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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姜涉心里颇有些忐忑,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之后,又觉得这件事也还没有到最糟糕的地步。首先,梁蓁的哥哥梁芝对于香料和药草的辨识能力还是个未知数;其次,之前修士李秋海是质疑自己以次充好,而自己这个香料检验出来必然不是假货,那他们也未必会追究什么。

      想到这里,姜涉垂着眼低声开口,语气却十分坚定:“感谢梁修士。您也不需付钱,只望看过之后,传个信给大家,还我家铺子一个清白就是了。我家也就是小本生意,婆婆今日喝了点酒,有点醉醺醺的,说话不太注意,还望两位修士不要生气。”

      梁蓁点点头,从姜婆婆手里接过香料匣子,朝众人挥挥手,转身走了。李秋海皱了皱眉,也跟着走了。围观的人散去以后,周静山双手抱胸,嘴角勾起,挑眉笑着问姜涉:“小姜,蛮会说话的吗,我白操心啦!还勾上了源微派的高人,怎么不告诉我?”

      姜涉心里苦笑,脸上却是正色:“这件事情涉及婆婆的声誉,含糊不得。别的就算了,我真的没有作假。”

      周静山大笑,拍了拍姜涉的肩膀:“好了好了,放宽心。李秋海那家伙有点小气,但梁家的名声一直很好,不会随便乱说的。哼,李秋海哪里好,梁蓁可真是一支鲜花……那个,嗯。我妹妹将来必然要嫁个更好的,叫李秋海后悔!”见周静山嘴里说了这一串,姜涉也只得暗叹一口气,知道周静山虽然嘴上解气,然而要找个更好的人家谈何容易?周家妹子虽然容貌美丽,性情温柔,奈何资质悟性实在一般,想要再遇到一段好姻缘,也只能看天意了。

      周静山走了以后,姜涉赶紧关门打烊,给姜婆婆做了醒酒汤,服侍她躺下。姜婆婆叹了一口气,看着阳光透过门帘子洒进来,姜涉进进出出忙活着,身上的青衫沁出了一点汗渍。她说:“涉儿啊,这些年真是……唉。你也不是我从小养大的,倒肯这样孝顺我。我要真有个亲儿子,都未必有你这样好。”

      姜涉手里正端着一盆水,要给姜婆婆擦擦脸,听了这话就放下盆,笑道:“没有婆婆,我还不晓得活着没有,孝顺也是应该的。只不过……这回的事情我确实是瞒着婆婆了。”说完便低下头去,默不作声绞起了布巾,给姜婆婆递过去。

      姜婆婆摇摇头,抬起眼直直地看着姜涉:“不。我那一天捡到你,就知道你不是一个普通人。”姜涉的手僵在半空,过了好一会儿,姜涉才笑笑,把头瞥向一边,说:“婆婆,说什么呢?你又要笑话我了。”

      婆婆却很认真的样子,伸手连布巾一起握住了姜涉的手,说:“不是的,那一天,我带你走了一半路,其实有个人追过来了。”

      姜涉脸色一变。

      婆婆说:“涉儿,你也听说过,那些修士都会传音的吧?好像是自己的心在跳一样,别人讲的话,突然就在胸膛里面冒出来了。就那天,我是真的听到传音了。是一个男人的声音,听上去也蛮年轻,突然就那样对我说,叫我照顾好你,且不准我告诉你,不然就杀了我。”

      “什么?!”姜涉平日里再是平和冷静,这时候也忍不住喊了出来:“那婆婆你……”

      “别急,听我说完。”姜婆婆打断他,微微起身拉姜涉过来在边上坐下,道:“你婆婆我活了这一辈子,一直过得坦荡荡的,哪里会因为被人威胁,才收留你?等你醒过来没两天,我就求告州府,走了问天路,求了大贤者来查原因。大贤者看过之后,说你的确是前尘尽忘,且既然来到了瑞州,我们瑞州就要保你的平安。大贤者术法通天,而且刚正不阿,你放心,有他在,你一定会平安的。”

      听到这里,姜涉已经忍不住热泪盈眶了,他哽咽着说:“婆婆……我不是担心这个。婆婆你说了这么多话,做了这么多事,就没想过那人会找你的麻烦吗?这本来就是我的事情,我哪怕死了也是我的因果,但如果婆婆你有个万一,我又怎么办才好?”

