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刹那生》张酒心

5、第四章

　　得到家人同意，接生婆回身进屋。

　　陡然，一声哀嚎起，屋里断了声响。

　　接生婆一脸遗憾的推开门，走到何彬面前垂下头：“大人难产没了，孩子生来是个死胎，是憋死的。”

　　何彬再没忍住，冲进屋里紧紧的攥着秀儿的手，哭着唤她的名字，哭着让她回来。

　　可一切都无济于事。

　　一位明晓事理的夫人走进屋，操着浓重的口音，劝导着何彬：“彬子呦，切莫再折腾下去啦啊，要节哀顺变的啦。”

　　门外，秀儿爹被气的晕了过去。

　　同乡见此，连忙掐着秀儿爹的人中，将他救了过来。

　　秀儿爹一醒，气冲冲的跑进屋，指着何彬哭嚣着：“都是你这个杂种害得我家秀儿！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骂声不断，何彬也不还口，只静静的跪在秀儿面前。

　　秀儿爹气不过，随手抓起烛台，向何彬打去。

　　同乡的匆忙拦住，纷纷劝导：“切莫再多搭一条人命呦！……”

　　嘈嘈杂杂至夜晚，人群渐渐散去，秀儿爹把秀儿带回家，举行了葬礼。

　　何彬前去，却被人拦截在外。

　　棺材一落，天下起小雨，似乎连老天爷也在同情着苦命的秀儿。

　　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秀儿爹在床上整整的躺了半年才缓过来。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何彬带回了绛阕。

　　秀儿爹初见绛阕时，恍惚的也觉得是秀儿回来了，但待他多看了几眼，便明白了过来，她不是秀儿。

　　秀儿是个普通的渔女，身上多的是一种烟火气，而绛阕的身上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与秀儿大相径庭。

　　何彬把绛阕带回家，心里明知道她叫绛阕，但还是总管她叫秀儿。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可过了些年之后，何彬就开始殴打绛阕，从最开始的巴掌，到后来绑在柱子上的鞭打，看的同村人心颤，却又没有一个人敢管，因为她长的实在是太像秀儿。

　　直到后来绛阕突然消失，何彬就开始闭门不出，食不下咽。

　　秀儿爹看他可怜，心软的去看。

　　何彬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喊着：“绛阕……绛阕……”

　　秀儿爹闻声，硬给听成了家雀儿，便赶紧去抓几只给他煮。

　　热乎乎的汤出锅，何彬根本不开口，只一个的念叨着。

　　秀儿爹见没救了，便起身打算回家。

　　“一定要把我葬在海边！没准绛阕会回来找我。”何彬睁开眼回光返照，说完就断气了。

　　虽说秀儿爹还恨着他，可现在人都死了，恨也没处恨了。

　　按照何彬的遗愿，秀儿爹把他葬在了海边。

　　澄清的泪水从浑浊的眼中流出来，秀儿爹赶紧用破旧的衣袖擦了擦，起身道：“我带你们去彬子的坟。”

　　我收回目光，看向他瘦弱的背影，在日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凄凉。

　　到了何彬的坟，秀儿爹不言，直接转身离去。

　　孤零零的木板伫立在海沙之上，上面何彬的名字已被风雨侵蚀。

　　我走过去，闭上眼寻着何彬的尸首，不见了他的踪影。

　　或许，他已经随着海沙的流动去了海里。

　　我睁开眼，将绛阕的心从怀里拿出来，送进了海中。

　　她终究还是回到了大海。

　　及触凡心意懵，迈坠间惹花焚。
　　幻城幻梦一生，终其尘若浮花。
　　绛阕短短的一生，不过如此，如花如泡影，一瞬既破。

　　嗓子猛然一甜，我跪在地上，吐出一口抑郁在心头的血。

　　血落在地上，染红了海沙。

　　殷莫有意扶我，却被我一把推开。

　　随意用袖子一擦，我头也不抬的起身就走。

　　转身走了几步，我迷迷糊糊的抬起头，感觉日光开始刺眼，感觉天地开始扭转。

　　意识渐渐消失，我倒在地上，恍惚间看见了绛阕。

　　“绛阕，是你吗？”我试探着问。

　　绛阕点点头，却说：“我是秀儿。”

　　秀儿？我愕然，问道：“你是来找何彬报仇的吗？”我以为她想起了她的死因。

　　秀儿一下笑出了声，否认道：“我不是来报仇，是来谢谢你的。”

