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雅坊间纪事》阿宁宁

31、第三十一回

　　自流夏这番小小的波折后，很快到了除夕夜。

　　我将收好的王宫请帖拿出，数算了一下两场戏需要的人数，另外还可以多带一位家眷与我一同入宫，我自令慧娘一起。

　　入了洛阳城宫门后，我便跟着前方的太监公公低下头去，一路挪着小碎步往前走，也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到达一处内院。

　　得太监公公交代，我们这些来献舞的人都要在这间废弃的内院等候传唤，待未时一过，便会有人来领去表演的姑娘，而我们这些来此照看的坊主及家眷，则有幸能坐在宴会的末等位，远远望一眼龙颜。

　　自然我这人眼神不好，早也料定，那龙颜该是模糊的。于内院等待时，也没多少期待。帮着慧娘将姑娘们的衣裳整理好，往屋内歇息间瞬，难免和其他歌舞坊的人打个照面。其他的倒无所谓，最扎眼的，却要数宋嘉。

　　虽说我名雅坊如今算得上洛阳城数一数二的歌舞坊，但婵娟馆却仍挂着头号。这么多年来有王御那位大名士撑腰，其名声自是不可小觑。

　　我与她有了上次的争吵，这次见面分外尴尬。想必她身边如今虽没有王御，可毕竟是在宫廷之中，也不敢乱来。

　　时常路过时，见她那双黝黑的眼珠子与我狠狠一瞪，该是示威的意思。我却懒得理她，深谙对待她这种人，只要她没过分主动，磨着她便好。早晚她真的生起气来，便证明这些时日都是在忍我，我不去想，她却总觉得心里难受。

　　很快将近未时，我与慧娘跟着其他坊主于大殿外角落座，殿门虽是紧关，门缝处仍透着凉气。算作来参加王宫宴会最卑微的群体，我与宋嘉的距离仅有一桌之隔。她自没事便瞪我一眼，我也看得习惯。待桌上晚膳上齐，远处那模糊的王上醉心表演时，我便禁不住开吃。

　　西域进贡来的羊排，香味扑鼻的清蒸蒜鲍，正反两色的水晶蒸饺，河阳出名的燕窝糕与白桃，香甜的水晶玉米凉盏，配上熬煮三个多时辰的珍珠圆子汤。虽是应付我们这些有幸进宫蹭吃的人，这一顿饭于我而言，却也比得上在戚家平时的奢侈珍馐。

　　正当我闷头啃羊排的功夫，一旁慧娘忽摇了摇我，与我指点道：“还吃？流夏和沈翘上台了。”

　　我这时亦听到蝶恋花熟悉的开戏旋律，伸长了脖子往远处往，却发现这个位置背对着戏台，根本什么都看不着。回头与慧娘小声道：“看不见啊。”

　　慧娘却似乎看见什么似的，脖子转也不转：“只要王上看了喜欢便好，我们看不看得见无所谓的。”

　　我这时又望向那模糊的王上，隐约记得，刚王上是将手杵在左边，这时却杵在了右边，这么半天就变了一个动作，莫不是睡着了？

　　我这般想着，不禁嘻嘻一笑，怕旁人发现，忙将羊排堵住了嘴，与慧娘嘟囔道：“看王上的模样，不是看的痴迷，就是睡着了。”

　　慧娘与我抿唇笑道：“怎么会？我们是看不见王上，那王上近旁的人可看的真切，再说这除夕夜，怎么好早睡？”

　　我点了点头，抬眸间，望向远处与座的人，一男一女，陌生却光鲜的面孔：“慧娘，你知不知道对面坐着的是谁啊？”

　　慧娘舀了勺圆子汤，搁在嘴边缓缓吹着：“我怎么知道，要不是托坊主的福，慧娘这辈子都进不了这王宫。不过我们这些来沾光的坐在这里，那坐在对面的，差不离也是这个阶品，不定是什么高官家的后辈，或是宫内储妃的亲戚，再不济，就是和我们一样，因是王宫里有些需要他们的，便蹭了进来。”

　　我点了点头，道：“不过要是我爹娘还活着，我才不稀罕在王宫里面蹭吃的呢！”

　　慧娘忙束起食指，与我嘘声提醒：“坊主可不要在这时候乱说话啊，要是被人听到就不好了。”

　　我乖乖低下头，目光扯向一旁宋嘉，却想着，就算宋嘉这死敌听着了什么，也不能跑到前面让王上斩我的脑袋，根本没什么好怕！

　　《蝶恋花》戏罢，我也没多注意，小酌一口清茶，却见远处王上忽然起身。

　　我与慧娘登时一吓，复见其离座下台，抽身往台下走去。我估摸着是如厕去了，便没在意，可后来一整首《观月此畔》，王上都没回来。我见了不禁丧气，回眸与慧娘抱怨道：“真是的，我们的戏，他竟只看了一出，另一出不是白排了？”

