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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故人重逢 ...

  •   下山时,李靖梣的心情已不如先时爽利。云栽十分困惑,却也不敢追问。
      因近日有盗匪流窜到了青阳、马阳一带,城门口盘查得紧,三人颇费了一番周折,于傍晚时分才入得龙门县城。
      不期这小小的一方县城还挺热闹。街边商铺云集,酒肆林立,街上行人如织,喧声如沸,到处可见市井繁华。小丫头疑心道:“我听二公主说,龙门县仿佛是个山穷水尽的地方,如今看来也不尽然。”
      那驾车的老汉呵呵道:“龙门县以前确实是个穷地方,不过自从岑大人到任后,兴修水利,务实农桑,开办书院,引商入驻,短短三年,已是青阳郡数一数二的富县咯。”
      “如此说来,这位岑大人官声还不错咯。”云栽心中暗喜。
      三人在城东一家客栈打尖儿,暂未提拜访之事。云种把包好的半程车马钱递给老汉,嘱咐他切勿走远,随时听候差遣,老汉笑着接了,连说放心。安顿已毕,李靖梣一反常态,早早便歇下了。云栽瞧街上热闹,就想去夜市上买点好玩意儿给殿下瞧瞧,要云种一起陪着,云种不愿去,“殿下此来是有要紧事的,哪能像你这般游手好闲。”
      云栽颇不服气,“我怎么就游手好闲了?你整天抱着你那残阳剑,什么事都不做。号称要保护殿下,天可怜见咱们路上唯一碰到的狗熊,还是殿下亲自射杀的。你说你这一路干什么了?我俩究竟谁更游手好闲。”
      云种忙举双手投降,“好好,我说一句你顶十句,就当我什么都没说。”兄妹二人斗完嘴,也便没了游玩的兴致,各自归房。一宿无话。

      次日一早,三人吃了早点,便叫来车夫,前往府衙拜会。到了县衙门口,云种假托顾先生之名,去递了拜帖,不久就有一管家模样的人出来,客客气气道:“县太爷此时不在家,请三位明日再来吧!”
      云种又问:“可否告知县太爷去处?”那管家道:“我只管宅内事宜,至于县太爷去了哪里,可真不知道。”
      “他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说。”云种回到车旁向李靖梣回禀。
      李靖梣道:“既如此,我们明日再来。”
      三人吃了闭门羹,不免失望而归。至东城时,见街上吵嚷,近前看时,原是几个衙役正张贴榜文。底下有识字的百姓大声念出,却是一张招贤贴。原来县太爷为扩修水渠,正在县里广招治水良才,打赏丰厚。那县吏在榜下摆了桌椅笔墨,对报名人当场考核,登记造册。通过者不仅有赏金可领,还能直接面见县太爷。
      李靖梣闻言便下车来,听那县吏的考核题目。题目并不难,但凡懂水利的都能作答,只是在民间懂水利的毕竟是少数,因此那县吏在太阳下枯坐半晌,只得三五人上前聆听试题,还多是胆大投机见有打赏便想一试的,两三个问题便难倒了。
      三人便站在人群中观看。
      云栽听那县吏不耐烦地问那报名的汉子:“你知道浊河河岸现有几道堤防?都是做什么用的?”
      那人支支吾吾答不出,云栽却想起黄时良所说浊河堤防之事,兴奋举手道:“这题我会!”
      那县吏抬头看时,见是一个白白瘦瘦的小个子,浑身没几两肉,又像个投机取巧的,便有些轻慢,道:“你会那你来说。”
      云栽清了清嗓子道:“这谁不知道啊,浊河河岸常修筑三道堤防,一道是沿河道而筑的缕堤,平时起到约束河道防范一般洪水的作用,一道是离河道有一段距离的遥堤,用来防范特大洪水,还有一道是横着的格堤,将堤防切成一个个小格子,用来约束洪水,不教它淹没良田。”
      那县吏闻言大喜,忙请她坐过来。云栽得殿下首肯,便大大方方地走过去。
      “那小郎君可知浊河因何常年改道?”
