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浅灯深》语盈

28、抉择

　　我从夙未手中夺过酒坛，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目光有些迷离。我冲他笑笑，仰头一饮而尽，很辣很难喝，故而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那样喜欢这种液体。

　　涂山珏醉了，靠在椅背上睡相安恬，红衣黑发，丰神俊朗，端的是明艳无双。

　　我想，我约摸也是有些醉了，昏昏沉沉地头痛，莫名很难过很委屈。

　　我大着舌头问夙未，“你有没有听说过承宁皇后……就是大祁四年前死掉的那个皇后。”

　　夙未笑了，很温柔，他说，“自然听说过，那是个很美很好的女子。阿凝，你问这个做什么？”

　　“不做什么”我说，继而面无表情的指指自己，“其实……承宁皇后……就是……我。”

　　夙未愣了愣，须臾淡淡道，“阿凝，你醉了。”

　　我摇了摇头，看着他，目光认真清明，平和而坚定。我说，“夙未，我只是忘了，不是傻了。可是，为什么你现在让我这样看不透呢？从将离到谢翊再到谢端苏承夕雾夜陌，你下了好大一盘棋!杜若出现在七年前，而我恰恰睡了七年，并且醒来之后，便忽然没有了眼泪，故此七年前定然发生了些什么。若我未曾记错，七年前就是宣帝七年，郑国叛乱，后世所云的庚辰之战，战场似乎就在碧幽海附近。

　　“将离说，杜若便是在战场上认识君御的，而谢翊谢端都曾经是郑国的将军，亲征的苏承便更不必说了。初遇时将离同我讲了一通故事，提及承宁，将离说对她不住，然后，却同我道了歉。卿若口中的阿宁，同承宁的宁是一个字，同我的凝，是一个音，她说阿宁同我很像。而夕雾见我时脱口而出，我猜她想叫的根本不是什么‘娘’，而是‘娘娘’。

　　“当然，这些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通通都是我的揣测。可若将一切解释为巧合，却几乎是不可能之事。也只有我是承宁这一种假设，可以让所以的事顺理成章。比如，夕雾谢翊不过一介凡人，何以看出我们的身份再比如，夜陌因何见到我便忽而吐血昏厥

　　“承宁皇后薨于宣帝十年二月初八，我初醒来时的记忆，大约正是停留在宣帝七年二月，而一粒解忧的效力，却刚好可以教人忘掉不多不少整整三年的记忆。

　　“你带我到人间，一步步算计下来，精心布局，循序渐进，我以为你是想让我记起的，可是，适才，你为什么要否认夙未，我说过，我只是忘了，不是傻了。”

　　夙未表情淡漠，手搭在桌案上，静静的听我说完，而后，微微苦笑，目光鲜见有些迷离，他说，“阿凝，我也不知道。”

　　他眸中渐渐浮现出清浅的茫然，这种情绪，是我从未在夙未的眼中看到过的。他从来都是那样淡定优雅从容不迫，故此我实在难以想象那样一个天神般的人物，竟也会有这种脆弱的情愫。

　　夙未嗓音低沉道，“阿凝，我不知道怎样对你才是最好的。四年前，是你自己决定要服下解忧忘记当年之事，那些事，彼时你一直耿耿于怀割舍不下。纵然许多东西都是误会使然，可毕竟不是多么的尽善尽美。

　　“我原想着带你先见见那些故人，从他们的故事中让你知晓些当年的经过，再由你自己决定是忘是记可是，纵然如今所有事都同我之前的预计无丝毫偏颇，我也有些畏惧、纠结了，更何况，成璋之事全然是个意料之外。

　　“从前我没有照顾过谁，故而无甚经验。我原本打算一辈子将你护在身侧，不教你经历任何风雨，尽我所能待你好。可是，我到人间游历时，曾见过一只刚刚生产过的母鼠，彼时正巧有人开山采矿，声势颇为浩大。母鼠受惊，她想保护自己的孩子，却不知应该将之藏在哪里，她把其中一个叼在口中，自以为替它找到最安全的庇护所，可是，幼鼠娇嫩，竟被自己的母亲生生闷死。那只母鼠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孩子，不想自己却成了凶手，反倒那些没有被保护的幼鼠活了下来。

　　“那时，我便在想，如何待你才是最好的我希望你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然而你流浪的结果，却是遍体鳞伤。那些记忆，毕竟只是你的记忆，我并不知晓于你而言如何。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阿凝，你……做如何想”

　　夙未说着自袖中取出一个莹白的玉瓶，“这是解忧的解药，因不知你何时会醒，四年来我一直备着，忘或是记，阿凝，我想，你当自有定夺。”

　　我犹疑着接过那药，心中千百种滋味不一而足——我从未料想过那段记忆竟是我自己主动选择要忘的!我想，彼时……我真是太怂了，居然连面对事实的勇气都没有!

　　我垂眸看着那个精致的白玉小瓶，手不由下意识加重了力道，紧紧攥着，直至指节苍白麻木，忘记，忘还是记

　　纵然往者不可谏，可是，那些记忆毕竟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抬眼看向夙未，他亦垂眸看我，目光温柔。

　　我想，或许……是时候该勇敢些了。

　　仰头将那药一饮而尽，味道并不怎样，酸苦甘辛咸交杂，便如人生。

　　脑海深处似乎有某些东西在渐次化开，恍若初晨一丝微光照进幽微黑暗的渊底。

　　茫茫白雾散尽，有些模糊的东西，就这样暴露在青天白日里，无处遁形。

　　我失去意识之前，仿佛听到了一丝若无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