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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龙门石碑 ...

  •   “取今日份邸报来。”
      沐浴后的李靖梣懒得动了,端坐在梳妆台前,松散着头发让云栽拿干燥的毛巾细细擦干,她自己靠在椅背上,呼出口气,郑重地读起信来。
      云栽对她这种倦极也要忙完公务的生活习惯早已习以为常。瞧她眉头皱得紧紧的,知道八成京中又传来不好的消息了。也不多问,只是静静地替她挽发。
      “敦王已奉皇命出使蓝阙,一旦功成,恐添强援。”
      这封信寄自五天前,写信人是她从小到大的恩师谭玄镜。不过涉及的事要追溯到半年前,蓝阙国的女王遣使到玉瑞请求联姻,以签订永世修好盟约。
      蓝阙是著名的女儿国,联姻对象自然要从皇子中遴选,她这位女皇储不合适,下面的兄弟便为此争得头破血流。敦王是她的异母弟,在众皇子中最为年长,能够胜出也是意料之中。
      不过,蓝阙毕竟和玉瑞山川相隔,路远迢迢,即便联姻成功,对他的助益也不会太大。倒是这份水到渠成的修盟之功,是白送上门的卖卖。比她辛辛苦苦治河,还费力不讨好,要轻松多了。
      连李靖樨都在信中替姐姐打抱不平,责备她放着好处不要,白白便宜了旁人,好在她也只是在信中发发牢骚,并没有真觉得李靖梣不对,想必是把她平时的教诲都时时装在心上的。
      念及此,皇太女心中涌出暖意。
      “姐姐,你什么时候才回来呀?我想你了,你快回来吧!我好到城外三十里的赤阑桥上接你。”
      牢骚过后,二公主那不加掩饰的思念便跃然纸上。
      皇太女对着那撒娇的笔触读了一遍又一遍,心底的思念也被勾了出来。
      抬头,看着窗外不知圆了多少回的银盘,种种复杂难言的情绪都化成了内心深处一声轻叹。
      回去?又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吗?
      自京城外出巡河已有大半年,也找到了治理浊河的妥善方法,最重要的是,选出了最理想的治河总督,似乎再没有理由留在外面了。
      只是一想到京城中的血雨腥风,她的眉头就没来由地皱紧,由心底生出一股厌烦出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黛鲸已经成了她对那座皇城,仅剩的一抹温情和挂念。有时候,真的很想带她远走高飞,哪怕天涯海角落地成埃,都好过在那尔虞我诈的方城中,被变态了的人心埋成没有灵魂的枯骨。
      可是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座叫建康的皇城,从她们出生的那刻起,就已经注定是她们活着逃不开的藩篱,死后躲不过的坟冢。
      就如同伴随着她俩出生的封号一般,一个是建纯,一个是康德。

      次日,在考察新浊河大堤时,云栽伴随在殿下身侧。一边观看这四四方方的堤坝,一般凝神听黄时良说话。终忍不住好奇问:“黄大人,这些堤坝有横着的,有竖着的,还有弯着的,都是做什么用的啊?”
      黄时良操着亲切的吴语口音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浊河河堤经常决口,因此河岸上常修筑三道提防,第一道是贴着河道修建的缕堤,平时起到约束河道,防范一般洪水的作用。第二道就是距离河岸较远的遥堤,主要用来防范特大洪水。而在这两道堤之间呢,有许多道横着的短堤,唤做格堤。是为了在洪水冲破缕堤时,把水约束在一个个小方格子里。而这修在缕堤旁边的半月形堤又叫做月堤,是为了防范河流上的怒波,一旦缕堤冲垮还有月堤来补救。一般只在一些浪涛凶猛,水流湍急处修筑。”
      云栽听得有趣,又连忙问:“那如果这些格堤灌满了呢?”
      黄时良笑道:“格与格之间有闸门,如果一个格子灌满了,未免它溢出去淹了村庄。就只好开闸放水淹另一个格子咯。”
      众人不约而同都笑起来。转眼到了草棚,李靖梣先进去居中坐了,其余众人皆分列坐在长条凳上。
      顾冕正了正颜色,道:“浊河水浊,一半是水,一半是沙,水载不动泥沙,在水缓处只能沉底,长年累积下来,泥沙抬高了河床,导致堤也越修越高,形成地上悬河,确实比普通的河道更易决口。须得想一个长治久安的法子。”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顾冕道:“古语有云,治河莫如治沙。沙治好了,水清了,水患自然减少。而如何治沙,就要看咱们新任治河总督黄大人的了。”
      对他的抛砖引玉之言,黄时良不胜感激。暗忖这位顾先生果然不愧是东宫第一谋士,平时话虽不多,关键时往往能一语中的,看透事情本质。
      他便向李靖梣进言道:“顾大人所说治河先治沙,此为治理浊河之关键。臣思谋良久,建议采用束水攻沙的办法,修筑堤坝缩窄河道,借助上游水势,冲刷河底淤沙,从根本上解决淤沙堵塞河道的问题。”
      顾冕连连点头,“以清涤浊,蓄水攻沙,此计甚妙。”
      李靖梣颔首:“此法大约需要多长时间?”
