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浅灯深》语盈

27、少年

　　“洛姑娘留步。”

　　我闻言茫茫然回首，却见夕雾莞尔一笑，嫣然无方。

　　我知道是为何，于是同她解释，“抱歉，我不能教你换命之术，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夕雾微笑道，“洛姑娘误会了，我来……只是为了同姑娘说两句话。”

　　“那……你说。”

　　夕雾懒懒倚在一竿翠竹上，紫纱碧竹，俨然一幅名家执笔的美人图。她说，“我从前是个杀手，家养的杀手，风过最优秀的杀手之一。然而在成为风过中人之前，我是夜家的暗卫。

　　“夜家的暗卫向来是当杀手来培养的，一个杀手要学许多东西，尤其是一个女杀手，要会的不仅仅是武功、用毒和暗器，还有琴棋书画、医药饮食、骑射媚术甚至……房中术。

　　“那些我都做的很好，我努力让自己一天天更加优秀，因为只有这样，公子才有可能会注意到我。洛姑娘听过楚国的明昭将军么?玉面修罗，无双战神，大祁女儿们的梦中情人……那是公子曾经的身份。

　　“那时的公子，是楚国乃至大祁最耀眼的一颗明珠，我心悦他，自从初见的第一眼，虽然，他或许并不记得我是何人。

　　“很奇怪，明明是个杀手，却要精通医术。授我医药的是当年楚国最有名的一位医师，他说，我极有天赋，若是将精力全都放在医术上，将来的造诣必然青出于蓝。那时我的手上尚未沾染人命，不知道杀人是件多么恶心的事，所以我拒绝了。

　　“后来，我才明白，即使当年未曾拒绝，我也成不了大医的，我永远都成不了大医。因为‘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只这一点，我便是不合格的。我有欲有求，极重极重，而且欲与求，都是那个我或许终其一生都触不到的少年。

　　“我很讨厌杀人，我厌恶那种粘稠肮脏的猩红液体，可是，我却不得不强迫自己完美的完成每一次任务。因为公子说，‘你骨骼清奇，若是好好习练，日后必会是夜家最好的一枚棋’。其实，那不过是公子随口的一句赞语，我却较了真。后来，我真的成了夜家最完美的一颗棋子，可是公子却恨上了我，即便他不说，我也感觉得到，即使，那个任务是他亲自交与我的。

　　“我喜欢公子，即便他不喜欢我。他于我一无救命之恩，二无扶持之义，可我还是爱上了他。他于我而言，便如天上的月亮，他远远的亮着，我远远的看着，如此，便很好。喜欢并不意味着得到，就像我喜欢月亮，再喜欢再喜欢，也不可能把它摘下来捧在手上。

　　“公子欢喜过一个人，他欢喜着大祁的皇后娘娘，我都看得出，偏他自己察觉不到。又或许，他其实一直知道，只是装作不知道。因为皇后娘娘碍了他的路，是不得不死的，即便他再喜欢她，也会毫不容情的杀了她。公子一直是这样的一个人，将一切分得很清很清，理智到残酷，对人如此对自己也是同样。

　　“皇后娘娘死后，公子一步步走完了他的路，在功成名就那刻罢了官，退隐至此。他心愿已了，便没了生念，若非夜娘娘以死相挟，公子怕是早两年便不在了。我寻到过一本秘典，上面记载碧幽鲛人一族有药名解忧，一粒可消三载记忆。我费尽心力配了交与公子，他却不肯吃，他说那是他命中不可忘之事。

　　“公子很爱皇后娘娘，却又对害死她自己充满了恨意，这两种极端的感情无时无刻不再折磨着他，我知道他很累了。可是，我依旧希望他好好活着，不管付出什么代价。公子的病，虽在身，更在心。洛姑娘，你能懂么？”

　　我摇摇头，茫然道，“我并不太懂。我甚至不知道你同我说这话有什么意图？”

　　夕雾掩唇笑了，她说，“洛姑娘，你说，若是公子知道皇后娘娘还活着，会如何?”

　　“起码，那会是他活下去的动力吧！”我心头五味杂陈，不由幽幽叹了句，“你说的皇后娘娘应该是承宁皇后吧！那姑娘人品还真差，那么多人不想她活着。可惜，她如今已经死了，死了整整四年了。”

　　夕雾抬手接下一片竹叶，凝视湛蓝的天空，眸子里有着淡淡的眷恋，她说，“不。洛姑娘，皇后娘娘她还活着。”

　　“嗯?”

　　“没什么。”夕雾起身拍拍灰尘，款款而去，风里传来她的声音，“若姑娘日后有空，还望能多见见公子。”

　　我默然无语，却又在须臾间，想通了一些东西，明白了一些事。我想，我是真的累了。

　　在水一方的一个雅间里，白梨木椅上四仰八叉地靠了一个人，那人脚下倒了十数个酒坛，手中还晃悠悠地拎着一个。

　　我们到时，将离和芳姨正在屋外面面相觑，见到夙未纷纷不约而同地松一口气。芳姨指指房门，“夙未公子，适才来了一位白衣公子，说要寻你，要了数坛酒，一言不发地灌了。我见他风流举止不似凡人，便未敢招惹，不知公子可是认得此人?”

