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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第 1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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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涉眼见着那人影飘然而来,激发了阵法,随后又发现自己的身躯不能移动——也不是被困在阵法之中了,而是直接魂魄出窍、离体飘去也!更为可怕的是,姜涉在这一瞬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惊讶也不是恐惧,而是感觉到无比的舒畅。就像囚徒终于挣脱了束缚许久的枷锁,像燕雀离开了锁于方寸的金笼,姜涉只觉得所有沉重、滞涩的感觉一瞬而释,自己的意识放开得无限大,像夜空中因自燃而爆炸的星辰,火烫、膨胀、自由快活。上至苍穹明月,下及虫豸砂砾,一举一动、一生一死,都历历在目、无比清晰。相比起来,过去看的世界,仿佛蒙了一层厚厚的迷雾,只能看到它浮光掠影的表层。
旋即,那人影也是一晃,状似惊讶地说:“怎么是你?”
姜涉还沉浸在那样的感觉之中,过了一会儿才转头飘过去,笑着伸手一点那人的眉心,道:“为什么不是我?”
那人后退一步,离开了姜涉的指尖,先是震惊,随后是不可抑制的狂喜:“竟然……真的是你。想不到……想不到。哈哈哈哈,造化之妙,实非我能随意揣测!可惜我已经死去,只留下这一缕残魂驻留此间。不过还能看到这样的景象,也算是不亏了!妙哉、妙哉!”
姜涉笑道:“你认识我么?可惜我把过去都忘光了,现在还不知道是什么缘由。不过没关系,我想这两界造化,毕竟要有人力所不能参悟之处才算有趣;不然一举一动都合乎常识,岂非乏味?真是那样,我若是上古开辟明幽的真仙,怕就不想再看它一眼了!”
那人点头,也伸出手来,试图抓住姜涉魂体的手——然而姜涉已经在大笑之中散开了。不错,是散开了。姜涉只觉得维持单一的魂体难以满足这种愈发膨胀的剧烈快感,只想更多、更多地看一看这个世界,于是散开了魂魄,竟然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大团云雾状的东西。如灰烟爆裂,如山石崩塌,如积雪陡溃,这成型的魂魄在一瞬之间剧烈扩散,丝丝缕缕牵扯开来,又滚滚如雷,浩浩荡荡地高速旋转,转瞬之间就铺满了整一个阵面。那人看着这样的奇景,想到了昔日登临铜山之顶,看到的那样无边无际的云海,无时无刻不在运转着、吞噬着这天地间剩余的一切。
那人迟疑,想,这是什么?魂魄竟然能变成这样的么?还没等他细想,这魂魄之云的力量却已经展露出来了:它摧枯拉朽一般地撕毁了这个“地水火风”的四象阵法,又像剥柚子壳一样清爽直接地破开了包裹着阵法核心的符咒,直接让那个宗门设计好的“元器”露了出来。元器一外露,顿时电光四射、雷声大作,四象虚影再也镇不住阵心剧烈膨胀的热度,直接溃散开来。
那人已经震惊得难以言说。他本是太上琴心宗的一位长老,俗名已不可考,道号望道真人。由于未能破劫成仙,望道真人在将要散魂轮回之际,将自己的一丝残魂发往宗门秘境,指引新来的弟子第一次接触元器,感悟天地之元。
“元器”有千万种,然而它们都有一个相似的点,就是拥有比较接近单一的“元”的形态。探索天地奥妙的修士,在长期的摸索中认为,不管世界变化之道理如何复杂,万变不离其宗,都离不开一些基本的“元”,如“音”“光”“气”“情”等等。而这些基本的元相互交融、又经历一次又一次变异,才有了世界。而新入道途的弟子想要开启元灵,首先就要感悟到这纷繁世界中的一些基本的“元”的形态。宗门准备的“元器”,正是帮助他们更容易地做到这一点的道具。
而这里用这个简单的四象阵法封印着的,就是一枚饱含天然雷电的雷晶。此雷晶由前代长老钟黄生在明幽两界的界壁边缘发现,取回之后祛除杂质,作为元器封存了此地,在数百年内帮助了十几代弟子开启元灵。而望道真人在此看守这一枚雷晶,也已经有一百七十多年的时间了。先前那些弟子,聪慧者有之,笨拙而坚毅者有之,无不是从四象的相生相克之中入手,力巧相合,从而破阵见心。倒是也有那么几个天赋卓绝,用势不可挡的灵气直接摧毁了阵法,但多半也要依靠一些法器、符咒。像姜涉这样用魂魄之力直接撕裂阵法的,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望道真人以木水双灵凝结一道法衣,附在身外;又放出了护体灵光——这种灵光不同寻常,是在明幽两界界壁的裂缝之中来回锻冶过的,更能抵抗其他魂魄的侵蚀。姜涉刚才的做法实在诡谲,望道真人也不得不谨慎一些。他披着这两层防护,往前飘行三丈。再往前,就要接近阵法核心、魂魄之云剧烈旋转之处了。
