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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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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华宫里有一盏特殊的佛灯。
青铜底座,白烛,此灯是燃千千万万年也不会灭的永世长生灯,只有一位德行厚重的天神泯灭,才会燃起一盏以祭奠。然而英华宫里的这一盏,却是为了一个小小的湖仙点燃的。
玄玉六千岁,着火红衣裳,捏诀唤一朵祥云就往白水台去了。到了西平湖边,远远就瞧见那人身影,笑着,发梢随风扬起,蓝白相间的仙君术服犹如西平湖中的一朵莲花。
西平湖波光粼粼,那人温文尔雅。
所有白水台的仙,皆尊他一声“涧澈仙君”,他虽担了西平湖湖君这么个闲职,却是个极有才学的仙。许多年轻神仙,皆爱听他布道授课,经他点拨的,没有哪个无作为的。
只可惜他自己,实在是个病秧子。
玄玉自幼被娇宠,哪怕拜了天君为师,也极不安分。三天两头往外跑,不是上泷泽阡玩儿,就是到西平湖缠着花涧澈。花涧澈长她万岁,在仙中不算年龄大的,更不用说在神中比对。于他人,那是亦师亦友的佳话;于玄玉,花涧澈是她的所有倾慕。
湖君府邸已在眼前,玄玉指挥祥云落地,又立马跳下云朝花涧澈奔去。她金色的钗子随着她的脚步声极富节奏感地晃动,哗哗作响。花涧澈见她过来,将手中的书尽数拍到书童身上,伸出手就去接玄玉,眼睛没有一刻离开她。
“阿澈!”她用尽力气扑进花涧澈怀里。
花涧澈吸了口气,算是有惊无险地接住了,他放开玄玉,仍眯着眼瞧她,拨开被汗水黏在额头上的头发,才缓缓说了第一句话:“玉儿,今天怎么这么高兴?”语气里,却仿佛比玄玉还高兴。
玄玉仅有人类十五六岁小姑娘的模样,身高权且到花涧澈衣服上的第二颗盘扣。她扬起脸,兴高采烈道:“昨日我父君说——”
然后她一晃眼,才发现湖君府邸门口站着两个女仙,仿佛站在那儿已经很久了,正用不可思议和羡艳嫉妒的目光瞧着她。
玄玉张张嘴,到底没说出口。
花涧澈似乎洞悉什么,转头对那两个女仙道:“这是洞乐神君的幼女玄玉,平日里唤我一声兄长。孩子尚幼,二位莫怪。”
玄玉猛地抬头,惊愕地看着花涧澈,而花涧澈直接过滤掉了她这个表情,接着道:“玉儿先随摇铃在廊中坐坐,我招待客人。”
那两个女仙的表情即刻放松,其中一个道:“既然是洞乐神君的千金,那妾身还要称一声‘神女’呢,怎会见怪?老师太客气了。”话语里有一种不知哪儿来的洋洋得意。
那个女仙长什么样,玄玉第二天就忘记了,不过她穿着一件绣紫红色杜鹃花的袍子,那是只有白水台苑氏才能穿的颜色,这一点她倒是记了许久。
玄玉在年少时做了许多任性的事,比如跟着花涧澈瞎胡闹,比如闯进七障境。比如同白水台的苑月女君提了一嘴那女仙袍子上格外艳丽的紫色杜鹃,让她再也没有回过白水台。
当然现在的她对这些事,都是促狭一笑。
洞乐神君是天上唯一的乐神,乐神府建在仓阳洛海的沧澜境中,同天君的琼楼毗邻。乐神府内供养花卉百千种,一年四季繁花似锦,就在这花锦之中,有一座千秋亭,洞乐神君正和大儿子烈允下棋。乐神夫人邰煦女君这几天正在泷泽阡同兄长小住。正因邰煦不在,玄玉才没人管教,终日流连在花涧澈处。
玄玉看书看了一半,正看到“神女之礼”,忽而想起些什么,起身就去千秋亭找洞乐神君和烈允了。
“父君,哥哥。”红衣服小姑娘行了个可爱的礼,洞乐瞧她难得这么乖巧,立即心化的跟水一样,就将女儿揽过来拥在怀里。
“父君,玉儿三万岁时,是否要神女之礼呢?”玄玉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着她父君。洞乐神君摸摸她的脑袋,慈爱地笑着:“是呀,那一天便是玉儿的成年礼。”
“既然那一天玉儿长大成人,那玉儿可不可以在那一天在那一天同涧澈仙君成亲?”
