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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张公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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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张公子
“等一下!”
一把和气的男声突兀地打断了正准备清点珍珠的侍女。
张琉戈瞳孔微微颤动,抿着娇艳的唇。
柳牵施施然站起,冲她礼貌地点头,回过神来的人们拿眼往这对男女间扫来扫去,纷纷议论道:“这是要掐起来了吧,据说这位柳老板思慕花魁娘子两月有余啦。”“张氏不就是想羞辱柳老板才闹得这出么。”有人干脆嚷道:“柳老板!难不成你还能出的了比三千东珠更高的价钱?”
旁人笑道:“那必然是出不起的,除非他卖的是人皮而不是布匹。”
鸨母询问道:“柳老板啊,您这是……还要加价钱吗?”
柳牵拍了拍放于身边的褡裢,笑道:“我全部身家,也只换得起这一千粒珍珠啦,还是成色平平的南海珍珠,实在是有心无力了。我并不想坏了张小姐的好事,但,为何燕屏到现在还不现身?曾听闻去年的千金赛珠夜,花魁娘子都是出价时便立于台上了,虽说燕屏姑娘仙貌远播,但也总有人还未睹芳容,这样正主不在而盲目出价,是否也有失公允?”
“这……”鸨母犹豫着,原本红缎升起时,薛燕屏乘坐的秋千就该被机括缓缓放下,落于喜台正中,可她可怜薛燕屏的际遇竟然如此荒诞,要委身于一个女子,便对她说,要是实在想不开,便不用出席,也不用听闲人议论,到时坐了小轿从后门抬去张府也就是了。
张琉戈凉凉地接过柳牵的话头:“京中尽传柳老板渴慕薛……燕屏到寤寐求之的地步,没想到在柳老板的口中,也不过是个‘价高者得’‘盲目竞价’的物件呐。”
柳牵客气地笑着:“在商言商罢了,还请老鸨让燕屏出来吧,我没有珠子,却还有几句话想对她说……”
“啧,既然没钱,哪里还有你说话的分儿!”
空中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低沉男音,引得众人齐齐抬头,红色闪缎的帷幕猛然被人整幅掀起,荡成一张硕大的牡丹瓣,被轻飘飘摘下,投于红尘地面。人群手忙脚乱地向两旁躲避。鲜红的面料跌下,人们才见二楼廊桥处,晃晃悠悠的飘着一架粉白月季簇拥的秋千,一端被一条修长强韧的腿勾在围栏处,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卡在空中。那人身上裹着件风骚贵重的宝蓝色织锦圆领袍,腰间系着金丝香囊的云狮玉带钩正漫不经心地垂晃着。他肆意靠坐在玉栏之上,一脚挎着秋千的托板,一脚自由地荡在空中,端正笔挺的腰背比张琉戈更加板直,身姿气度却是惬意懒散的,仿佛卧于云端。他垂下琥珀般的眸子,大爷似的扫了眼厅上众人,温润的眼角像含着粼粼的水雾,映衬着舒朗平直的浓细眉峰,如两柄沉于鞘中的窄瘦的剑,锋利而温柔。
在静止的秋千上,一位面覆珠帘,身着水红金凤曲裙的娇弱女子沉默地被他摁住瘦削的肩膀。
林鹤捂住脸:“我的……我的天呐……”
女卫们慌忙凑上前:“小姐,我们真的把每个能进入的地方都盯住了,真不知道都护大人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都护大人的武功明明已经…怎么可能逃过姐妹们的眼睛。”
“不可能的,他现在重一点的兵器都拿不了,轻功也就够跳个楼梯。”
“是不是,是不是林司马干的?”
林鹤噌地扭过头:“我没有!”
玉栏上的张浣神采奕奕地牵起嘴角,旋身一踏遍坐到了秋千上,胳膊拽住薛燕屏纤弱的秀臂就往怀里带。秋千托板上堆叠的月季簌簌地抖落花瓣。那秋千失了支撑的力度,哧溜一声松懈下去,自二楼廊桥处坠落。惊呼声中,张浣搂着女子蹬开托板,湛蓝的织锦大袖披着月白的纱衫在空中绕过,平稳地落于喜台之上。怀中的薛燕屏珠帘缭乱,微微急促地喘着气,张浣浪荡地捏起她玲珑的下巴,无限柔情地道:“没吓着吧,美人儿?”
小段公子沉默地看了会儿,放下咬了半口的糖糯糍粑,认真地瞅着金吾卫问道:“你刚才说,张浣性子低调?”