      姜婆婆笑笑,说:“我已经是个老太婆了,活了那么久了,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人家干嘛要杀我?你还年轻,当然是要留着性命,好好地活。再说还有大贤者呢,他不会坐视不管的。”

      姜涉垂下头,他只觉得婆婆的手热烫热烫的,把自己的心也捂暖了。良久,他说:“婆婆,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以前我是个大恶人呢?”

      “没有万一。”婆婆肃然地说:“你什么性情,我还不知道么?如果你这样的人也能当恶人,那天下人人都是恶人了。不过如果你以前真的做了坏事,你如果知道了,看在婆婆我的份上,也要好好改邪归正,尽力弥补。”
      “嗯。”姜涉点头答应,又问了一句:“对了,婆婆,除去那些威胁你的话,当初那个传音的人,你还知道别的什么没有?”

      姜婆婆道:“有。”她终于松开了姜涉的手,拿了那一条布巾擦了擦脸,再重新把它浸入水里,慢慢地搓着,说:“我没见过他的人,但那人自己还说,他长了又长又黑的头发,带着琢成兰花的玉簪子,眉心也用碧砂点了一朵幽兰。他说你将来一见到他,肯定能认出来的。涉儿,你认识这样一个人么?”

      姜涉听了,猛然一怔。不错,这个人他的确是知道的,甚至是见过的,然而不是在别处,而是——在梦中。从失去记忆到如今这六年,姜涉其实一直被一件事情所困扰,就是反反复复地做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的他自己虚无缥缈,没有身体,伸出手,也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影子。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幽灵一般的自己,却总是要穿过重重迷障,甚至千山万水,来到一面镜子前。那一面镜子又大又圆,比平常姑娘用的菱花镜要大许多;但那材料,却仿佛是石头琢的,边上一圈是活灵活现、甚至能说会动的各色恶鬼。

      而每一回他走到了镜子面前,等了许久许久,却总能从镜子里面看到一个人,那人有着雪一样的皮肤,披着墨黑如云的长发,总是闭着眼睛。而他两眼之间的眉心,的确点着一朵黛青色的小小兰花。他记得自己一次次地尝试伸出手去,触摸那一面镜子,但是只要轻轻一碰,那个模糊的影子就消失了。有一回,他忍不住,竟然将脸贴过去,轻轻对着那个影子吻了一吻。随后——他就记不得了。

      这样的梦来来回回有过无数次,那人的形象已经深入姜涉的心,以至于姜婆婆一说到此人,姜涉心里就立刻涌起一股怀念的意味来。就像口干舌燥了许久,忽然能抿一口清甜温热的茶水,浑身上下如同有暖流贯通百脉,到了最后,几乎要从眼里溢出来。

      姜婆婆看着姜涉,轻轻地问:“涉儿,你记得他?”

      姜涉摇摇头:“我只有在梦里见过他。”对于姜婆婆,姜涉过去隐瞒了许多,那是因为自己不想给她惹麻烦;但如今麻烦已经找过来了,姜涉就不愿再隐瞒她一个字。尽管姜婆婆年迈又纯然,又那样彻底地信任着瑞照的“大贤者”——说到底,大贤者虽然也是修士,但修为其实不可能太高,因为听闻那些真正的修为高深之人,都远避红尘,在一些荒无人烟的地方追逐一些看不清的天地之理。姜涉不知道姜婆婆对于大贤者这种信任是从何而来,大概是瑞照多年的平安、富庶给了她一种极大的信心。而姜涉内心则隐隐有些感觉,知道要找自己的那个人,可能比这个大贤者厉害得多。

      于是姜涉对婆婆说:“婆婆,这件事情恐怕会很麻烦。我虽然没了记忆,但隐隐约约觉得那不是一个简单的角色。我希望婆婆在这件事情上听我的,若是我遇到麻烦,婆婆能避开就一定要赶紧避开。若是因为我的过去而连累的婆婆,我就算是活着了,难道还能快活么?”