望道真人开口,震慑道:“太上琴心宗后辈姜涉,吾乃望道真人,受命看守此地。汝既已破阵,当停息术法,潜心悟道,莫要犹豫不前,耽误良机。”
然而那昏沉云雾似乎听不到望道真人的良言,依旧悬浮于此,包裹着元器,不断旋转。
不好!望道真人又看了半刻,终于明白过来:那元器的天然雷灵之力正在肉眼可见的衰减,姜涉的魂魄是要不顾宗门启元之规,妄图直接吞噬元器么!不错,这姜涉的魂魄既然是那样,那么必定与那一位前辈有关,前辈高人的事情也不是自己可以干涉的;然而自己职责在此,此人在此之刻的身份也毕竟未明,还是……
正在望道真人踌躇未决之际,那一团云霭却在一瞬间消散了。就像云破日来、天光乍现,又像愁眉的女子破颜而笑、两颊生姿。姜涉的魂魄重新凝结,回头一笑——望道真人怔愣之间正想回他一笑,却看到姜涉背后,空间撕裂开了一道狭长锐利的口子,其中白光流溢,一种强大而宁谧的东西从中汩汩流出,在望道真人来得及反应之前,就一下子把姜涉的魂魄整个包裹,一卷而入。
星辰流转,天地肃穆。望道真人已经失去了肉身许久许久,在这一刻却感觉到了彻骨奇寒。没有颜色,没有声音,没有呼吸吐纳,没有灵息流转,这个世界莫名其妙地停了下来。望道真人觉得自己的魂魄慢慢坚硬了起来,从外而内,逐渐凝成一座石雕,即将失去自己的思想,并且在没有景色的天地之间慢慢风化。
而此时的姜涉,还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事实上自从魂体分离的那一刻开始,他觉得自己已经不是自己了,自己的意识逐渐渗入周边的环境,自己即世界,世界即自己,混成一团,彼此不分。等到那种强烈而清晰的喜悦冲破了一切理性,迫不及待膨胀开来之后,姜涉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了。他只觉得自己想要灵气灌顶的那种清爽,于是灵气欣然而至;他觉得自己迫切的想要触碰这阵法中模糊隐藏着的那一团炽热的元核,于是他三两下就撕开了一层层的束缚,把那一团雷晶捧到了心口。很快他又觉得无趣了,就随手放下了它,回头向那个白衣翩翩的好看的魂体笑一笑,希望他也笑一笑。
再之后,姜涉就不知道了。他仿佛觉得自己不属于这个此方,他就离开了。至于他应当去哪里,他也不明白——只是他一动离开此地的念头,空间通道就自然而然打开,他就走了。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非常干净的泥腥气。
像是刚刚落过小雨,姜涉停在一片平整而洁净的岩石上面。天上有月,月大如斗,莹莹地悬在很低的地方。星辰在天上肉眼可见地流动着,划出一道一道深深的刻痕。地面上没有草,没有树,没有能看得见的任何一种生物,只有突突的岩石,以及纵横交错的、墨黑色的影子。
姜涉慢慢走起来,一直往前走,远离了他的来路。一直走到前面没有路了,只有一面高绝通天的崖壁截断了他前进的放下。他靠过去,把耳朵贴近岩石听着,想听出一些声音来。
然而只有安静。
……
姜涉在这里待了一个月,直到有人过来,找到了他。
旷明真人——他的名字叫做管缨,在峡谷之外负手而立,等了十日。其间风雨大作,猛烈的暴雨浸透了他全身上下所有衣物,他也不动一动。十日过去,姜涉还没有出来,他就入了秘地。望道真人看到了旷明的到来,证实了心中的猜想,连忙告诉旷明有关姜涉的一切。姜涉的肉身还遗留在阵法之外,“他”安安静静睡着,闭眼微笑的样子,像一只在温暖日光里睡着了的白色野猫。旷明真人看着他,不知为什么,就觉得有一些莫名的危险。但他很快摇摇头,摒弃了这种无来由的思绪,动手施法,准备寻到这一个小世界的入口。
二十日之后,旷明成功了。他一寸一寸翻遍了这一块宗门秘境的每一片土地,终于发现了一丝端倪,寻到了这一方新生的小世界。不错,姜涉就那样无知无觉开启了一块新的小世界,并且踏入其中。
旷明拘着姜涉的魂魄出来的时候,望道拦住了他:“老宗师,他……他真的是——”
旷明摇摇头:“什么也不要猜。胡乱猜测毁了我过去数千年来最珍爱的东西,我再也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望道后退一步,垂下眼睛,准备忘记这一件事情。他毕竟就是一缕残魂,做好宗门后辈的引领者,就已经足够了。
旷明顿了顿,又说:“这一方秘境恐怕要封闭一段时间。那个元器不能用了,那个小世界里渗透了幽气。你做好准备,先到魂玉之内去修养一下吧。”
望道吃了一惊:“幽气!可是,这里离界壁还很远,姜涉——他与幽界有关?他浑身上下没有一丝幽气啊?连魂魄里也没有。”
旷明道:“对了,你刚才说他在破阵的时候,魂魄散逸,变为一团混沌之云。你把你看到的景象封入这一个玉匣吧,我回去查一查。”
望道点头,接过玉匣子,照做之后递还给旷明,道:“连老宗师您也不知道这种术法么?”