那厢薛燕屏低弱地道了句“无妨”,张浣忽地将她一把抱起,朝首列张琉戈的两名女卫招呼道:“去,搬张椅子来,缩在上面老半天,把我美人儿都累坏了。”
两名女卫脸色泛青,偷偷瞟着自家小姐。
张浣道:“怎么怎么?只认小姐,不认公子啦?翠花,当年你们村闹饥荒,还是公子我用两袋麦子把你买回来的呢。”
那叫翠花的女卫抿紧了唇,低头忍耐地看着脚尖。张琉戈皱眉瞪着他,“张浣,你打算干嘛。”
张浣无奈地叹气:“一个二个都不服我管,唉算了算了,媚儿,欢儿,伺候公子落座,嘶……美人儿,还别说,抱你片刻公子我这手臂就泛酸了,武艺荒废就是这点不好啊。”
薛燕屏缩在他臂弯里,轻轻拽着他的衣襟,恍若一张羽毛。
一男一女不知从哪抬出一把椅子,扭腰摆臀地走上台来,放下椅子后,那女孩子娇笑着讨赏般仰起脸,张浣勾起唇,大庭广众之下狎昵地吻住她白雪般的面颊,他大马金刀地坐进圈椅里,让薛燕屏坐在他右腿上。媚儿欢儿风情旖旎地站在椅后为他揉按肩膀。
林鹤:“……………十一、十二,什么时候改叫欢儿媚儿了?”
张琉戈:“可能就是刚刚改的。”
林鹤捏捏鼻子:“你说的对,果然跟着他比较丢人。”
她吸了口气,抱着手臂道:“张浣,你一定要破坏我婚礼的话,我就要动手了。”
“啧,我看着像是来破坏的吗?”张浣似有似无地揉着薛燕屏的腰背,“我是来竞珠的呀!”
“你都不认识她,竞什么珠!”
“这不是刚认识了吗?”他语重心长地望着妹子,“我与美人儿一见钟情,两见倾心,三见白头偕老,四见儿孙满堂……乖,叫嫂子。”他点点头,那名唤媚儿的女孩子便解下背后的方盒,利索地揭开包布,撤下盖子,双手托举起来。
那盒里竟是一颗苹果大小遍体流光的硕大明珠!
“皓斓宝珠?!”连君子端方的林大公子也抑制不住惊愕。
“传闻中周天子的镇国明珠!!这可当真?”金吾卫干脆噌地一下站了起来,这些士人们纷纷起身,忍不住地探头去瞧,那珠子散出的光纹强横鲜艳,仿佛厅内都亮了一些。
小段公子坐直身体睁开眼道:“你再说一遍,他性子低调?”
张琉戈脸色唰得黑了下去,只见张浣随意地抓起那宝珠,像抛果子一般地颠着,老鸨的眼珠子如长在了上面,跟着上下翻飞。
张浣将宝珠托到薛燕屏面前,熠熠生辉的柔白珠光将她柔弱秀美的容颜映得像尊瓷器,张浣道:“美人儿,如何?传说周室公主姬獾恋上游历天下的剑士,毅然盗取了皓斓宝珠,与情郎私奔去了,真是令人神往啊。”
他一手环着薛燕屏,一手摸上欢儿少年般青涩的侧脸,像个十足的色坯,欢儿温驯地拿脸腮蹭着他骨节分明的指尖,眼神濡湿,转眼便要去舔。
那厢小段公子面无表情地说:“你还说他性子‘白纸一张’……”
金吾卫:“……………”
角落里的廖侍郎挪动膝盖,犹豫了下,碰了碰白芜铺在身边的宽大的白锦袖子:“公公,这…这成何体统啊,我看时候不早了,下官以为……”
白芜饶有兴味地盯着台上:“不急,廖侍郎再陪我略坐坐,这些世面,你也该见见。”
廖侍郎低压着一双英气的眉,咽下一口浊气,见白芜的袖子铺上了他的衣摆,便朝旁边避开去。
这时,张浣怀中的秀弱女子却开口了,她的声音甜软如纱,腻腻的,带着些娇倦:“多谢大人,燕屏喜欢。”
张浣笑眯眯地望着她,只见她娇怯地抬起柳枝一样温软的手,小心翼翼地碰触着明珠。
“大人要将此珠送与燕屏么?”