      这题她也听殿下讲过,便道:“这是河底淤沙常年堆积抬高河床的缘故。”
      “那如何治理改善呢?”
      “这……”这题她就不大会了,犹豫半晌,扭头向殿下求助。
      云种咳了声,掩着嘴小声道:“以清涤浊,蓄水攻沙。”
      “什么?”云栽听不大清,反复问了几次。那县吏倒也耐心,便道:“小郎君莫急,可先想想再说。”云种对她耳背没了言语,干脆不再提示。
      云栽见求救不成,便胡诌道:“把沙子从河里都筛出来。”
      “筛……筛出来?”那县吏傻了眼,“如何才能筛出来?”
      云栽本想继续胡诌,又恐言多必失,为人耻笑,便不再说了,苦着脸向再次殿下求救。
      “浊河之水,沙居其五,若在秋时,水居其二。二尺水载八尺沙,若非水势迅疾,必然停滞下沉。下沉则河饱,河饱则决堤。古语有云‘水分则势缓,势缓则沙停’,就拿龙门段河道来说,瀑布下游二里之内河道水速甚急,河床少有淤积,而二里之外,水势渐缓,则泥沙淤高,浑浊不堪。倘能在下游筑堤束水,使河道拧为一股,则水势必猛。以水合之力,攻久滞之沙,必能直刷河底,此为治水上策。”
      那县吏闻言大惊,定眼去瞧,却是一个清丽无匹的白面公子,神情寡淡地站在众人之间。他连忙起身道:“敢问这位公子高姓大名。”
      云栽立即笑嘻嘻地站起来,不无得意道:“这是我家李公子,她可是名副其实的治水大才,连当今天子都夸过呢。”
      那县吏闻言急忙走到跟前拜会,并请李靖梣到府衙一叙。
      谁知李靖梣却走上前两步,揭了榜文,托于掌中审视。之后问他:“这是你们县令所写?”
      那县吏回答:“正是。岑大人对此次修渠十分重视,因此亲自写了招贤贴。”
      “他人在何处?”
      那县吏看出此人有些来历,不敢不答,“我们大人正在城西十里的龙门水渠视察堤防。”
      李靖梣胸口似堵了千万钧巨石,一朝回血,有些头晕目眩。只咬牙说了两个字,“带路。”

      一行人便启程往龙门水渠而去。
      那县吏姓姜,县里人都唤他做姜师爷,实为县里的县丞。在县太爷手底下当差,也算是尽职尽责。他只当李靖梣是上头派来微服视察的钦差,因此先派了人前去报信,又在她耳旁吹风:“前日岑大人放开龙门水渠,引浊水入湖,使下游十数县免遭水祸,昨日刚得了郡里嘉奖,还没来得及庆功呢,这就又去视察水渠了。一连两日都睡在了渠上。连饭都是家里做了送过来吃的。”
      谁知对方脸色更加阴云密布。唬得姜师爷入伏天里愣是渗出了一身冷汗。
      到了水渠之上没找着人,他急忙拦住一个扛沙袋的民夫问:“县太爷哪去了?”“刚走。”姜师爷急得直跺脚,“我不是捎话来让他在渠上等了吗?”“等了一会了,但大人说他还有事情没办,就又走了。”“现下去哪儿了?”“刚扛着一袋子水苗去孙寡妇地里插秧了。”姜师爷在额上搭了个凉棚,往水田里遥望,果见一里地外有个熟悉的人影在辛勤耕作。当真是又喜又忧,喜得是这番以身作则让监察官看见了,今年的吏部考核又有指望了,忧的是这次的监察官不太像好糊弄的,往日的那套怕是行不通了。
      “视察便视察呗,我又没做什么亏心事,不怕他视察。”
      田里的人一面往水下摁稻子,一面往后拔脚,种完一小绺,便挺起身来歇一歇,仰天长叹一口气,抹把汗继续种。那姜师爷在田埂上都快急哭了,直言道:“郡里刚来了嘉奖,上头便派了人来,想必大人不日便要高升,说不定还要去京中任职呢。如此关键的节骨眼,最怕出个小差,阴沟里翻船,大人您可得仔细了,别让人抓了把柄。这次来的监察官我帮您看了,不是个好对付的,您还是赶快去见一见吧,人在凉棚里呆不了多长时间。”
      对方直起身来,一手握着稻苗,一手撑着后腰,满脸堆笑,“姜师爷,您能歇会么?要不要下来帮我种把稻子?”
