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浅灯深》语盈

43、回朝

　　祁，宣帝七年冬，天子平郑乱，凯旋而返。

　　经此一役，整个大祁对他们小皇帝的看法都有了改观。

　　诸侯王孙们便开始寻思了，这小皇帝能耐啊！连苏承都干不过，那咱们也就别想了呗!由是纷纷上书陈情表了忠心 ，顺带变着花样骂了数句乱臣贼子苏承，至此便是彻底安分了，不再搞什么小动作了。

　　王师回到洛都那日，万人空巷。

　　百姓们竞相想要一睹陛下风采，一时之间，朱雀街头，人头攒动，张袂成阴，挥汗成雨，比肩接踵。

　　君御玄衣铁甲，身下一匹枣红汗血马，一行一动间，端的是龙章凤姿风发意气。

　　路边楼阁上便早有大胆女子红了脸，将手中花果抛向君御。

　　陛下也诚然不大予人面子，未曾如何理会，只扬鞭策马，朝皇宫驰去。

　　是夜，祁都处处张灯结彩，酒楼饭肆秦楼楚馆争相接待凯旋兵士，一时之间，热闹非凡。

　　宫中亦开了宴，宣帝论功行赏后，将军们也便渐渐不再拘谨，将军营里那一套搬了来，划拳喝酒好不尽兴。

　　陪宴一群文臣们绫罗绸缎娇养惯了，都是群弱质纤纤的小白脸，平素吃酒亦是小杯细酌，何尝见过此番阵仗这不，连带这秦相都是副便秘脸色。

　　宇文老将军倒极是开怀，饮多了酒，便醉了三分，忆及当年事，眼中不免带了泪。

　　那厢盛宴依旧继续着，有顺柔美人抚琴歌舞，婉转旖旎；亦有胡姬拍鼓，旋转回眸，一颦一蹙，妖娆曼妙。

　　君御似乎兴味索然，饮了两杯酒便带我离了席。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杜芷。

　　彼时，她穿一身鹅黄衣衫，略施粉黛，当风而立，真真是曼妙极了。

　　杜芷蓦然回首间，微风卷起枝头薄雪，莞尔一笑，艳若桃李。

　　她缓缓向我走近，似是步履维艰，每一步面上颜色都会惨白一分。那时候，我料想，她许是太开心了吧？于是冲她笑道，“阿芷，很高兴见到你。”

　　杜芷却不曾看我，她怔怔盯着君御，良久，颤声道，“你说她是我……姐姐，我不信。”

　　“阿芷，不得无礼!”一位丹色朝服的中年男人斥道，而后躬身向君御告了罪，却无甚诚意，满满心不甘情不愿的样子。料想是杜大学士无疑了，而他的身侧，此刻正立着他的妻子。

　　杜夫人生得极美，温温婉婉的样子，直勾勾盯着我，目光闪烁，语无伦次道，“这位姑娘想必……阿若……真的么？”

　　君御笑得温和，说，“朕亦是有些犹疑，但洛姑娘的人生际遇却是像极杜若表妹，基本不差分毫，若然夫人同阿芷不信，滴血验亲也是使得的。”

　　君御语毕，便有人捧了只白玉小碗来，碗中成了些许清水。

　　杜大学士欲从杜夫人手中夺过匕首，未果，便只得由她颤抖着手，刺一滴血挤入水中。

　　我早知有此一试，并不十分紧张，索性手上早涂了可以令血相融的药物。君御牵过我的手，亲自拿匕首取了血，动作间，目光温软柔和，“阿凝，你且忍忍，有些疼。”

　　我并非多么怕疼之人，何况君御动作利落，刀刃入肉间细微的痛楚，基本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血相融的那刻，杜芷的脸色比上好的绢纸还要白上三分，她努力笑一笑，目光苍凉如水。

　　可惜，那时恰巧杜夫人扑上前将我抱个满怀，眼泪簌簌而坠，我忙着劝慰，并未注意杜芷如何。

　　我在杜家待了十数日，杜夫人对我极好极好，衣食住行面面俱到。负疚之余，我想，我一定要演好杜若这个角色，好好回报他们，奉送他们一生繁华无忧。

　　祁，宣帝七年十一月二十五日，大吉，宜嫁娶。

　　洛都铺陈红妆十里，杜府上下张灯结彩，热闹极了。

　　杜夫人怜惜爱女，亲为梳妆，念着三梳礼词，含笑落下泪来。

　　“一梳梳到头，富贵不用愁；二梳梳到头，无病又无忧；三梳梳到头，多子又多寿；再梳梳到尾，举案又齐眉；二梳梳到尾，比翼共双飞；三梳梳到尾，永结同心佩，有头又有尾，此生共富贵。”

　　杜夫人强撑着诵完，掩唇泣不成声，她抱住我，说，“若儿，娘对不住你，娘亲这些年来真的好想你，可是你这才刚刚回来便要嫁了……

　　“娘知道你现下一时半刻间对娘亲近不起来，不怪你，可是，有几句话，你或许并不爱听，可为娘却是不得不同你交代一番。

　　“阿娘知晓陛下绝非良人，他此生不会仅有你一个女人，天家富贵不可攀，若是可以，阿娘是决计不会令你嫁入君家的。可是君命难为覆水难收，杜家不可不忠。陛下亦不易，故此我们不能驳了他的面子，若儿，是爹娘无能，护你不住。

　　“但是，若儿，如若有哪一日陛下负了你，你也不必太过委屈求全的。你爹怎么说也是陛下的亲舅舅，便是拼却这一身功名官位，我们也会保你一生平安喜乐。”

　　莫名眼角酸涩，但我却并不能哭，因为鲛人的眼泪不是水质而是珍珠，而杜若只是一个普通女孩罢了，断然是流不出珠泪来的。

　　所以我笑着对她讲，“我和君御识于战场，是两情相悦。我信他，不会负我。”

　　我说，阿娘，你放心吧。

　　杜夫人闻言非但未曾展颜，反倒更加忧心忡忡了，她说，“若儿，你还是太小了。”

　　我不懂为何，那时候，我如同世间所有女孩一样，满心欢喜地等待着嫁予心上人，憧憬着话本中那些举案齐眉的鸳鸯蝴蝶梦。

　　却未曾想过，话本子如何能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