　　慧娘复与我竖了竖食指噤声：“不要乱说话，也是没办法的事，下一场其他歌舞坊的戏，他不也是看不到？”

　　我稍有安慰，转眼往向一旁，宋嘉正眼盯盯往台前望着，猜想她也是在观望着什么，十有八九，下一场便是婵娟馆的戏。

　　果然又是一场戏下来，王上才缓缓回来，我暗暗幸灾乐祸，复是食欲大开着喝下了一碗汤。

　　很快渐近子夜，王宫大殿中，仍是灯火通明，我平日喜早睡，如今难免泛困，终忍不住与一旁慧娘问起：“我们的戏结束了，姑娘们都回去了，我们还不走么？”

　　慧娘摇摇头，面色几分懵怔，想是也不知如何。

　　我跟着越发疲累，用力扒了扒眼皮，不甚却楷落一抹胭脂。站在身后的小太监这时上前，与我悉心道：“二位坊主若是累了，可以从这边往后院去放放风，刚轮值的小乐子与奴才说，外面下雪了，后花园景色很美。”

　　听小太监这般说，我才勉强有了点兴致，与之客气回应后，复与慧娘商量：“我们去放放风么？”

　　慧娘紧抿下唇：“不用了，总归还是不能离开，我便在这等到宴会结束好了，你若是累了，自己出去逛一逛。我在这等你。”

　　既罢，我只好自己往后花园去。一路穿过诺大长廊，从一处小拱门至了王宫后花园。因是冬日时节，霜雪冰寒将一切树木花草覆盖，笼罩出一片浩渺无垠的宁静质感，唯余一处假山石下，还露着黑魆魆的潮湿阴暗，反衬山顶上的白雪银光熠熠。

　　适逢天边下起小雪，风却不是很大。雪落衣肩，很快便融化了。我从长廊的这头往前走，不知觉至了一处枯树林，看那树木的粗壮程度，我才是桃树或梨树之类，这世界地上定是铺了一层枯木，其上落雪松软。若我是个小孩子，恐怕要兀自堆个大大的雪人玩。

　　不过如今身在王宫，我好歹也是个坊主，那样童趣幼稚的事，还是少做为宜。方要继续往前走，不小心却望见树林中央，矗立着一个身影。

　　那松峰般挺拔俊秀的身姿，让我一瞬想起花以城。不过再想，花以城那个混迹市井与赌坊的小混混，怎么会在王宫里呢？就算是王宫这时再需要人，也不会叫他一个混混来帮忙扫地。

　　故自摇摇头，我复往前走了几步，这时却见那远处的身影忽然跪了下去。我几分惊异，挨在廊柱旁观望许久，深怕是出了什么事，便抬脚往前走去。

　　虽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他若真的出事，力所能及，我也不好不帮，如果他已经死了，我趁着没人赶快跑掉也来得及！

　　半晌至了这人身后，我清楚望见这人身上的黑金斗篷，长发规整竖于头顶，其上一根雕工精细的白玉钗，月光下透着隐约光泽，一看便是稀罕货。

　　吸了好几口气，我才与对方开口：“你…没事吧？”

　　对方这时侧眸，月光下的半张脸，和花以城或者说是花锦城那家伙根本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我小小后退一步，不由分辨道：“花…花以城？”

　　听到我这句似问非问，对方却弱弱收回目光，起身时，还有时间低头扑扑膝上残雪。未及我反应，竟抬脚往前跑去。

　　我愣了半晌，后回过神来，又觉得像是做了场梦。垂眸望见前方雪地上的脚印，才终于确定。

　　刚那个侧脸很像花以城的人，听到我唤他便跑掉，那么他不是花以城，便该是花锦城了吧？

　　可他为何穿的那样华贵，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般想着，我踏着他留下的脚印往树林深处寻，绕了好几个弯子，才终于跟着脚印走出树林，这时见着对方，却又是那一身白衣阑珊，手中反捧着一块斗篷，一只玉簪。

　　对上他那双清俊眸子时，我愣了愣，也不知怎么，一眼便觉得他是花以城，开口问道：“你怎么在这？”

　　他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与我指了指手中斗篷玉簪：“来送这个。”

　　“送给谁？”我跟着走到他身边，细细打量时，发现他腰间还多了块佩玉，原本束腰的麻布，也变成了规整的缎蓝色腰带。

　　他道：“聚宝斋的老板让我将这些东西送到内宫一位蔡公公手里，可我进来了，却没找到人。来帮我引路的小太监也没了踪影。”

　　我指了指他腰间佩玉：“那你为何要穿上斗篷？还有这……”

　　他低头望了眼佩玉，望向我时，眸子如水墨流转般恣意：“这个啊…我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