　　我不明白，甚至是有些发懵：“谢我什么？”

　　“你的那口血。”

　　“血？”我诧异，却没有刨根究底，反是问她：“你恨何彬吗？”

　　“只不过是前世遗留下来的债，无论恨不恨。”她微笑。

　　我看着她，想再问她前世到底发生了何事，她不肯说。

　　我调转话锋向她问起绛阕，可她又说：“我就是绛阕。”

　　我更加迷茫了。

　　周围再没有了声音……

　　醒来，是熟悉的木屋，熟悉的殷莫。

　　我抬眼，看他正倚在床边熟睡。

　　我不忍心打破这份安逸，可他却睁开了眼。

　　我即刻翻身起来，逃离那间木屋。

　　秀儿和绛阕的事情使我放不下，我离开木屋赶紧去查了她们的前世，得知她们原本是一魂双生子。

　　双生子共用一魂，是一个人，也是两个人。

　　本来她们历经上一世便可以归一的，但因为前一世她们两个欠了何彬的，所以她们必须来还债。

　　而这一世还完了，她们也变回了一个人。

　　我行走在路上，明显感觉到身体越来越虚弱，我知道，我是时候该把芸蔻带回来了。

　　血缓缓从嘴角流出来，我随手一擦，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佘连的眼底满是担忧之色。

　　我停住脚步，猛然转过身：“我现在要去见我的夫君，还请你就此停步。”

　　说罢，我转过身继续走，不想给他任何的希望，只期盼他认为我负了他。

　　身后再没有人跟着，我微笑着离开，寻一处空地落脚。

　　我名曰刹那，是灵地真正的主人。

　　那年合.欢花盛开之时，灵地闯进了两个法力高强的妖，女的叫景幻，男的叫司玄。

　　灵地之内很少有会说话的生灵，所以我并没有驱逐他们，反是把他们当成了朋友。

　　景幻他们俩虽在灵地住下，可他们还是会常常的回到人间。

　　我不愿去，便在家等他们回来。

　　想那时，我所认知的爱情，都是从景幻口中得知。

　　我还记得，那时景幻深爱着司玄，甚至还百次向他表明心意，然而最后的结果无一例外都是拒绝。

　　次次不成，我都替景幻着急，也便帮着她想办法，可换来的却是司玄对我的一通臭骂。

　　许是景幻口中的人间太过诱人，我偷偷的跑了出去，甚至还在学到了一个很厉害的法术，得到了一个令我们别离的源头。

　　一缕青丝，一滴心头血，半寸寒冰水，十年纯灵力。

　　我造得一个与我长相一般的人，一个我一手造就的幻。

　　我将她取名为芸蔻，把她带回了灵地。

　　芸蔻虽是幻，可她却有自己的思想，有与我南辕北辙的性子。

　　我性子冷，她性子暖，举止温柔，声音都是甜甜糯糯。

　　起初我将她带回时，景幻并没有排斥她。

　　但令我没想到的是，她与司玄相爱了。

　　那一日，他们手牵着手来寻我，与我道别，转身离开。

　　景幻后知，一心迁怒于我。

　　我可怜她，不想伤她，她却贪而不满，设计吸去我大部分的灵力，让我失去了无尽的寿命。

　　世人都当灵力好，却不知每每日夜交替灵力波泛之时，我都会遭受钻心蚀骨的疼，所以我并不恨景幻。

　　我毫不迟疑的逃离灵地，踏入世俗。

　　我体验着人间的种种，听着世人情仇爱恨生老病死的故事。

　　我做了一个说书人，游走与凡尘。

　　岁月的长河奔腾不息，我容颜丝毫未改。

　　那一日，我走到云崖，站在云崖上听风。

　　无意间的垂眼，我看见了景幻，看见她诛灭了芸蔻。

　　司玄呢？我诧异，伸手芸蔻残存的一缕魂魄抓住，转身离开。

　　至始，我总以为司玄不知道芸蔻是被景幻所杀。

　　至终，我总以为司玄对我只是朋友之情。

　　可一切却都相反。

　　我静静的坐着，将芸蔻的那一缕残魂从体内逼出，以自身残命为引，铸其全魂，将她强行送入了轮回。

　　我的生命开始加速流逝，我快要死了。

　　历经繁华三千界。

　　徒见大喜又大悲。

　　情仇爱恨皆过迁。

　　别离离去均陌路。

　　谁道浮华一场空。

　　我想，这便是我的命。

　　眼睛渐渐看不见东西，我合上眼，从后背生了根，向四面八方深扎而去。

　　我以为我会死，但我没有。

　　良久，我的躯体渐渐浮向空中，容貌渐渐恢复，衣服渐渐化为紫色，一头墨色长发披散开，一道紫色的荆棘从额头蔓延至右脸。

　　在岁月的辗转中，我遗忘一切，又想起一切，我再次成为了我，拥有着无尽的寿命，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法力。