洞乐的表情凝滞了一下,旁边的烈允却爆笑了起来。玄玉被烈允吸引了注意力,小眉头倏地皱起,正欲反驳,便有侍女来报说白娘娘白芷天邀她去赏个花灯。小孩子向来是三分钟热度,立即就从洞乐神君的怀里跳出来,又行了个礼,匆匆跑了。
玄玉一直不记得那天她父君到底有没有答应她这桩婚事。但她隔日转念一想:这世上比花涧澈博学的,没有他风流倜傥;比他风流倜傥的,没有他博学;既比他风流倜傥还比他博学多才的,不过是舅舅和师父,如此看来,父君没有理由不允了她。
玄玉顿时安心极了。
永世长生灯的烛火闪烁。
男子于蒲团端坐,转动第一颗佛珠。
青衣如云,黑发如瀑。
玄玉诵完经后就离开了佛堂,并没有多注意那青衣的人。只因这佛堂在英华宫里,而玄玉身为天君的弟子,按理来说并不该在这里,所以每次诵经完毕,她就目不斜视地赶紧离开。
佛堂外站一男子,背对玄玉,却是在等她。
“小师父。”玄玉摆了一张笑脸,欢喜喜叫他。
好像她还是六千岁时那个红衣小姑娘。
可她已穿了七千年的白衣素缟。
玄玉蹲在书房前的长廊上。
白水台下雨了,雨滴顺着瓦缝落地。
“滴答”一声,玄玉噘着嘴,脸鼓得像个包子。
“嘎啦”书房门开了。玄玉嗖得站起。
“今日听老师一番话,真是受益匪浅哪。”一个亮盈盈的女声说。
“老师如此博学,真令妾身自愧不如。”一个娇滴滴的女声说。
花涧澈笑笑,朝摇铃摆摆手,示意送客。
一片喧闹归于寂静之后,花涧澈走到玄玉身边,玄玉哼了一声,扭过身去。花涧澈绕到另一边,她便再扭回来。
突然,花涧澈从她背后伸出手,作势要将她环住,玄玉一下子红了脸,紧张地说:“你干嘛?你干嘛?”花涧澈不理她,也不放手,逗她道:“还敢不敢不理我了?”
“你!”玄玉双颊通红,去掰他的手,“你先放开!”
花涧澈这才作罢,将她拉到廊上坐下,问道:“说吧,生什么气?”
玄玉“哼”了一声。
花涧澈沉下嗓子:“那咱们继续?”
玄玉立即站起来,像一只炸毛的猫:“你说我唤你兄长?我什么时候唤你兄长?”
“哦?”花涧澈换了个手撑头,仍笑,“不对?”
玄玉急了:“可我明明是你……是你未婚妻啊?”语毕红了脸,转过身子背对花涧澈。
花涧澈目光迷离,笑容意味不明:“玉儿,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又伸出手去捋玄玉炸起的头发。
玄玉拍下花涧澈的手,嘟囔道:“我父君都允了。”
花涧澈又抬起手,轻轻地放在玄玉脑袋上:“是要与我相伴一生的意思,可你还这么小。”
一只青蛙从石头上跳入池塘里,惊得鲤鱼甩了一下尾巴。
又有雨滴从瓦缝落在地上,汇流成一个小水洼。
茶碗被衣角旋起的风刮倒,在桌上打了个趔趄,转了好几圈才停下。
花涧澈的手还在半空中。
玄玉已经出了长廊,往大门去了。
“到底还是小孩子呢。”花涧澈耸耸肩,忽而,一股强烈的血腥味而涌上喉头。
“我今日便下山了。”男子同玄玉并排走去大门,他突然说。
“是要闭关?”玄玉眼神闪烁,“可是明日的祭礼……”
良宣点点头:“蝶儿旧疾复发,我想尽早闭关为她疗养。芷天在呢,会安排妥善的。”又复道,“倒是你,差不多就回仓阳洛海,天君要担心了。”
玄玉没有回答。
良宣半晌后道:“七千年了,玉儿。无论是戴孝还是受罚,都可以结束了。”
雨早停了,地上却还湿着,苔藓经过一夜滋润,都光鲜嫩绿起来。
屋里却传来一阵猛咳。
“你说说你,这种天气不在床上躺着,跑到廊下吹得什么风?等你病死了,我将你的棺材在廊下停七十年,让你吹个够。”女子气呼呼地说着狠话。
“师姐教训的是,可澈儿也要娶老婆不是。”花涧澈一边咳着一边说。时节还暖和,屋里却已经烤上了炭盆,花涧澈的身体仍然没有一丝暖意。
凌河天转动药碗里的汤匙:“等你活到她成年再说吧。”
花涧澈没有笑了,兀自翻了个身。凌河天自知话说重了,舔了舔嘴唇,想要弥补些什么。
花涧澈却道:“我知道,她还这么小,可我却快死了。”
“阿澈——”凌河天心里丝丝拉拉地疼了起来。
“我明知道不可能伴她一生,却还是动了心,再三告诫自己别在招惹她,让她死心,却又心心念念希望她也爱我。”
“到头来,生不对,死不起。”
“我太贪心了。”
他食指轻巧带过一滴眼泪,又飞速藏在枕下。
白气儿源源不断地从那碗黑乎乎的药汁儿里冒出来;凌河天转动汤匙,划得瓷碗沙沙作响;炭火噼里啪啦,良久没有一个人开口。
良宣下山次日。
一清早,英华宫外围满了人。
这些人在多年前,都是花涧澈府邸里的客人。
而今都是来为花涧澈点灯的。
就在这藏了花涧澈最后一魂一魄的陌上殿。
望着陌上殿的烛火攒动,白芷天叹了一口气,看向青衣男子:“其实没有那桩事,涧澈仙君也活不了。你和玉儿,都权且宽心。”
良宣下山第二日。
玄玉作别白娘娘,重回仓阳洛海。
后来,玄玉做了六界皆知的宣武天神,持颛顼杖,掌东宣武境。
永世长生灯烛火摇曳过万年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