      “少则十数年,多则数十年。”
      草棚里陷入长久的沉默。李靖梣沉吟片刻:“黄时良,你知道朝廷耗不起这么长时间。”
      “臣知道,但是自古以来浊河治理就没有一劳永逸的办法。更不是三五年能够缓解的。殿下既然保举臣当这个治河总督,臣自当不遗余力地将浊河治理顺畅,倘若草草交差,塞责了事,岂不是辜负了皇上和殿下的信任?臣只能尽己所能,力保浊河在臣有生之年不再发生大的决堤,流民无十万级失所,良田无万亩级受灾,朝廷无千万级的损失。如果能做到这些,臣此生便也无憾了”
      李靖梣若有所思,目中忧虑逐渐消融,透出一览无余的信任和坚定。正是这份知己般的信任和坚定,让黄时良产生了情愿替她赴汤蹈火的冲动。
      “好。黄时良,其他事情孤尚做不得主,但治河一事,孤还是能说上几分话的。孤就给你有生之年的时间,让你治理河道。如果将来有任何难处,都可以来找我。田三七就是孤给你的见面礼,将来浊河流经的地方,必须都是本朝最清廉的官吏,供你随时调遣。你可不要让孤失望。”
      那中年男子心领神会地笑了,躬身坚定道:“臣必将尽心竭力,以报殿下知遇之恩。”

      临别之际,顾冕交给李靖梣一个信封,意味深长道:“殿下想要的东西,臣已经连夜整理好了,此人身负大才,三年前登第,金殿夺魁,一朝名闻天下。本应留京任用的,但不知何故被发配至此。我曾闻此人决计不入是非,殿下此行须得暗访,方可成事。”
      云栽瞧着顾冕揽辔起行,问道:“顾大人不和我们一起了吗?”
      “嗯,他去拜访几个亲友。不便相从。”
      “那接下来咱们去哪儿?还要继续巡河吗?”
      李靖梣看了眼信中所记,道:
      “告诉云种,准备西进的车马,下一站,龙门县。”
      “龙门县?这名字怎么听着有点耳熟。”云栽呆了一呆,突然醒悟过来,一惊一乍道:“啊呀,二公主好像说岑状元任职的地方就在龙门县,殿下是要帮二公主考察驸马吗?”
      李靖梣顺水推舟地折好信封道:“算是吧。”
      云栽顿时兴奋地跳将起来,显见得比自己相驸马还高兴。迅速去通知她的同胞哥哥暮云种,车马备好,往龙门县相亲去也。

      由于巡河已毕,没有诸事羁绊,三人雇了一辆马车,轻装简行,沿途观赏山川景致,倒也走得优容自在。
      次日正午,方出马阳地界,行得多时,便听得怒浪翻涛之声,如擂山之鼓,声势威壮。小丫头急下车翘首观看,但见二里之外,有一条悬山瀑布,高挂在崖壁之间,远望云气蒸腾,水浪翻滚。两侧锥峰直入霄汉,譬如两根擎天大柱,撑起一道玉水天门。
      “那莫非就是……”
      那驾车的老汉道:“小官人眼力不错,那便是龙门了。”
      小丫头顿时兴奋地手舞足蹈,“真是龙门瀑布,公子,咱们到了!”云种端坐在马上,以手遮额,极目远眺,果见龙首吐沫,云浪翻舞。
      又往前行了一里,前途遇阻,三人欲弃车往近处观瞻,又恐走失了行囊。那驾车人笑道:“三位官人放心去吧,老朽在此帮看着行李马匹,必不教损失了分毫。”云栽道:“老伯伯,你不去看吗?”
