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浅灯深》语盈

34、君御

　　天女?顺应天命?

　　便是如此了，我想，我约摸明白了苏承彼时的算计。

　　人类信奉神灵，而天子之意，便为天之嫡长子。苏承谋逆，他自己虽不介意乱臣贼子的称呼，却到底师出无名，从气焰上便无形间弱了许多。而秉承天意治理天下，是多么冠冕堂皇的一个理由!亦是多么好的一个声名!

　　奇石也罢!天女也罢!都是借口托词而已!

　　可惜，那时的我太傻，看不透堪不破。后来幡然醒悟，却是在错误的情况下迫我做了更加错误的决定，害人害己。

　　最初只是单纯的不喜被利用，心下不大痛快，不曾深想，却原来，苏承真真是厉害啊！物尽其用，竟是半点都不曾浪费呢！

　　“天色不早了，先回营吧。”苏承一边抱起我，一边淡淡吩咐。

　　谢端见状极是吃惊的瞧着我，思及他如此的由来，我默默叹了口气。虽然在人间男女授受不亲，可是我现下并不能走路，如果他真的很介意并且看不惯，便只有……让苏承事后自宫了……显然这是不可能的，所以谢端只有学着适应了……

　　不过，话说其实我也挺不习惯被人这样抱着的……

　　郑国军营中的士兵们真的将我当做了神女，恭谨极了，每每见我都是三跪九叩的阵仗，只差燃根香了。

　　对此，我很无奈。

　　苏承平素很忙，并不常见，倒是一个叫谢翊的少年，同我关系不错。

　　谢翊是谢端的亲弟弟，一个颇是有趣的少年，样貌同谢端有些相像，然而两人性格却是天差地别。

　　谢翊是个活泼性子，整日拿着把折扇摇着，满满玩世不恭的情态，乍一看很像个纨绔，仔细一看嘛……就更像了……

　　近来倒是无甚战事，但郑国这边却因着苏承的一个天命，士兵情绪不仅没有因为主帅遇刺而受挫，反倒普遍高涨得很。

　　大家磨刀霍霍，只等君上一声令下，便抛头颅撒热血，奉天之命除邪佞之臣伐无德之君，利在当代功在千秋，赢得生前身后名!

　　算来已是我到郑营的第三日了，这夜依旧是个明月夜。只是，后来我才明白，这一夜，对我，对许多人，都是一场浩劫的开端。

　　寒光微闪，剑芒幽蓝，那是一把绝世的神兵。

　　玄铁乌金，却是玉般质感；沁凉温润，偏生剑意凛然，吹毛断发，削铁如泥。

　　它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唤做“微雨”，微雨燕双飞，落花人独立，凄美优雅，却是兵器谱上排名前三的一把利刃。

　　是夜，月朗星疏，风送清香，花落无声。

　　而那剑，此刻，便正堪堪停在我的颈畔。

　　营帐的门帘并未掩紧，清浅的月色透进来些许，幽微却澄明的光线。

　　我侧目细细打量着执剑之人——那是一个颇为欣长的男子，黑衣皂靴，乌金的半副面具，余出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精致的下颌，以及淡薄而又略带素色的唇。

　　他居高临下的看着我，目光中带了丝不动声色的讶然，唇角要弯不弯，似赞似谑，“姑娘好胆识。”

　　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微微窘然，“那个……你能把剑先拿开一下吗？我这样躺着有点累，有什么事等我起来说。”

　　男子的眸中突然染上了一抹兴味，他缓缓在床畔坐下，右手依旧保持执剑的姿势，他俯身贴近我的耳畔，左手状似不经意的扣住我的双手，微微叹息，“姑娘这般，在下倒是不舍得了……”

　　我默默翻了翻白眼，心道不舍得你还不把剑拿开！

　　双手略略有些僵硬，我挣扎着动了动，袖口滑开，男子左手便自然而然有些许罩在露出的皮肤上，干燥温暖。

　　我不免有些尴尬，清一清嗓子，“那个……你……”

　　“什么？”男子唇角挂了抹若无的笑意，好整以暇的看着我。

　　我想话本子里那些调戏良家妇女的流氓大抵如此，有些窘迫，笨拙的转移话题，“你……你衣服料子真好……”

　　“是呢。”他煞有其事的说，“云锦呢。姑娘好见识。”

　　我:“……”

　　男子眼眸微眨，却是谪仙般的气质，有种矛盾且致命的吸引力。他语气中忽而漾出一丝笑意，“姑娘真是与众不同呢！”

　　我干干笑笑，心想这人好没道理，半夜三更的把剑比在人家脖子上，感情是聊天来了。

　　可是，就算是要聊天，你能不能让我起来或者放开我让我动一下。

　　他似乎读出了我的不满，“不舒服?”

　　我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他略略思考了一下，右手还剑入鞘，左手松开对我的桎梏，翩然起身，行云流水般的动作。

　　我努力坐起身，半跪半坐在榻上，呆呆的看着他，情不自禁的伸手想要摘掉他的面具 。

　　男子微愕，却没有阻止，任我作为。

　　我的手触到了面具，微凉。

　　不知如何形容男子的样貌，我努力试图搜寻些话本子上描写风流公子的句子，却找不出一句适合他的。倒不是他长得有多么惊世骇俗，说实话，单纯就容貌而言，夙未决计是赢遍天下无敌手的。

　　可是，黑衣男子身上却有一种杂糅矛盾的气质，充满了诱惑，似散着甜香的黑色罂粟花，又如开在奈何桥畔的曼珠沙华。他生得绝美，雍容高贵，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朗朗如日月之入怀，清雅若仙却又狡诈如狐。

　　那是个危险的人，也是个无情之人。

　　据说，有桃花眼的男子多是负心薄幸郎，而他双眸似醉非醉，眼角绯绯薄红，恰似桃花映水。

　　可惜，彼时，我并不知晓。

　　男子意味深长地看着我，问，“姑娘便是传言中的那个天女?”

　　我摇摇头，想了想，又点点头。

　　“哦?”男子微蹙了眉。

　　我解释说，“我是传言中的那个天女，却不是传言中的那个天女，你听说的那个天女说的虽是我，但是他们口中所谓的天女却不是我……”

　　我看着对方愈来愈莫测的面色，心知越解释越糊涂了，鼓起勇气弱弱问了句，“你……能明白么?”

　　男子笑一笑，微微颔首，“听是听懂了几分，如此看来，姑娘怕是不简单呢！”

　　我说，“当然了，我不是人嘛。”

　　男子闻言，表情变得很微妙，状若不经意的看我一眼，“哦?那敢问姑娘是何方神圣?”

　　“我是鲛人，就是《搜神记》中所谓的泉客。”

　　“‘水居如鱼，不废织绩。其眼泣则能出珠。’”男子曼声轻吟，“此前听闻山川草木花鸟鱼虫，万物皆有性灵，今日看来，倒真是古人诚不欺我呢！”

　　他忽而微微躬身，如玉谦谦，很是斯文败类，“在下君御，敢问姑娘芳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