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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合·枕中记(8) ...

  •   同处一个屋檐下,我们就能真正了解身边人的所思所想吗?

      至亲如母子,陆敏贤甚至至死不知道她的儿子已经爱上了那个寄养在自己家里的孤女,哪怕陆砚清远在北京求学,每一通电话都要问到裴枕书的近况,她都以为这只是单纯的兄妹情谊。

      至爱如夫妻,有多少人要等到伴侣成功转移婚内财产甩出一纸离婚协议书时,才惊觉枕边人早已背叛了自己,违背了当初“白头偕老”的誓言?

      我们明明有一双眼,却堪不破这红尘迷障,难辨禅机。

      裴珍娣自然是崇拜陆思源的,不仅仅是因为他收养了她,避免她沦陷至失学境地,更重要的是,陆思源是个文人。他的学识、他的才华、他的举止,正是少女苦苦追寻的榜样。

      他是裴珍娣透过那些泛黄的故纸堆,所仰慕的“高洁”本身。

      他传授裴珍娣才艺,譬如古琴。勾、抹、挑、转指、索铃……少女坐在琴桌前,从最简单的《仙翁操》开始,指尖被琴弦磨出血痕,直至血肉模糊,继而生出老茧,老茧再被磨平,又是血肉模糊。可是她挥汗如雨,甘之如饴,因为陆思源曾说,琴喻君子,是虚静高雅的象征,她生于泥沼,更想摆脱这份铭刻骨血的卑贱。

      他指点裴珍娣迷津。比如他会谆谆教诲,建议女孩子学文科更好,方便日后发展。他希望她拥有最重要的品质是文雅、娴静,而非过分枯燥尖锐的理性。十七年后的裴枕书携风雪走来,一声嗤笑,站在红砖美术馆里冷冷开口:“这是东亚传统文明中对女性‘阴柔’之美的精神塑造。”她已然看透世界的本质,可那是十七年后。

      十七年前的裴珍娣将陆思源的话语奉为金科玉律,他所描述的,是一种“好女孩”应具备的特质,让少女心生向往,始终朝向这个目标而努力。

      如果说陆敏贤像母亲一样照顾裴珍娣的日常起居,让她得以像同龄的女孩子一样生活;那么陆思源则更像是裴珍娣的人生导师,重塑了少女的内涵与人生理想。

      何况他是那样温柔,少女因寄人篱下而养成腼腆内向的性格,处处活得小心翼翼,陆思源看在眼里,并不去拆穿她的自卑,只是微笑着告诉她:“这里就是你的家,你想做什么都可以——我是你的老师啊。”

      他的善良、他的正直、他的品行,裴珍娣感激涕零,从未怀疑过这一切。

      直到2006年的暑假。

      2006年暑假,陆敏贤和陆砚清出国探亲,如往常每一次,陆思源并不前往,这其中当然有些曲折往事。因为陆敏贤出身绍兴陆氏,作为民国末年数一数二的巨富商贾,陆家屡次散尽家财购买盘尼西林帮助进步派人士支持革命,是在历史上都遗留美名的显赫家族。陆敏贤的父亲陆凛更是近现代著名书法家、画家、教育家,桃李天下,声誉隆高。

      这样自矜持重的传统家庭,怎么可能愿意打破门楣芥蒂,将掌上千金嫁给一介穷书生?所以陆家从未同意过这段婚姻,更不认可陆思源这位女婿。

      在陆砚清和裴珍娣的记忆里,陆思源和陆敏贤伉俪情深,显然是一段幸福婚姻最好的模样。教科书上时不时讲到“封建压迫”,两个孩子甚至私下悄声议论过,这纯粹是陆敏贤的家庭过于封建,打压自由恋爱。

      然而陆思源并不记恨,他是宽容平和的性格,会耐心地为陆老夫人挑选礼物,帮妻子收拾行李,含笑招手目送她过安检。而后将裴珍娣送到女教师官洁瑜的家中借住,理由很简单:他与这位青春期少女并无血缘关系,为了学生将来的名誉考虑,他要懂得避嫌。

      是啊,他连给裴珍娣单独授课时都会将房门打开,谁会质疑如此光明磊落内心坦荡的正人君子?

      所以当季清让自以为揭露真相,说出那句“陆梓君挚爱的女人和他的亲生父亲陆思源通/奸/乱/伦”时,裴枕书勃然大怒,脸色铁青:“你有什么资格污蔑我老师的人格?”

