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浅灯深》语盈

18、悦卿

　　宣帝十年冬。卿若谢翊相识的第七个月。

　　这年正是承宁皇后杜若去世的那年。

　　却说宣帝君御倒是天下最最失意之人了。谢公子对君御极是不喜，用他的话来说，君御那小子也挺不容易，打小让自己的老子坑，后来又被自个儿的臣子忽悠，叔叔伯伯堂哥堂弟们一个比一个不省心，最近好不容易有个媳妇，又被他自己给逼死了。虽然天意弄人是一方面，但也不能排除他自己作的成分。

　　国事向来是同帝王的后宫密切相关的，后宫不平，前朝何安？当然，这其中不乏八卦心理在内，但却是个客观的整体规律。话说前些日子，宣帝倒是极其宠爱过一个妃子。这个妃子却是个不简单的，她是楚国夜陌的亲妹妹，闺名夜晓。

　　夜陌何许人也，放眼大祁恐是无人不晓。虚年二十有四便拜了左相，权倾朝野，才华惊世，风流绝代。与宣帝君御，郑王苏承并称三杰。

　　说来杜若之死，夜陌实是功不可没。然而承宁死后，夜相却放了权，归隐乡野，浪迹江湖。

　　夜陌当年纵横捭阖，实在得罪了不少人。苏承谢端便是其中之二。夜陌退隐后，无论人力或是影响抑或其他，皆不比为相之时。那些想让他死的人怎么可能放弃这个机会自他归隐，各方刺客杀手便不曾断过。夜陌或是体弱之故，有心无力，竟对连番的刺杀半点不理，不过夜晓却不是好相与的。

　　承宁死后，宣帝后宫再无人堪与夜晓相较。况君御同夜陌有故，对夜晓倒是不怎么理会。夜晓与夜陌自幼兄妹情深，岂能眼见哥哥被欺负。夜陌不计较，不代表夜晓不计较，于是……作为曾与夜陌交恶，又有钱有权的谢家，自然在夜晓的报复之列。

　　谢公子是个不能拘在一个地方的人，说白了就是不消停。爱美人、爱美酒的谢翊自然不能轻易戒了逛青楼的习惯。你说他自己逛就算了，可是许姑娘偏生要跟着，寸步不离的。谢公子被弄得很没脾气，你见过哪个人逛个妓院还拖家带口的

　　谢翊倒也不是个迟钝的人，他自然觉察得到卿若待他态度的变化，却拎不太清自个儿的想法。他自认是个长情之人，一生一爱，纵卿负我千百回伤我百千度，我亦待卿如宝若珠九死不悔。他的心早给了另一个女子，一直以为自己此生便也如此了，不料竟凭空杀出了卿若这么个人物。

　　谢翊有些乱了，尤其是在卿若说出“我们成亲吧！”这话时，他的心跳顿了一瞬——被吓的。虽说这事不了了之了，但于谢公子却始终是根刺，时不时蹦哒出来，弄得他莫名烦躁。

　　其实谢公子先前的逛青楼真的只是单纯字面上的逛逛而已，对于美人，至多不过调戏调戏，拉拉小手什么的，偶尔亲亲小嘴，再深层次的便没了。却不想自那日后卿若改了性子还是怎么，坚持要随谢翊同去青楼，你说逛妓院拖家带口就够惊世骇俗了，偏偏许姑娘总在谢翊同其他姑娘调笑时，眼疾手快以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拦下姑娘们欲意挑逗谢翊的举止，冷冷看去，全然一副原配夫人的姿态。

　　谢翊很憋屈很不爽。

　　夜晓的心智谋略是不输男儿的。她自然不会傻到在他人的地盘上明目张胆地找主人的麻烦……既然要找——那就偷偷找啊……所以夜娘娘选择下手的对象自然不会是谢端，那就只有吊儿郎当的谢翊了。夜娘娘对手下发话了，轻飘飘的语气，谢翊的人头和你们自己的人头只能选一个，看着办吧。

　　彼时谢翊对夜晓的心思倒是一无所知，正饶有兴趣地和春风苑新来的莺莺姑娘眉来眼去着，不料对方娇娇笑着，手上半点也不含糊，化手为刀朝着谢公子心口刺去……然后……被许姑娘堪堪拦下。

　　卿若姑娘也是挺意外的，她本来以为莺莺想要非礼谢二公子来着，这没成想的……正在卿若愣神的当场，谢公子一巴掌拍过来了——“想什么呢？跑啊！”

　　卿若方才回神，莺莺姑娘剑都祭出来了。谢翊和卿若武功都是极好的，可是架不住莺莺人多势众啊！不多时便只有狼狈躲闪的份儿了。

　　却说这莺莺姑娘的剑法真真是极好的，竟堪与回风流雪相提并论了。若是卿若谢翊二人手中有剑，逃出生天倒也非什么难事。可是……谁逛妓院的时候没事带把剑啊！

　　局势愈发艰难，莺莺姑娘的剑几次差点儿就招呼到卿若身上了。谢翊那厢也是手忙脚乱的应付着不知从哪儿蹦哒出来的一群人。就在迅雷不及掩耳，千钧一发难系之际，谢公子突然一声大喝——“慢着！”