      婆婆流下了泪。她知道姜涉平时向来是笑嘻嘻的,对谁都很好,谁的话都肯听;但真的遇到了什么要紧的事情,这个人又比谁都固执。她最终点点头,说:“有什么事情,一定要告诉我。”姜涉答应了。

      姜涉服侍姜婆婆喝了点热水睡下了,就走到后院去,打开一扇小门,走了进去。门里是丝丝袅袅的甜香,像是春日里清晨喧哗着的灵雀似的,粉红粉绿,满心满情都是盎然生机;中间又纠缠着一缕直通卤门的清气,又叫人一闻到,就耳目清明。

      姜涉打开一个小小的黑陶瓮,用一柄细长带钩的铜勺从里面舀出了半勺玉芸花的酒。这花采来之后,被他好好用干净的烧酒浸透了,然后滤出来,碾成了末留在了筛子里;而那得了花汁的烧酒则被染成了一片炽烈的、熏人的大红,在灯底下更能显出一种比少女面上胭脂更加鲜亮的色调来。姜涉呆呆地看着这半勺酒,只觉得这样好的颜色,过去应该在哪里看见过,然而想不起来了。他最终颓然放下手,在边上的小柜子里翻找一通,排出了七八个各色小瓶子。瓶子里都是各种各样的花草香末,还有几种粗配好的香粉和几样调色用的花汁。姜涉晓得纯用玉芸花这样浸出来的颜色是最好看的,然而这其中的确要用到灵力来调配,不然一定会发黄;如今这样的状况,还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用过往惯常用的普通花叶调色的好。

      过了一个半时辰,日头已经有些发昏了。姜涉叹口气,点亮了一盏蚌灯。灯芯的火透过磨成半透明的蚌壳映出来,摇摇曳曳的,把光亮和影子投到小桌子上的各色罐、盘、杯里面,给它们通通镀上了一层暖色。这样的灯下面,姜涉不知怎么的,就开了桌上那个水纹黑陶罐子。罐子里面一直是放着满满一罐子的上好碧砂,里面的碧砂颗粒圆整,色彩纯澈,没有半点杂质,是瑞照城里最好的货。姜涉攒了许久的钱,才买了这样一罐子。那一日他拿到手里,只觉得这颜色真好看,好看得就像西南云州的翠鸾鸟头上那一根最好的翎毛,在耀目的日光下闪闪发亮。

      然而他一颗都没有用过。碧砂的确是好货,但是与姜涉平日里所制的香料全不相配。他买之前就想到了,买的时候也想了,但还是买了回来,且是真正的高兴。很久以来他都有些迷惑,为什么自己如此迷恋这样一种颜色。今天姜婆婆的话却让他想明白了,恐怕就因为自己的梦里面,那个人眉间就用碧砂点了一朵兰花。

      兰花本应是清幽的,但那人眉间的兰花,在姜涉眼里,却不啻灼灼桃花。

      姜涉想,为什么自己会接连梦着一个男人呢?就算那个人再怎么样美,到底还是个男人,而自己在梦里仿佛对此毫无排斥。自己这一副身体也是算得上清俊秀颀,就算是布衣麻履,走在路上回头一笑,偶尔也能得到一些坦坦荡荡的欣赏目光;而瑞照城因为平安且繁荣的缘故,对各种各样不同的人也都宽容一些,故而男子相恋的故事也不是没有,然而自己平时的确是没有想过的。