　　猛然，我睁开眼，悬空而站。

　　我扫视周围，垂眼看见殷莫。

　　他仰视着我，脸上神情变换不断，是无奈，是痛惜，是我不愿明白的。

　　我落身于他的面前，向他走近，缓缓的对他伸出去。

　　他躲闪，目光极其陌生。

　　我的面无表情的收回手，言语不带一丝波动：“你为何要随狸媛离我而去。”

　　我质问他，声音狠历的犹如尖刀狠狠的刮在脸上。

　　殷貘没有回答我的话，温柔的说了一句：“你累了，该休息了。”

　　他的一句话，今我崩溃。

　　我迅速的掐住他的喉颈，悬空将他举起。

　　“说！”我愤怒的叫嚣着，加重手的力道，足以令他窒息。

　　殷莫合上眼，神情波澜不惊。

　　一滴泪悄然从他中落下，滴在我的手上，犹如烈火般将我焚烧，令我痛苦的松开手。

　　看殷莫摔在地上，我心里是悔，又不敢承认。

　　“殷莫……”娇滴滴的呼唤声从远处传来。

　　我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狸媛。

　　闪身上前，我掐住狸媛的喉颈，将她举起。

　　我看着她，在她眼中看见的是恐惧，是害怕。

　　狸媛的脚在空气中胡乱蹬着，我瞧着她这副挣扎的模样，格外兴奋。

　　“你……你…是谁？”狸媛从牙缝里挤出来声音，含糊不清。

　　我笑着反问狸媛道：“你不认得我了？”

　　狸媛睁眼瞪着我，目光满是惧怕，却无法喊出声。

　　她是妖，怎么会被掐死。我想着，突然松开手。

　　猛然的跌落，狸媛瘫坐在地上，剧烈的呼吸，剧烈的咳嗽。

　　我一笑，慢悠悠的向她靠近。

　　狸媛惊恐着用手支撑步步后退，嗓子害怕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没着急下手，抬手将她的内丹从她的身体里拽了出来，放在手心里，问她：“狸媛，你说如果内丹碎了会如何？”

　　无尽的恐惧将狸媛包围，她依旧没办法出声。

　　我癫狂的哈哈大笑。

　　额头上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狸媛倾尽力气，终于大喊出声：“亦洛！”

　　“哦？亦洛么他不会来救你了。”我笑着看她，就像是一个玩耍老鼠的猫儿，明明最后会吃了它，但在此之前还是会戏耍她，给她希望，然后再亲手摧毁。

　　“刹那，快住手！”殷莫匆匆赶到，却近不了我身。

　　我本不想这么快结束一切的，但谁让殷莫来阻止了。我只能毫不留情的一用力，将内丹在我手中化为齑粉。

　　张开手，内丹的粉末无火自燃，随风逝去。

　　狸媛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不相信她的内丹已毁。

　　“没了内丹我看你还能撑多久。”我道，感觉身后有人偷袭，下意识的反手将他打开。

　　一口血喷溅而出，殷莫狼狈的跪在地上。

　　他的受伤令我顿时清醒。

　　我奔向他，想看看他怎么样，有没有伤到要害。

　　可他却岔开我奔向狸媛，带着她离去，留我一人孤影。

　　我愕然，呆呆的望着他离开的方向，是苦笑。

　　这一刻，我们之间彻底结束了。

　　我跪在地上，歇斯底里的大喊。

　　我腾空而起，惹得竹叶片片飞落，划过我的周身，给我留下数道伤痕。

　　倾尽力气的我摔倒在地，一心等待死亡，却终难圆愿。

　　故人北去，昔别离。
　　忽得暮雨霏霏，旧事成墟。
　　心亡矣，无妄入陷绝觉。
　　苦笑姻缘，相思皆作飞灰。
　　此去途历，道是不悔决绝。

　　我明白，我的所珍惜的一切，都是毁于我手，可我没有回头路。

　　在绵延不断的岁月中，我搭起一间木屋，始终在守候，在等待，等待阳光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