      姜师爷被噎了一下,恨铁不成钢道:“你,你怎么不听劝呢。好,好,稻子我帮你种,您赶紧的上岸,去和监察官见一见。”说着就卷了袖子要下水来。那姜师爷比县令大了一旬有余,虽是上下级关系,但脱了这身官帽,对这年轻的县太爷也有爱才惜才之心,和自家孩子一般无二。
      “那可不成,种完孙二嫂家的,还有王七婆家的,周老四家的,赵瘸家的,都说好了的。”
      姜师爷瞪大了眼睛:“他们也是寡妇吗?他们有手有脚的,做什么要大人帮忙种地?”
      “你听我跟你数啊,那王七婆的儿子去年在战场上死了,家里没个脚力,今年眼也花了,看着可怜。那周老四早些年也是抗洪死了,家里缺粮少米,快要揭不开锅,他家几个哥哥也不愿意周济那孤儿寡母,还霸占了她娘俩的财产。要我说比孙寡妇家还可怜些。赵瘸家就更不用提,他爹当年为了修堤摔断了腿,县里欠了他家二十多年的救济粮,得表示表示吧。这些人家都是对县里有贡献的,不能教人寒了心。我在这里种几绺稻子,别人就多敬重他们几分,何乐而不为。”
      “唉,要我说,都是上几任知县的锅,全让大人一个人背了。咱们龙门县能得大人这样的贤良之士为县令,真的是老天庇佑。但是大人的贤良光咱县的老百姓知道又有什么用呢?得让上面人知道方是正理哩。”
      又来了,那县令翻了个白眼,伸手道:“帮我递口水来。”
      姜师爷便把田埂上的竹筒递给他,他拨开盖子仰头便喝,细瘦的脖颈在阳光下照着,光泽粼粼,不知是汗还是水。正咕咚咕咚喝着,姜师爷忽然道:“哎呀不好,那些人过来了。大人,快快出水。”
      “诶,别急别急,等我插完这一绺,你先去迎着,到时喊我一声就成。”说完把水筒扔回田埂,继续插秧了。姜师爷无法,只得亲自迎了过去。

      不知为什么,当那个背对着他们躬身插秧的身影,在阳光下懒洋洋地直起身子,扩了扩肩膀歪了歪脖颈,以舒缓身体长期维持一个动作的僵硬。李靖梣全身像是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不能动了。
      倒是云栽满脸不可思议,“这个岑状元,好歹是个七品官儿,还真的亲自下田种水稻啊?”
      其实也难怪,在一般人眼中,当了官就进入了士族阶级,哪里会去做种地这样的苦差事?除非是摆样子的,为了树立一个重视农桑的好榜样,连当今圣上都会在每年春季的皇家沃土上,象征性地搂一耙子。这岑状元看来也是个不能免俗的。
      听到动静,那人回过头来,因为阳光直射,他的眼睛有些睁不开,只隐约瞧见田埂上站着三个人,一个抱着剑的大高个,一个瘦瘦小小的矮个仆从,边上还有一个身板直立的,一看就是常年身居高位养成的气场,想必就是姜师爷口中的监察官了。
      他有些泄气,把手中的稻苗丢在水里,拔脚出田,沾了泥水的手在腰上胡乱抹了两把,便朝他们大踏步走去。
      离他们仅十来步的时候,看清了这三个不速之客的真容,他突然也像被定住了似的,吃惊地僵在那里,再也往前迈不动一步。
      他脸上沾了几处泥印,脖颈中也渗出一圈盐粒。两只手在身前平摊着,似乎想接点阳光把上面的水渍晒干。袖子和裤腿俱往上挽着,露出被泥水染成棕色的小臂和小腿。粗麻织就的布衣不知是脏的,还是本来就是那种土色,胶着地黏在身上,与他本身干净的气质极不相符。脸上的皮肤被晒成了小麦色,想是常年在日光下劳作的缘故。
      对面那三个人谁都没有想到,多年后,她会以这副邋遢的形象出现。与她的满身狼狈比起来,她们的衣着光鲜、气度不凡仿佛拉开了鸿沟天堑,那种强烈的对比让对峙双方的人员都有些眩晕。
      最终,是那个突然绽放的毫无心机的、熟悉的、无辜的笑容,重新将对面三个人拉回到现实中。内心深处关于这个人的所有记忆,犹如噩梦一般,窜将出来,硬生生给了他们当头一棒。
      如果云栽知道岑杙就是那个不能提名字的人,她一定不会撺掇殿下来这个鸟不拉屎的鬼地方替二公主考察什么劳什子的驸马。
      如果云种知道岑杙就是那个曾令殿下伤心欲绝的人,他一定会在殿下还没有见到她之前,用手中的残阳剑一剑杀了她,就像他当初差点做的那样!