      甚至可以说,不只是男人,自己连女人也没有想过。除却梦中,姜涉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比那些修士更加无情。他平日里对谁都是笑的,邻家的女儿、隔壁的书生、周静山、风晚阁的姑娘和公子、往来茶馆的修士和凡人,多半都挺喜欢他,他也喜欢他们;还有姜婆婆,他不愿姜婆婆为自己受累、受伤,若是姜婆婆死了,他想自己定然也要痛哭一场,甚至绝食数日。然而这些看上去真切的情感,似乎又莫名其妙隔了一层,就像在画卷上罩了一层纱一般,模模糊糊的。

      第二日早上醒过来,姜涉才意识到昨晚是靠在椅子上就睡着了。那一盏蚌灯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燃尽了,摸一摸灯芯,竟然还没有冷透。甚至桌上那一罐子碧砂的盖子还开着,鲜绿鲜绿的,好看极了。姜涉习惯性地伸了个懒腰,然后打开窗户,让清晨的风透进来,吹散掉一屋子浓重的花草香味。他循着这样的清风让灵气在体内循环了两周,直到四肢都不再懒散了,才怡然起身,出屋子干活去。

      姜涉一出房门就看见一个人。那人穿着白衣,用珍珠缀的发带半系着一头飘然的墨发,站在院子里一棵橘子树边上。姜涉看了他一眼,就觉得只有芝兰玉树一词可以形容他;别人站在他边上,就真的像那一棵橘子树一般不起眼了。果然,那人笑了一笑,开口说:“我是梁芝,梁蓁的哥哥。”

      姜涉行了一礼,道:“原来是梁修士。请问,您是看过了我做的香料么?”梧州的百姓不管自己是不是想要修仙,对于修士总是有一份天然的尊敬的;姜涉其实并不算是这样的人,他一向是平等的看的,然而这一位梁芝,却天然有一种气质,让人觉得应当尊敬他,却又不是敬畏他。

      梁芝走了过来,摊开左手。他的手雪白莹润,掌心里躺着一个小巧的白玉匣子。姜涉迟疑了一下,取了匣子打开一看,却见里面是一汪近乎透明的脂膏,只有几点浅浅的雪花纹样点缀其中,还散着一点极其浅淡的香气。

      梁芝笑着说:“我把你那一匣子香滤了一下,添了点料重新蒸过了。嗯,我也知道重新滤香对香料师傅是不大尊敬的,你不会生气吧?”说着,梁芝伸出一根手指,用指甲在匣子里稍稍挑了一点脂膏,轻轻抹在姜涉的手腕上,然后碾开。血脉的热度炙烤着透明的香脂,它慢慢地化开,于是一抹通透的香终于肆无忌惮地袭来,像有着旷远钟声的古刹里,那一种冷落了多年的老梅花。

      姜涉说:“是寒山梅,还有琼水。”

      梁芝眼睛发亮,满满都是光彩:“你什么时候来的瑞照?你这样的人,怎么会只是一个声名不显的香料师傅?”

      姜涉垂着眼,把匣子推还给梁芝:“我还想娶妻生子,为婆婆养老。我不想修道。”前半句是假话,后半句是真话。姜涉忽然觉得自己荒谬极了,不想修道,也不是真的贪恋红尘,那究竟是想怎样?

      梁芝不知道他心里的想法,只是有点遗憾,微微蹙眉。过了一会儿,梁芝又重新笑开,热切地说:“那也没关系,你来帮我的忙,来木樨园,不用修道。每天可以炼药,也可以制香。这样可以发挥你的才能,而且从此之后,保证不会有人来找你的麻烦,多好。”木樨园是梁家的园子,一向是给瑞照城里最有权势的大家族定制药丸、药水的,也给源微派供应一些低档次的静心香和粗制药物。姜涉以往一直很希望能去参观一番,但不是现在,更不是加入。

      姜涉摇摇头。梁芝有些失望,又问了一句:“那四日之后,我朋友家有一个品香会,你总愿意去了吧?都是香料师傅,你本身也是能去的。对了,传说中的旷明真人你听说过么?他的弟子沈儒真人也要来。”

      姜涉心里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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