　　这一吼不要紧，卿若姑娘步子一乱，莺莺的剑就直接刺上了她的肩胛。许姑娘幽幽看了谢公子一下，谢公子汗颜……本公子也不是有意的嘛……

　　莺莺姑娘正欲继续动作，谢公子一边护着卿若，一边照看着自个儿，一边不忘开口，一脸了然，“莺莺如此，说白了不过为财，你放了我们两个，我给你们双倍的报酬。”

　　莺莺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谢翊见状，不由暗赞这职业操守，却听得莺莺姑娘轻声细语，“我们的报酬是自己的人头，不然谁爱做这事，莫不是谢公子也可以给我们双倍”

　　谢公子愣，讪笑，“这倒不能。”

　　莺莺冷笑，切齿，“那还废话！”

　　卿若体力渐渐不济，因而看向谢翊，“我怕是不成了……你不要管我了，自己逃吧！”谢公子一听这话不高兴了，“若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许姑娘闻言心头一暖，感动，不料谢翊继续道，“我要是能逃早就逃了……”

　　卿若:“……”

　　两人分神间，不过须臾便被团团围住。卿若肩上的伤口开裂，血流不止，早就浸透了大片衣衫。谢公子虽也没好到哪里去，所幸并未负伤，倒不至太过狼狈。

　　卿若的脸色开始惨白，唇色发青，她狠狠地看向莺莺，努力发出声音，“你……剑上有毒……好……卑鄙……”莺莺闻言不以为意，然而看向卿若的眼神倒是有些赞赏，“中了见血封喉还能坚持那么久，姑娘倒非凡人呢！”

　　谢翊闻言大震，忙扶住已站立不稳、失去意识的卿若，堪堪避过剑锋，退后数步。“君御，夜陌还是夜晓？”他冷冷开口，目光从未有过的肃然。莺莺倒是停了手，冷冷道，“谢公子已然命不久矣，问此有何意义？”

　　谢翊道，“无论是谁，想要的不过是谢某的命，我可以给你。可是，解药。”莺莺姑娘有些好笑，“谢公子已是强弩之末，取你的命不过是迟早的问题，故而，公子凭什么同我谈条件”

　　谢翊目光凛然，缓缓拿出一个瓷瓶，“此为朝夕，莺莺怕是听过，遇风辄散，嗅之则亡，莫非，莺莺姑娘和同伴想要跟谢某鱼死网破。”

　　莺莺笑得花枝乱颤，“听是听过，可是……谁知谢公子手中的便是朝夕如此奇诡之毒，怎是轻易可见之物。”

　　谢翊微微笑，云淡风轻，说，“不妨一试，左右谢某都不亏。”

　　莺莺定定看着谢翊，若有所思，谢翊却是不紧不慢不急不躁，他知晓莺莺定会同意，因为她有顾虑，她是杀手，而杀手最为惜命，因为总是面临着失去，故而更加明白活着的珍贵。

　　莺莺思虑半晌似有了决断，道，“依公子所言。不过……谢公子岂知我给你的，便是解药，你就那么相信我”

　　谢翊笑，“莺莺布下天罗地网，左右谢某插翅难逃，耍不出什么花样，想必莺莺不会多此一举画蛇添足吧？”

　　莺莺眉眼明丽，语笑嫣然，素手擎着一个小玉瓶，“承蒙公子信任，既如此，我数自三，谢公子同我一起抛出药瓶，如何？”

　　谢翊点头。

　　“一”

　　“二”

　　“三——”

　　声落，谢翊莺莺同时动作，皆是迅捷如风，不料，谢公子竟在接过药瓶的同时抱着卿若朝门外掠去。莺莺见状冷笑，“谢公子果然狡诈，不过，阁下不会以为如此便能全身而退了吧？”

　　“自然。”谢公子凉凉开口，意味深长，“热闹看够了”

　　谢翊话声刚落，周遭便多出许多黑衣人，将莺莺她们围了起来。莺莺姑娘愕然，谢翊依旧是挺无赖的话，伴着他森冷的语调，竟无端让人毛骨悚然，“春风苑原是谢家产业，本公子近来颇是无趣，本是想同你们好好玩玩，然而，你们不该伤了若若，以致，本公子现下没了兴致。”他顿一顿，“动手。”

　　莺莺反应亦是极快的，扬手抬起瓷瓶，“公子莫是忘了，这是朝夕。”还有，若不是公子您瞎叫唤，我们怎么可能伤得了她……-_-||

　　谢翊笑，“莺莺姑娘真是天真呢，哪个没脑子的逛妓院还带着剧毒在身上，你手中的不过是一瓶霜糖罢了。”

　　莺莺:“……”

　　“动手。”

　　谢翊语毕，剑影纷乱，刀光，鲜血，惨叫，咒骂……白雪浸血，堪比红梅妖艳。

　　谢翊依旧风轻云淡，尔雅卓然，只是抱着卿若的手，有些轻微颤抖。那些强撑起的表情有一瞬支离破碎，心下千滋百感不一而足，有些东西只有在生死之际方能看透彻，谢翊想他约摸是移情别恋了。

　　他对不住阿宁，即使她并不爱他，可有那么一瞬，他竟是有些庆幸阿宁是故去了的，因为若非如此，他无缘得见卿若。他到底不若谢端意重，不如苏承情深，不似……阿宁那般好，所以他配不上……

　　谢翊终是笑笑，有些虚弱地吻在卿若耳畔，轻轻地，低声呢喃，“若若，对不起，等你醒了，我便娶你，也不知你还愿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