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儿复仇记》雍龍

175、一句梦呓

　　走进那华丽装修的门庭，恍惚如来到了另一个世界。四周尽是些涂脂抹粉、身段婀娜的女子，夹杂在这堆脂粉之中，一身青灰粗布麻衣显得过分扎眼。
　　鸨母早已练就“火眼金睛”，老远就在人群中瞥见了这个朴素的身影，眼前蓦地一亮，半刻都不舍得挪开视线，立即放下手里的活儿，直奔而去。
　　王春华本能地却步，她从小在王家府邸长大，还从未与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不免心生胆怯。可想了想，这一回所行的目的便是这个，没有理由再后退。
　　在这风月场所，鸨母也好歹做了大半辈子，什么样的美女没见识过？可王春华这样的，还真从未见过。尤其是王春华竟是主动前来想要从妓的。哪怕是再落魄的闺阁千金，至少也能嫁于一户平民人家，无论如何也不至于沦落到这个地步吧？
　　这个姑娘她真的是想要踏入这一行吗？她知道这里没有“卖艺不卖身”一说吗？
　　鸨母问出这句话的时候，眼里带着犹豫和打量。令人诧异的是，王春华早已料到这一切盘问，半点不带犹豫地点点头。
　　鸨母哪里知道，跨进天香楼的那一刻，王春华就做好了一切准备。她对自己发过誓，不再做莲儿的棋子，接下来要做的事必须在莲儿的意料之外。
　　来了这天香楼，莲儿总不能再掌控局势了吧？
　　……
　　杨启光站在皇帝面前。
　　他风尘仆仆地归国了，带着他不足两千人的残兵部队。没有夹道相迎，没有锣鼓呐喊，那些大臣们都默默低着头，下意识移开视线，不敢发表任何言论，不敢做任何表情。
　　去的时候足足两万，归来的时候不足十分之一，还多数是缺了胳膊断了腿，伤痕累累，加上多日长途跋涉，艰苦劳累，个个都是一身风尘，两脚泥土，面容沧桑，神情凝重。
　　大概是风沙太大，杨启光的发丝被吹得十分凌乱，面上、衣衫上也沾染了不少尘土，看起来比那些残兵更加风尘仆仆、劳累不已。他毕竟是全军主帅，自然必须是最劳累的。
　　换做别人，参见皇帝还不是个个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的？杨启光则不同，为了突出战事劳累，还特地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尘土。站在这龙椅前，望着父皇略带疼惜的眼神，他在心底暗笑自己的机智。当然，他最该感激的人是莲儿，若非她如此聪慧，他恐怕此生都是个不开窍的榆木疙瘩呢。
　　“为何这么急着来见朕？”皇上的语气虽然生硬，眼神却不自觉流露出心疼。
　　杨启光当然急着见父皇。他甚至连椅子边都没沾一下就急着来到这里，他不可能等到李敬亭先来觐见，也不可能等到和李敬亭一块见，一刻也不想等。他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眼角有意无意地扫了两侧的下人。
　　皇帝会意，命宫女太监退下。
　　杨启光抬起头，眼神里仍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皇上的心头开始隐隐下沉，他仿佛有些预料，杨启光刚从战场经历了一场蹊跷的大败归来，此时会有什么事要说呢？
　　“土国之战，我军大败，是因为中了土人的埋伏，此案之蹊跷，相信父皇也有所知晓。”
　　果然，杨启光开口便是这件事。皇上抱着胳膊，靠在椅背上，等待着说下去。
　　“这个贼人，并非外人，就在军中。”杨启光循序渐进。
　　皇上仍眯着眼睛靠在椅背，对一切早有预料。
　　“儿臣担忧，这个贼人，不仅不是外人，甚至是我们认为最不可能的人。”杨启光顿了顿，开门见山道出那个名字：“李敬亭恐有谋反之心。”
　　李敬亭？！听闻此言，皇上心中猛然一颤，人也不由得从椅背上坐了起来，“何以见得？”
　　不奇怪皇上会如此惊讶，在他心里，即便是朝廷上下所有人都谋反，李敬亭也是最不可能谋反之人。否则驻扎铜州的这些年，有更多更合适的机会，要反也早就反了。
　　杨启光一脸担忧道：“儿臣起初也认为不可能，可是，红河湾大战之后，半夜，儿臣曾路过他的营帐旁，无意间听见了他的梦呓……”
　　皇上耳朵竖得高高，眼睛瞪了起来。
　　杨启光顿了一下才道：“他喃喃道，‘我们不是说好了，你为何还要射我一箭？’”
　　皇上细细嚼了一遍这句话，顿觉毛骨悚然，眼底也不由得流露一丝惊恐。
　　杨启光顿了顿，似乎有意留给皇上品味的时间，循序渐进：“当晚在红河湾，我们在撤逃途中，他被敌军射了一箭，正中后心，若是箭头再深一点，他这条命就没了。”
　　皇上的眼睛越瞪越大。他心底的那些震惊、愤怒，统统落入了杨启光的眼底。
　　“儿臣知道，只凭这一句梦话，尚不能断定什么。”杨启光悄悄瞄着皇上，慢悠悠道，“但是在这节骨眼上，在这敏感的时期，这一句梦话，真的只是一句梦话吗？我们真的能置之不理、当作什么都没发生吗？如果我们置之不理，如何向那无辜的两万忠魂交代……”
　　皇上打断了他：“你是怎么想的？”
　　杨启光一脸忧色，抬头望向皇上，“最让儿臣担忧的，不是确定谁有谋反之心，而是——不确定谁有谋反之心。关于一句梦话，我们又不便直接把他叫来逼供，也许他对这句话有自己的解释，可不论他给出的解释是真是假，我们都无从反驳，仍然无法确定他是否有谋反之心，不是吗？”
　　皇上深深皱起了眉头，摸了摸下巴上的胡须。这，可是件相当棘手的事呀！抓来逼问也不是，直接开刀也不是，置之不顾更不是，这可难倒他了。
　　杨启光暗自瞄着皇上的表情，试探着道：“这几日儿臣辗转反侧思来想去，倒是想出了一招，也许可以试探出真相。”
　　皇上眼前一亮，“但说无妨。”
　　杨启光暗自狡黠一笑，“这一仗惨败，李敬亭会受到什么样的处置，想必他心中有数。倘若他正大光明，无叛变之心，自然不会有任何举动，哪怕父皇将他就地斩首也不会有丝毫怨言；可他若有叛变之心，想必就在近日，就该有所行动了吧？”
　　皇上细细思量着杨启光的话。
　　杨启光微笑，“所以我们该做的，就是派人暗中严密监察他的一举一动，然后——等。”
　　皇上顿悟，一切豁然开朗，不禁用另一种眼光从头到脚打量了杨启光一遍。这个儿子，句句真理，实在让他省心不少。如果其他几个儿子都如这般睿智聪慧，他这个做皇帝的，得省多少心啊。
　　桌上的茶汤微凉，散发着幽幽的清香。手里捏着的黑釉兔毫油滴盏仿佛完全适应了他手心的弧度，与他的心灵紧紧贴合在了一起。
　　杨启光也望了望皇帝手中的黑釉茶盏，眼神中别有深意。他当然知道刚刚的话没有一丝漏洞，正是因为没有一丝漏洞，他才敢这么说，而且他确定事态会朝对他们有利的方向发展——因为那是莲儿告诉他的。
　　在这个世上，从未有人给他注入过如此坚定的力量，莲儿总是有种神奇的魔力，只要想到她，心底就无比的安定。天下最幸福的男人，不过如此了吧！
　　莲儿，莲儿……他默念着这个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