      秉操孤贞、名节无疵,这不仅是她对恩师的评价,更是陆思源本人终其一生的追求。这样视名誉超越生命的人,怎么可能单纯为了满足欲/望而去玷污一个十六岁的少女?人皆有欲,尽不相同,至少对于陆思源,他的欲/望根本不在于性,而是名利。

      陆思源在某天来拜访官洁瑜,他给文希带了玩具,然后和官洁瑜商议,说裴珍娣的古琴考级考试将在次日举行,他需要带她去余姜市。官洁瑜连连点头:“好,那我让珍珍收拾东西。”陆思源摇头微笑:“不了,我明早再来接她。”

      “所以幼年的裴枕书,总觉得去余姜考试一趟,遥远得如同出国。”

      还不明白吗?觉得这段文字晦涩难懂吗?呵,你究竟有什么不明白,活在这个国度里,你有什么资格不明白?你我不是都心知肚明吗!在东亚乃至全世界的文明中,我们默认贞洁要远远高于女性的生命。身而为女,容貌、才艺、性情,一切都是阴/道的点缀。越是容貌出众、才情卓绝、性情温婉,阴/道的价格就越是昂贵,以父权制为基础的社会,阴/道可以用来贩卖、交易。鸡也要分三六九等,我们把进入阴/道的过程视作某种征服的旅途,女人不过是阴/道的延续,是永远被征服的第二性。鲜血足以唤醒远古部落征伐的记忆,跪在阳/具前的是匍匐的奴隶,连毛孔都因为这种掠夺而兴奋战栗——破/处当然有多重内涵,甚至可以视为一种有利于仕途晋升的祷告。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我们是高等灵长类动物,奉造物主之命统治世间生灵,分明贵贱,齐整阶级。我们借火焰驱散野兽,我们创礼乐塑造伦常,我们到来,我们看见,我们征服。我们赞美十六岁的少女初长成,娇艳含苞,只待采撷。

      既然我们是世界的主宰,那么面对少女倾城的容颜,这份无与伦比的美丽,理应藏进古典式长衫里,包裹在诗词歌赋的滋养里,系上粉色梦幻蝴蝶结,成为昂贵的礼物。天经地义。

      当黄昏时分的菲里斯河璀璨似融金,当“居昆嵛”同学远隔千里反复打开邮箱期待回信时,他的“御小鵹”为什么要毫无理由地背弃自己的诺言?哦,因为她正扑在马桶上搜肠刮肚,经历身体被撕裂的痛楚后,眼前的画面失去色彩,耳边有嗡鸣,是幻想的蚊蝇在飞舞,这滩污秽好像将她的灵魂整个侵蚀。爬满蛆虫的呕吐物。

      陆思源敲门,然后走进来,他仍是那样温柔,甚至不需要道歉。掌控这个少女对他而言,就像提笔写下一篇辞藻华丽的文章那么容易。他知道她身世坎坷,那么自卑,又仰慕文学,可是文学是什么?是书写在贞/操带上的字句,还是诵念着礼义廉耻的篇章?启齿于唇舌的音节,勾勒于绢帛的符号,都是名为“好女孩”的枷锁。她是好女孩,她渴望成为好女孩,她要拿什么反抗?在五千年历史长河里的先贤纷纷站起来斥责她不洁之前,她早就把自己杀死了。

      少女的嘴角有泛黄的酸水滑下来,她狼狈而泪眼婆娑地询问:“为什么是我?”

      陆思源抚上她的鬓发,唇边有笑,英俊儒雅。他轻声反问,恍若叹息:“为什么不能是你?”

      “爱、恨、愤怒、不甘、痛苦、畏惧、不舍……无论你是什么感受,这些都是你最真实的情感,而你要学会与这些情感和解,与自己和解。”

      熟悉吗?还记得吗?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他的确为她解答了至高的困惑,传授了至深的哲理。

      于是少女沉默地洗干净自己,捞起地上那团皱巴巴的衣服,什么都没有说。被剥离扯碎的制服裙。

      这就是裴珍娣人生价值观崩塌的开始。

      她做不到与自己和解。

      她是陷于泥淖的金玉质,知识是她的信仰,然而知识幻化出的影像缘何幻化为“恶”之本身。我们的社会好像默认坏人必然膀大腰圆,手握利刃,额有黥墨,极易辨认。那么衣冠楚楚,心地善良的陆思源是否可以定义为“恶”?

