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浅灯深》语盈

22、故事

　　那是百年前的故事了，彼时成瑾犹是个少年，而成璋还是个……小王八蛋。

　　不要误会，这儿的小王八蛋真的只是单纯字面上的意思，再没有什么更深层次的含义了。

　　少年成瑾是只乌龟精，这年头修炼成精怪的生灵虽说是个挺稀罕的物什，倒也不是没有。放眼偌大碧幽海，还是能寻到个一二三四五六只的。鲛人一族得天独厚，却也不必刻意修炼，到了固定的年岁便可化作人形，因而是不算在精怪之列的。

　　成瑾人缘却不大好，总是被排挤，不单单是因为物种问题，好吧，其实很大部分是因为物种问题。碧幽海里的精怪们大都是些海产品，而成瑾却是只乌龟精，原是该生在淡水湖里头的生物，就好似人类世界中的乡下人，一朝翻了身入了城，却会因为出身问题被人戳脊梁骨受人轻贱。

　　精怪们修成后必然都通了灵，也开始有了些附庸风雅的意味，它们多是些水母精啦，牡蛎精啦以及各种鱼精啦，故而成瑾那只王八精就自然而然成了坏了一锅粥的老鼠屎，太恶心了，生生拉低了碧幽海的格调!再加之成瑾是个杂食动物，乌龟什么都吃也不掬着口味，精怪们想着不定哪天那家伙饿了生吞了自个儿也不是没可能，是以愈发排斥起了成瑾。

　　成瑾也是个有气性的少年，他……他妈的不带这么欺负龟的!不待见老子是吧？老子早受够你们了，不在这儿混了!反正老子水陆两栖。看不起老子是吧？老子就飞升个给你们看看!

　　于是成瑾离家出走了，雄赳赳气昂昂，大步向前走，始终未回首。

　　艰难跋涉了三天三夜，风餐露宿，成瑾饿了，很饿很饿。

　　然后，他捡到了一颗蛋。椭圆的，白色的蛋。

　　成瑾估摸着可能是个什么鸟的蛋，他咽了咽口水，本着自己也是个有人形的生物，茹毛饮血什么的就有点违和了，于是就地生了把火，准备烤鸟蛋吃。

　　不成想，烤着烤着，蛋壳裂了，一只小乌龟缓缓钻出来，绿豆眼看得成瑾心里直发毛。

　　成瑾想哭了，他妈的鸟蛋里为什么住了只小王八啊！这个小王八蛋，真他妈太烦人了!太烦人了!

　　当然，还有更烦人的，小乌龟是个难得有灵性的，会说话，第一句话是对着成瑾说的，就俩字，“娘亲。”成瑾不可置信地临溪自照，怎么看自己都是个白衣胜雪的俊秀儿郎，这声娘亲还真真是当不起。

　　成瑾狂汗，却依旧是饿。若是这蛋里孵出的是个别的什么东西，哪怕是条蛇，成瑾都会毫不介意的烤着吃了，可是，它偏偏是只龟。成瑾想他再丧心病狂也不能吃同类不是?

　　成瑾摇摇头，用力吞了吞口水，在最后一丝良知泯灭前，把小家伙放到了附近的小溪里，毅然决然地转身离开。

　　他步履维艰的走着，一步两步三步……忽而觉出些不妥来，垂首视之，成瑾只觉头大——小乌龟正死死咬住他的衣角，挺稳当地挂在上头。

　　见成瑾终于注意到它，小乌龟松了口，小小声可怜兮兮地叫道，“娘亲。”

　　成瑾只觉额上青筋跳了跳，无奈地扒拉下来小乌龟送回水中，解释道，“我……我不是你娘亲，不要再跟着我了。”语毕再次转身……须臾，成瑾出离愤怒了!

　　白花花的太阳正烈，成瑾本就饿得头晕眼花，如今更是一点耐心也无了——这个小王八真他妈太讨厌了!有完没完了!成瑾冲它吼，“老子说了老子不是你娘亲!你他妈有完没完了!……还有……不许再跟着老子了，否则老子炖了你!”

　　小乌龟被吓呆了。

　　成瑾吼完神清气爽地走了几步，理智回来了，觉得自己做的约摸有些过分了。回头见到小乌龟怯生生地模样，心中恻隐之心大起，“你……就那么喜欢跟着我?”

　　小乌龟狂点头，细声细语地说，“即便娘亲要炖了我，也是不要紧的。”

　　成瑾叹一口气，道，“算了，你想跟便跟着吧！只是，不要再叫我娘亲了。”

　　小乌龟犯了难，纠结，“那我该如何称呼娘亲?”

　　成瑾想了想，道，“叫我师父吧！”

　　于是，自那以后，成瑾便多了一个小宠物。人类大都是遛猫遛狗的，可成瑾偏不，他溜乌龟。多么与众不同啊！多么标新立异啊!当然，这一切都是成瑾自己一厢情愿的想法。

　　成瑾给小乌龟取了名字，很好听的名字，唤做成璋。颙颙昂昂，如圭如璋。

　　后来成瑾自个儿占山为王，建了个道观，成璋便是他唯一的信徒。

　　成璋幼时酷爱听些传奇故事，成瑾挺无奈，无人同他讲过，是以他也不知该如何同别人讲。

　　于是师徒二人的日常画风基本便是如此:

　　“师父师父，给阿璋说个故事吧?”

　　“好啊。话说从前……有座山，山上——”

　　“这个故事在阿璋还是个蛋时就听厌了，师父还是换个吧！”

　　成瑾蹙眉不满道，“我这个故事却是同别个版本不同，你且仔细听着。

　　“哦。”成璋乖乖点头。

　　成瑾道，“话说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道观，道观里有一个英俊潇洒的年轻道士给小徒弟讲故事，讲的是，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道观……”

　　成璋闻言心道还真是不同别个版本……-_-||，面子上倒是做足了，拼命鼓掌，一脸崇拜，“师父真厉害!”

　　每每此时，成瑾都是笑而不语。其实，他并非是没有故事之人，他幼时被欺凌排挤的故事，加起来可以写一部书了。可是，那些事情他却不想让成璋知道，他给成璋构筑的世界，是充满温暖和善良的。

　　成璋像极幼时的他，或许此间种种，都是出于补偿心理吧？成瑾如是想。他日复一日地精心照料，生生将小成璋养成个缺心眼的德行。

　　这一段便是成璋也不知道的故事，是后来成瑾同我说起的。那时，成瑾已然飞升，但是他却半点都开心不起来，因为，他失去了生命里最重要的那个人。

　　成瑾说，“缺心眼其实不是蠢，而是单纯，是不通世故的天真。”他说，他羡慕极了这种人，因为，他们总是被保护得极是周全，是以会长成那样纯粹的性子。

　　他说，阿凝，你和成璋一样，你们是一种人。

　　我当时听这话时，隐隐觉得不怎么对，后来回过味来，不由出离愤怒了——你妹的成瑾!这不是拐着弯说老子缺心眼嘛!就这样毫不含蓄地说，你真当老子缺心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