旷明面容肃然,道:“知道,我祖曾经记载过一种类似的。但那样的术法,他一个没开元灵的人应当做不到。事情没厘清以前,我不会妄下定论。至于幽气,那小世界之内的确有,但我不清楚他接触到没有,所以也不能妄言。”
望道心中更为惊骇。旷明真人的确是太上琴心宗的本派祖师,修为不知有多深,见识不知有多远,名录史书、妇孺皆知,连宗门中的许多弟子都难得有机会一见。然而说起旷明真人所提到的“我祖”,则是更加了不起的人物——那就是当今现存的两大修仙体系“炼气”“明光”中,明光一脉的祖师管明光。
管明光生于数千年之前,生于铜山,曾在西北沧州的上古宗门广岚宗修行,自小聪明颖悟,七岁时曾见日而指,道:此非天道也,乃天道之外相,日月泯而天道犹存也。而后千年,管明光偶遇真仙点化,创立明光之道途,而后亦破劫成仙,再不知行迹。
如果这种秘法真是管明光留下来的,那么这一位姜涉的身份,恐怕要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复杂。望道目送旷明真人远去,再看了一眼毁坏了的四象阵法,一挥衣袖,也飘然离去了。这一回封闭也不知道要多久,自己这一缕残魂,是不是还能有机会再能引领一次新弟子的启灵呢?
旷明一手拥着姜涉的躯体,一手以一枚魂珠承着姜涉的魂魄,离开宗门深渊,回到宗门之内。此时真正的沈儒,并“风雨无归”等旷明真人入室弟子十一人,齐列于前,肃然而立,静待这位老宗师的到来。
太上琴心宗真正的宗门,正是在铜山之巅,睥睨群山,尽览五州。中州铜山于上古之时,得两位真仙以无穷仙力一刀一剑合力斩杀孽龙,其力有开天辟地之力,将铜山最高峰从中一劈两半,形成如今的千丈崖,又名“剑壑”。此剑壑上及穹宇,下近黄泉,如今犹然存着浩然剑气、无尽罡风,常人不能近前。而姜涉先前去的那个宗门秘境,不过是这一道剑壑延伸出来的一条小小地裂罢了。而太上琴心宗的先代长老,见了这剑壑之威,心潮澎湃而不能止,立誓于此修炼,不及渡劫之期不出。后此长老果然有所成就,故而在此立宗——此举也有威慑之意,但凡宵小畏缩之徒,断不能突破这等拦路罡风,直达宗门。
旷明立于此峰之巅,环视一周,道:“吾管缨,此身犯下的最大错误,就是妄断是非,擅诀他人生死。尔等遇事遇人,也需常怀谨慎之心,切不可武断行事。”
“风雨无归”出列道:“弟子问师父,姜涉此人,该当如何?”
旷明道:“姜涉身处幽气弥漫之地,魂魄却未被幽气沾染。吾用往溯之术探明,那一方新辟小世界之中,生成有幽气裂缝,直通幽界阴泉。而姜涉魂魄昏迷之时,幽气环绕其人多时,却未能侵入魂魄,大奇也。若吾所料不错,此乃天然清静之体,难得之极。”
沈儒也出列,问道:“姜涉魂魄如此,那他的躯体,是否沾染上小世界溢出的幽气?”
旷明道:“也无。望道禀我,小世界通道立于阵中,而姜涉破阵之时,身躯遗留阵法之外。阵法虽破,幽气却并未泄露。”
沈儒点头,垂目微笑:“师父,弟子斗胆一问——姜涉,是否真与芳泉真人有关?”
众人一愣。原来芳泉真人的陨落,正是太上琴心宗最大的隐秘。而旷明真人今日提起“此身犯下的最大错误”,多半说的也是与此有关。在这样的关头,沈儒不顾旷明的想法,就如此直接提起此事,确实是十分大胆了。
旷明不答。
沈儒又道:“师父今日以我的形象去见姜道友,引他启元,难道不是别有用意?如果不是师父示意,弟子又如何拿到那一张芳泉师叔所留的木樨油配方?”
旷明长叹一声,终于答道:“不错,我曾怀疑,他就是芳泉。”
沈儒抬头:“他不是么?”
旷明轻轻摇头,把目光抛向千里外虚无飘渺的山峰连绵之处,道:“我以我心起卜,卦象虽晦暗不明,我也能看出,芳泉确实已经魂飞魄散了。天上地下,后千年之中,我再也没有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