      医院病房里,陆思源问:“你恨她吗?”她的回答是什么?“我怎么能恨她?”是啊,老师救助她,替她筹措医药费,鼓励她学习,帮她拿到外婆的照片……这所有的一切都真实地发生过。

      她既无法否认这些恩惠,就不该恩将仇报,指责她的人生导师。

      所以她什么都不能吐露,她必须小心地收拾好表情,若无其事地回到学校。同处一个屋檐下,我们就能明白身边人的所思所想吗?伪装何其简单,布满冻疮的手恢复白皙细腻,谁会知晓你的内里正在溃烂流脓?这样的沉默使她痛苦万分,她不是没有想过办法来拯救自己,她甚至利用了自己最好的朋友。“砚清,我真的好想妈妈,大家都有妈妈,唯独我没有。”当少年冲动立下誓言时,其实从未想过一个问题,裴珍娣哪来的勇气怂恿他去谋划一场离家出走的旅行?

      上海至广州东站,一趟列车,18个小时,1800公里的距离,凝聚七年的思念与伤痛。少年考虑到她的安全,将远离过道的靠窗位置让给她,自己抱着双肩包夹在中间打盹。灯火熄灭,车厢里漆黑,鼾声此起彼伏,月光将窗外疾驰而过的树木阴影投在桌面上,少女瞪大双眼,激动地想:只要找到妈妈就好了,她还有依靠。

      她等候七年,两千五百个日夜的煎熬,她曾心怀母亲一定会回来接她的信念。她生性内敛,擅长忍耐,而事到如今,她不能再等待。她即将淹没在浩浩汤汤的文学长河中,在灭顶之前必须竭力挣扎自救。

      她在背包里装满月饼、桃酥和鸡蛋糕,寄人篱下的女孩身无余财,买不起任何昂贵的礼物。她牢记母亲多年前的口味喜好,这些都是她自己的童年里从来不舍得也没有资格品尝的美味食物,她塞得满满当当,满怀期待,历经颠簸,终于换来了那一记响亮的耳光:“别叫我妈,我没你这个女儿,有本事你怎么不替你弟弟去死?”

      原来妈妈这样恨她,无论她遭受多少惩罚,妈妈都不会原谅她。

      为什么?为什么她跋山涉水,不顾千里之遥,只换来这样残忍的真相?

      那两万块,终成为压断她心弦的最后一根稻草。

      她把自己锁在阁楼,蜷缩一团,不吃不喝。即使她知道,她没有这种权力——这间阁楼的所属权不在她,这只是陆家借给她的栖身之所。“天地浩大,该去何方?”远在她流着眼泪询问少年之前,她早已得到了答案:身是微尘,命如草芥,她从来没有归宿。

      所以当陆思源将书桌上成堆的试卷收拢,点燃蛋糕上的蜡烛时,她的心中完全没有怨恨,只有无尽的歉意,她愧疚于自己的行为让陆思源担忧。若陆砚清遭遇危险,她纵使千刀万剐亦不能赎罪。至于陆思源对她的伤害?你看呐,比起外婆掺杂农药的可乐瓶,比起吴晓萍拿走的钱,那怎么能算伤害呢?

      “老师。”她泪眼婆娑,眸光闪烁,“这里是我的家吗?”

      陆思源转过身,微笑答:“当然。珍珍,我就是你的家人。”

      多好啊,陆思源视她为家人,她终于得到了心心念念的一个家,这就足够了。裴珍娣掀开被子,赤足走到陆思源面前,缓缓跪下,捧起他的手,如同忏悔室前的祷告,她将陆思源的手背轻抵自己的前额,一字一句:“那么,我不要她了,不是她抛弃我,是我——不要她了。”

      从一颗受/精/卵起,她就不被期待,不被喜爱,不被呵护,十六年颠沛流离,她终于感到厌倦,她不要再做被抛弃、被割舍的角色。既然她收获了更好的家人,那么她要主动抛弃那些多余的情感和眷恋,就像扔掉碍事的垃圾。

      陆思源抚上她的脸颊,他当然深知少女离家出走的理由。可是他没有动怒,“太宗初嗣位,与郑公语恒自名,由是天下之人归心焉。”他明白比起武力强迫,人心的顺从才是最高的臣服。他俯身看她,语带温柔,循循善诱:“珍珍,你是我最骄傲的学生,你知道吗?”

      “老师,我明白。”裴珍娣跪在地上,仰起脸来,粲然一笑,反握住他的手,“此身无所依,此心何所惧?为什么不能是我?”

      是啊,为什么不能是她?

      人类总是渴求好运的降临,祈愿金榜题名的是自己、美梦成真的是自己、付出必有回报的也是自己。可上苍何等公平?光明尽处即是黑暗,噩梦总要侵袭,厄运总要降临,总要有人不被父母所爱,总要有人无家可归,总要有人被伤害、被撕裂……

      这一切凭什么不能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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