摇的孤舟,少女在情/潮中起伏沉沦,多么脆弱的美感,一触即碎。
狼毫润墨,在宣纸上笔走龙蛇。“枕上诗书闲处好,门前风景雨来佳”,易安居士的典故,平仄也动听,他感到很满意。
裴珍娣拿到那幅书写全新姓名的卷轴时,其实有一丝迷惘,她全然忘记自己何时提出的改名要求。然而镜中的少女唇弧轻扬,攀住她的肩膀,附在她耳边,极具诱惑性:“是我替你索要的,这不好吗?”
“为什么……?”
“因为你生命中永远登记在册的两个名字:裴珍娣,昭示性别的歧视;裴枕书,寓意性的暴力。这就是你注定的一生。”
性别的歧视、性的暴力,两个一针见血的短语刺痛了裴珍娣,她畏惧摇头:“不,你在胡说——”
“啪”,极为清脆的一巴掌,少女不等她说完,放声大笑,响彻天地:“我在胡说?倒不如问问你,你究竟在逃避什么?!”
“我没有逃避!”
裴珍娣脱口而出,在那一瞬间感到脸颊和右手都传来火辣辣的痛感。魂魂归窍,她蓦地起身四顾,穿堂风凉彻骨,阁楼中再没有其他人,只有镜中被阴影遮挡的半张脸留下鲜明的指痕,显得如此扭曲。她笑了,指尖抚上镜面,镜中人与她食指相抵,她们同时开口,幽幽低喃:“以屈辱为名又有何惧?”
她至此醒悟。
所以梅寒绮的诬告只是一场意外,裴枕书本就准备杀了陆思源。
陆敏贤有一套做饭时用的刀具,是她在日本旅游时购买的,大马士革钢的刀身有云海般翻涌的花纹,刀柄由天然贝壳和树脂制成,流光溢彩,很漂亮。某天她发现其中一把水果刀不见了,在厨房找了半天也没找见,晚餐时还捧着饭碗嘀咕了一句。陆思源温和道:“大概是丢在哪里了吧,东西总是这样,你不找它,兴许过几天就出现了。”
陆敏贤颇觉可惜:“我很喜欢那套刀具的。”
日常生活中物品丢失不过寻常事,谁也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那个山雨欲来的阴沉午后,裴枕书坐在陆敏贤床边耐心而细致地削苹果,连日哭闹、形容憔悴的妇人忽然意识到什么,虚弱问:“这把刀……不是早丢了吗?”
她的养女手中动作不停,抬起脸来,盈盈一笑,星眸如点墨:“没有呀,我一直把它放在枕头下面呢。”
时间退回到2007年下半年,裴枕书迎来了一位新同桌,由珠三角转回学籍所在地的梅寒绮。因为父母事先疏通了关系,所以班主任对她很照顾,生怕她学习跟不上,指派了班级里成绩最好的裴枕书与她同坐。
17岁的梅寒绮天真浪漫,很信任这个同桌,觉得她温柔体贴,乐于与她分享一切秘密。她们一起去食堂、一起上厕所,晚自习前梅寒绮拜托裴枕书注意窗外是否有老师,自己悄悄将手机垫在课本下,忙打键盘回复短信。
裴枕书以手托腮,觉得有趣:“男朋友吗?”
梅寒绮羞红了脸,半晌才“嗯”了一声。
那本是一句闲谈,可以体现裴枕书性格里存在某种超乎常人的敏锐特质。直到这位天真浪漫的同桌慌张地约她在周末外出,告诉她自己例假推迟的噩耗时,那个声音又出现了:“不要害怕,你在这里等我。”这副完美的面具属于谁?当然就是她本人,她的身体内善与恶的碎片完美融为一体,她再也不会逃避。
裴枕书孤身走进一家连锁大药房:“请问,有验孕棒吗?”
她还那么年轻,一脸学生气,售货的店员当然诧异望她,眼底写满“这又是哪里来的不知羞耻的小太妹,小小年纪就和别人上床”。而裴枕书甜甜一笑,毫不在意,付完钱:“谢谢。”
她将验孕棒交给梅寒绮,让她去商场的洗手间使用。
事情到这里,她还没有想到利用梅寒绮。然而验孕棒上的两条杠让17岁的梅寒绮惊慌失措,几近崩溃。“我该怎么办?”她紧握裴枕书的双手,泫然欲泣。裴枕书拥抱她:“别害怕,总会有办法的。”
裴枕书温柔地安抚梅寒绮恐惧的情绪,送她回家,告诉她的父母,梅寒绮红肿的双眼源自对一模成绩的不甘心。她面对两位家长,落落大方,表现超越年龄的成熟:“绮绮刚回来,还不太适应本地的试题,叔叔阿姨不要给她太大的压力。”
得知她是副校长陆思源的养女,梅寒绮的父母对她很客气,连连道谢。
可是接下来的日子,梅寒绮不断地问她该怎么办。裴枕书想起自己藏匿在枕头下的那把水果刀,于是某天凑到梅寒绮耳边,故作真诚和可怜地说:“你知道吗?我的养父强/奸了我。”
梅寒绮捂住嘴,差点尖叫出来:“那不是陆老师……?”
女孩子以交换秘密作为信任的基础,裴枕书贡献出这么大的秘密,让她们知道彼此最大的丑闻,这份交换果然使梅寒绮更加信任她,小心翼翼地和她筹谋高考后的毕业旅行计划。
“她那时和我说,如果怀孕的事情瞒不下去了怎么办?我的肚子迟早要大起来,我唯一的机会是高考结束后,借口和她去毕业旅游,偷摸做完人流手术。可是同时我也要考虑好万一被发现的后果,我不能告诉父母是我轻易相信了一个网上结识的男朋友,我还要不要脸了?这个过错必须由别人来承担,否则我会被打死的。要不然就说是老师强/暴了我吧,陆老师怎么样?他是校长,如果说是他,父母也不敢宣扬,闹得太难看吧?——她就这样一条条帮我分析利弊,推心置腹。是,这些建议听上去都很蠢,可是我走投无路了,父母拿着鞭子抽我,我才17岁,你指望我能想出什么更好的主意?!”
后来梅寒绮终于知道,裴枕书在那些日子里的体贴并非帮助,而是一条美女蛇嘶嘶吐信,寻找差强人意的猎物。裴枕书种下一颗谎言的种子,静候它的发芽,陆思源操控她,她反过来操控另一位怯懦的少女。不发芽也没关系,她在无数个长夜里坐在床上仔细欣赏水果刀淬炼的曼妙光芒,她的最优解从来不是一个漏洞百出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