      那老汉道:“老朽腿脚不便,况这瀑布已是看腻了的,没甚看头。来这儿的人多半是听了那个传说,每年春季,五湖四海的鲤鱼都会游过来,跳跃龙门。能跳过去的,就能变龙。传说都多少年了,老朽还真没见过一条龙哩。你们几个一看就比老朽有福气的,且看去来,我就在车上抽杆子旱烟顺便打个盹儿。”一面说着一面真从背上抽了烟杆出来,又从腰带里抠出两块火石,打了三下点着了火,咬着尖嘴猛地往里吸了一口,徐徐吐出,倒真有一股雷打不惊的从容。云栽笑道:“老伯伯,你可别光顾着打盹儿,还得帮我们看着行李呢!”
      老汉笑道:“晓得晓得,你们且把贵重的物品都带在身上,两下里都宽心。老朽年纪都这么大了,不会贪你们什么的,况且,你们是官身,咱们平头老百姓可惹不起哩。”
      云种暗忖:“这老头儿倒也有眼力。”凭他怎么说,防人之心不可无。便把重要印鉴的斜背在身上,提了宝剑,正待要走。老汉却又道:“三位官人且慢,把这两柄雨伞也带上。”
      “好端端的又没下雨,为什么要带伞?”云栽疑惑。
      “你们去了就知道了。”老汉不再多说,端着烟杆吞云吐雾。
      三人便捧着雨伞,走下官道,一径往瀑布直去。
      离山越近水声越响,到锥峰脚下时,已听得龙吟虎啸,五步之外,人声湮没不闻,须得大声吆喝方能听见。近前仰视,但见断崖壁立,高二十余丈,宽不见首尾。瀑布自两锥峰之间东出,悬空直坠,携万钧之势,奔腾入谷。谷底堆叠着数座圆头巨岩,久经瀑雨冲刷,早已磨平了棱角。近岸的一块光洁立岩上赫然镌刻了两个龙飞凤舞的大字,正是“龍門”!
      李靖梣暗自嗟叹,想不到,这蜿蜒匍匐的横水巨流,在此竟有飞腾倒悬之势。
      谷底激起的浪花高达数丈,人站在下面只瞧得水雾缭绕,竟如覆雨一般,凉丝扑面,须臾便衣衫尽湿。
      云栽忙撑开伞来,给殿下罩着头顶,“亏得那老伯伯提醒带了伞来,不然咱们都要成落汤鸡了。”
      云种也撑开伞,倾斜过来一点,罩着娇小的云栽,大声道:
      “常听谭太傅讲,龙门瀑布乃天下第一奇观,果真名不虚传。也唯有如此龙门,方能度鱼化龙,直上九天!”
      李靖梣闭目听雷,不觉间心已驰往。
      云种顺着她的角度往那云烟处望去,但见那朦胧仙境中,似有真龙出水,携万钧之势冲破云霄,直达九重天上。擎雷掣电,翻云覆雨。不觉心慑。
      三人在瀑下流连多时,胸中沉积的块垒似被玉水涤荡干净,一时胸襟开阔,疏朗无比。
      “殿下,那儿有座亭子,咱们过去歇歇脚吧!”云栽忽而遥指那半山腰处,果有一座四角翅亭飞展于青山耸翠间。三人遂拾级而上,进到亭中,才发现是一座碑亭。亭中立有一块山形石碑,正中刻有千字《龙门赋》碑文,开首写道:
      “赫赫天功兮,两山对峙,铮铮神斧兮,一水经中。阙之所成兮,得应龙之伟力;门之所开兮,应牧童之灵声。号伊阙兮,依山水而蜚誉;称龙门兮,赖帝威而流名。【1】”
      “好大的气魄!”云种称赞道,“不知出自何人手笔?”
      李靖梣道:“此龙门赋乃前人力作,但观此碑刻,龙筋凤骨,入石三分,似乎出自船知节之手。”
      转至背面,果见背后有一则小字碑记,详刻此碑由来。原来这座碑亭乃三年前龙门县令岑杙所建,而亭中碑刻也是龙门县令从恩师船知节所遗手稿中誊录得来的。
      “清和二十二年季春龙门县令岑杙撰。”云种读着末尾这行小字,虽不如前字笔力遒劲,却也是端正圆润,颇有筋骨。抱剑道:“这岑杙不正是殿下此行将要寻访的人吗?”
      扭头看时,不由一怔。只见李靖梣呈呆滞状立于碑前,瞳孔中是不能置信的神色。须臾,竟半蹲了下来,以手抚触那碑文,指尖循着冰凉的凹刻轻轻描摹:“这字……”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孙继刚《龙门赋》。
    束水攻沙出自明朝治水能臣潘季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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