张浣歪着嘴角笑得像个暴发户:“有何不可,又不会什么值钱东西,反正你人都是我的了,美人配明珠,再没有比这更好的……”张浣轻包住她的手掌,引着她,将明珠握在手里。薛燕屏此时才露出欢心的笑颜,双手捧过那团莹润洁白的光芒,娇俏的眼眸妩媚地眯起。
今夜搜遍洛京全城,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再难找出更加贵重的宝珠了,大局已经。张琉戈垂着眸,不知在盘算什么。
身旁女卫不愤道:“这狐狸精勾走了柳老板的心也就罢了,这是又要来勾我们都护的心吗?”
林鹤安抚道:“莫怕,我们都护长的是狗肺狼心,人家姑娘不稀罕的…”
忽然,薛燕屏弱柳扶风地钻出了张浣的臂弯,捧着皓斓宝珠,迈着款款莲步,像一架轻丝纺成的精美画屏般走到张琉戈那口躺着三千东珠的箱笼前,低垂秀颈,将宝珠稳稳地放在堆起小山的东珠之上。
张浣:“我……哈?”
张琉戈:“????”
在呆愣的人群面前,她定定立住身,娇小的身形在众目睽睽下楚楚动人,她带着一丝羞涩说:“大人将明珠相赠燕屏,燕屏便是明珠的主人,那么燕屏再将它赠与燕屏的夫君,夫君便是明珠的主人……加上三千东珠,今夜竞珠的头筹该是已经揭晓了,妈妈?”
她那声一咏三叹的“夫君”,喊得张琉戈浑身上下的毛发轮流炸了个遍,和她哥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她。
她的举动如此自然,眼神澄澈,真像一名芳心暗许的女子望着与她私定终身的情郎。
张琉戈此刻脑子里只有四个字:叶,叶公好龙。
鸨母才不管那许多,急忙忙将准备好的卖身契取来,不由分说交与箱笼旁呆立的女卫,高喊道:“礼成!花魁娘子今夜便嫁与张小姐了!”
张琉戈下意识扭头去看柳牵,柳牵脱俗的侧脸在烛火珠辉中像镀了一层白釉,白得发透,白得有些冷。
他凝目望着红衣乌发的娇弱女子,思虑沉沉,连个呼吸间的余光也不会分给她。
张浣回过神来,拂袖指道:“等等!这怎么能算!”
老鸨已经扶着薛燕屏,提着裙摆走到张琉戈跟前,张琉戈失落地望着柳牵,毫无发觉。
薛燕屏柔弱的身姿像一只春潭上的水鸟,翩翩拜下,牵住张琉戈的袖角道:“夫君,我们终于能在一起了。”她声音甜美柔静,张琉戈却像被火烫了似的跳了开,茫然地喊了声:“哥!”
张浣本能地将妹妹拉了过来。
……这俩色厉内荏的怂货,林鹤镇定地坐在围屏后头,叹气道:“我说了,真不能确定跟着你俩谁更丢人。”
与柳牵不欢而散后,薛燕屏扣响了他的雅间,那女子带着三分欢喜,五分焦愁地向他倾诉。
她说,她不想被旁人赎走,她就想跟着那个,唯一敢向全城宣告要娶走她的人,做他的仆从。求林鹤告诉她,该怎么办。她的眼神娇怯而倔强,好似雪山里生出一簇奋不顾身的桃花,林鹤有些恍惚,似乎想到了什么旧事,便说,他只能告诉她,张浣肯定会带着更为贵重的赎金前来阻拦妹妹,他刚回京,多少眼睛盯着,不敢硬抢,只能按规矩来,至于怎么办,那只能你想了。
林鹤托着下巴,兴致勃勃地欣赏着他家二位老大的窘态,就在这时,一支破风的响箭尖啸着切开被巨蜡烤得燥热的空气,削断一幅幅飘摇的红纱,直钉进那被张浣呼为“翠花”的女卫的左背!锋利的青铜箭头撕开血肉,自胸口穿出,依然气势汹汹地指着张浣的眉心而去---他正倾身伸手去拽张琉戈的手!
“翠花”的血水像舞姬的彩练般,唰然抖开成一条长长的红绸。她喷着鲜血悍然朝前撞去,拼命伸长手臂,将那细小的袖箭拍下!