　　夙未微微蹙了眉，淡声道，“从前的旧友，这事你做的很好，且便这样吧。”

　　芳姨应了声是，便携了将离而去，夙未推开门，也没如何搭理醉酒的成瑾，寻了个位置坐了，径自拿起一坛酒喝着。

　　涂山珏的举止却是有些奇怪，一路上一语未发倒也罢了，还总是偷偷摸摸地盯着夙未出神。他见夙未仰头饮酒，欲言又止，最终跺一跺脚，也拿起一坛酒灌着。

　　我推了推醺醺然的成瑾，“神，也会醉么?”

　　成瑾丢了空坛，复又拍开一个，“神么?神自然是不会醉的。可是，我可以假装自己醉了。”

　　成瑾灌了口酒，忽然问我，“阿凝，你可知，何谓神?”

　　我愣了愣，答，“‘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

　　成瑾摇头呵呵笑了，他说，“不是这样的。神啊，就是无牵无绊无情无欲，同这世间没有一点联系，所以他们高高在上，坐享千万年寿命。”

　　他说，“从前在碧幽海那会儿，被排挤被欺负的时候，做梦都想着飞升，想着飞升后回去风光一把。后来捡到了阿璋，便渐渐淡了心思，想着其实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的。

　　“其实早几年我便有了飞升的资格，可是情之一劫，需得弃情绝爱，斩断同人世的一切牵扯。而我，却下不去手。那时，我便不再想着飞升不飞升的了。我怕阿璋怀疑，诱他以为我喜欢的是夕雾，我想着阿璋那样一个纯良的孩子定然不会如何，却不想他竟然执念深重至此，为此竟不惜想替我杀了夕雾!那个傻瓜，居然那样决绝，为了不挡我的飞升路，他妈的他连自己都给弄死了，这个缺心眼儿的东西!阿凝，你说老子这么聪慧的一个人，怎么惯出个这般缺心眼儿的玩意儿!”

　　成瑾又灌了口酒，这次喝的急了些，呛到了，咳得有些剧烈，流了泪。他仰头，面上却无甚表情，“阿璋那个小王八蛋总说老子骗他，可是老子何尝骗过他一句!易经洗髓是真，锻炼身体也是真，哪里是什么美其名曰，我真的不曾骗他啊！他是不足月便从壳子里爬出来的，身虚体弱，若不是那些，他哪里长得了这么大!老子含辛茹苦将那小子养的这样好，可不是为了让他自己这样作践的!”

　　成瑾晃了晃坛子，又空了。他脱手丢出，有些烦躁地将十指插在发中，玉冠坠地，青丝滑落，满头的发丝纠结，凌乱不堪。成瑾似乎真的醉狠了，他抱着头缓缓从椅子上跌落，大喇喇席地而坐，却是真的毫无一丝仪态可言了。虽然，成瑾从来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却也不曾这般狼狈。

　　他忽而低声笑起来，笑声支离破碎，无端端令人生出些难过。成瑾道，“阿凝，我给你说个故事吧！阿璋以前便极喜欢听我说故事，可是，我却没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可以讲给他听。”

　　却不待我回答，他便顾自说了起来，“从前有座山，从前有片海，山是片荒山，海名碧幽海。碧幽海中有个少年无意间到了那片荒山，然后……捡到了只小乌龟。小乌龟是因为他的缘故，不足月便爬出了壳子，身虚体弱，他便想着看顾它一辈子也未尝不可。他很喜欢很喜欢那个小家伙，日复一日精心照料，可是，后来，小家伙长大了，就……自杀了……哈哈……阿凝，你说是不是很好笑……”

　　我默然无语，看着成瑾状若癫狂的模样，没来由有些心疼。

　　成瑾笑着笑着渐渐平静下来，而后，敛一敛衣襟，理一理玉冠，白衣若雪飘飘如仙，依稀还是我记忆中碧幽海里那个明媚的少年。

　　可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

　　成瑾说，这是他的最后一段尘缘，最后一段需要了结的东西，照飞升的规矩，他会忘掉俗世里的一切，无论是我、夙未、夕雾、涂山珏还是阿璋。至此以后，万丈红尘渺落，于他而言，只是过客。

　　彼时他逆着日光，无比认真严肃地说出这样一番话，风姿卓然，已然颇有了几分道骨仙风，蓦然转首间，眸中却只余满满的淡漠。

　　成瑾的最后一句话，是说给夙未的，他说，“我终是明白你了……”

　　夙未却状若未闻，眼都不曾抬一下。

　　洪荒至今，飞升之人寥寥，成瑾飞升为神，终将日日品尝着高处不胜寒的寂寞，我不知他是否会厌倦，毕竟他从不是我，也不再是从前的他。

　　后来……许久许久之后，偶然间听人提及成瑾，据说，他品味清奇，养了只宠物，珍之溺之，而那宠物却是只极其瘦弱极丑的小乌龟。

　　成瑾离开那日，只带了一坛桂花酒，他一把火燃了那处同阿璋生活过的小茅屋，踽踽独行，落寞的背影，恰似一阙《唐多令》: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