      如果一切可以推倒重来的话,他们情愿从来没有认识过这个人,更没有踏入过属于她的领地。

      自午后殿下便没有出过房门,暮家兄妹坐在桌前,看着热了一遍又一遍的饭菜,相对无言。
      “我方才去街上打听了一下,”云种先开口,脸色却是暗沉,“这位岑县令已经有夫人了。”
      云栽大惊失色,难以置信:“你说得可是当真?这怎么可能呢?二公主信里可从来没提到过这事儿啊!你没听错吗?”
      云种攥紧了膝上的衣襟,“我又去多问了几个人,据说这位岑夫人是位医女,在县里挺有名气的,经常开义诊,很多人都认得她。”
      云栽整个都懵了,“莫非就是——咱们在城外遇到的那位青衣哑女?帮咱们进城的那位?我记得那些守城吏好像管她叫夫人。莫非就是县令夫人?”
      云栽记忆里翻出一抹令人过目不忘的青衣身影,约莫双十年华,梳着一朵并不繁复的流云鬓,戴着一支简单得体的青玉簪。眉疏目秀,气质温柔。她从车上下来,和那守城尉官点了点头,那拦路的士兵对她似有敬畏,便纷纷撤开。她走到了她们跟前,虽不是夺目姿容,却自有一股娴雅纯净。她看到李靖梣时,竟然怔了一怔,旬又点头微笑,用葱白的手指舞出一段好看的手花。那是很标准的哑语,但不知为何在她手里,竟然像飞鹤起舞一样,让人目不转睛。她记得她身边那红衣小丫头说:“青姐姐是我们县里有名的大夫,医术很好的。”
      当时,她们车上载了一落水之人,因为身份不明,故而被守城吏拦下盘查。她舞动手花似乎示意能不能让她看一下?她们自然乐意,便让了地方出来。青衣女子便上车,交错而过时,他们在她身上闻到一股好闻的药草香。

      失语半晌,云栽忽然抓住兄长的手,“哥,这事儿你可千万别告诉殿下。”
      “你以为我们能瞒得住吗?”云种愤怒道。
      “瞒不住也得瞒!”云栽态度异常坚决,“你也知道殿下这些年是怎么熬过来的,就不要再往她伤口上捅刀子。”
      “往她伤口上捅刀子的不是我们,是那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
      “哥,”云栽眼里忽的堕下泪来,“就当我求你了,殿下真的很可怜。”
      云种望着她没了言语。这时,房门骤然开启,云栽慌忙擦干眼泪,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起身迎殿下入席。
      李靖梣神色如常地在桌前坐了,拿起碗筷,平静地吃起饭来,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可越是这样,云栽越是心疼。
      “今日可有京中的邸报?”语气也和平常无异。
      “哦有,臣刚去驿馆拿了,正要让云栽给送进去。”云种忙应着。
      “嗯。明日我要去视察龙门西郊的水田,你去通知县衙,叫他们派一个知事的过来。随便一个就好。”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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