叮铃一声,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之中,她栽倒在张浣怀里,生命最后的冲力带得两人后仰翻倒,汩汩流出的滚热血液灌入张浣宝蓝的衣衫间,像泼开了一坛腥浓的墨。
堂下的宾客们还未反应过来,张浣箍着那女卫的腰,搂进怀间用身体挡住,翻身而起,甩出两枚六棱断雁镖,那劲道平平的飞镖全不似那枚袖箭般气势惊人,内家一看便知并非出自高手,然而那飞镖射出一个诡异的夹角,向着两处不同的目的地精准地钉去!立在圈椅后的欢儿媚儿不需思考,刹那腾空,影子般追去!他们速度极快,甚至赶上了张浣的飞镖,足尖踏上,跃人门厅边仆从们歇脚的角落。暗处十数名灰衣短打的小厮骤然窜起,手持雪亮的朴刀,迎面冲了上去。他们训练有素,六人缠住欢媚二人,在狂乱的飞纱间短兵相接。十人借机扑向张琉戈。他们攀附在纱帘或栏杆上,雨点般的袖箭朝着喜台居高临下地激射,张琉戈反手伸向背后,一把抓起那把镶满紫贝的窄长弓箱,抡得眼花缭乱,叮咚声不绝于耳,大批暗器撞上坚硬的紫贝,不知涂了什么染料,连表层都未穿破便弹了开去。紫衣女卫们纷纷抽chu佩刀,全力格挡这场刚劲铁骨的雨幕。
满堂宾客被突如其来的歹人们吓得面无人色,哀嚎着匍匐在屏风里的矮桌背后,尽管绫罗绸缎织就的围帐和只到人小腿的木桌根本无法掩护飞蹿的刀光剑雨。不时有被袖剑误伤的人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屏风上甩上一笔红艳的血痕。
金吾卫在刺客来袭时机敏地扒在了地上,避过一轮攻击,此时又觉得有些讪讪,觉得自己职责所在,便直起半个身子低呵道:“何人,何人胆敢在天子脚下闹市之中这般…胡作非为!!”靠在一边的林大公子忙将他摁下:“大人!您今夜独自前来,未带人马,即便遇上了歹人,也是明哲保身要紧啊!小段!没伤着吧?靠过来些!”
小段公子无可不可地吮着手指上的辣油,吩咐随从道:“这屏风有个毛用,把桌子扛起来,遮在头顶。”
叮-------!
正好一枚袖箭撞进来,刺啦划开屏风,钉在了刚好被抬起的桌面上。
也不知是否为了回应金吾卫色厉内荏的喊话,六层小楼的顶梁上,飘下一道闷涩的声音,坠下一楼厅堂,隐隐有空冥的回音。
“吾等是受过鄂中巡抚周青天恩惠的镖师,今日只为诛杀狗贼张浣!其余无辜人众!吾等秋毫不犯!”
那被冷箭误杀的商人的血还顺着桌角淅淅沥沥地滴着。
抱头扒在人群中的林鹤微微抬眼,目光与张浣短暂相接,后者轻微地摇了摇头,于是他继续安然地伏在人群里瑟瑟发抖。
暗器总有换手的时候,张浣眸色渐沉,死死锁住灰衣人们的动作,忽然喊道:“上!”
张琉戈默契无比地直接甩开弓箱,身体暴露在刺客面前,同一时刻,那冲到近前的十名灰衣人正好反手去接同伴抛来的暗器囊!在这白驹过隙的时间里,弓箱的机括弹启,抛出两把长柄月牙刀,足有一把巨弓的长度。她跨前腾空,双手稳稳地握住三十来斤的双刀,长柄相扣!气势汹汹的长柄双头月牙刃悍然扫向敌人,带着青海荒漠里恢弘的酷烈!刀尖轻而易举地送到了刺客眼前,银弧挥去,一下豁开了四人的前胸!热血在半空中炸开,一抔一抔不值钱地泼下。
刺客们阵脚一乱,媚儿趁机割裂了一人的咽喉,转身去助陷入苦战的欢儿。
张琉戈挥手,分出几名女卫前去支援。她拄着一人高的长刀,半张小脸喷满血水肉块,把薛燕屏挡在身后阴影里,冷肃地看着手下与灰衣人的搏斗。
这些人使刀并不算很好,近战没了上风,被剿灭只是时间问题。
张浣感到怀里的躯体渐渐地流失了温度,像一汪正在结冻的水。女卫身子轻轻地抽搐着,胸口已流不出多少血了。张浣沉默地抱着她,拍着她的背,那动作沉静而温柔---并不像看着薛燕屏时那种风流俊赏的温柔---被她咳出的血沫点上了他袍服露出的洁白的中衣领口。
“……公子……公子……”她喘息地越来越快,“不准……叫…叫我……翠花…咳……你怎么…怎么老是……记不住大…名……”
明明还是你取的呢。
她嘴角努力向上扬起,沾着桃花妆一般的血点,冲张浣作出一个微笑的姿势,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