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死桐》金兰子

3、长咸

　　永定九年，我见到了长咸。
　　已是秋末，这日天气晴好，但毕竟是秋了，那股子寒凉，似乎能让人嗅出空气里萧瑟的味道。书斋前栽种的那棵梧桐木依然是枝繁叶茂，华盖亭亭。
　　我们等候在书斋门口，母亲引领着南齐的长公子，在仆役的簇拥下慢慢过了文汀桥，折了过来。
　　母亲还穿着蟒袍，显是刚下朝的样子。行礼过后，母亲便告诉我们：“长咸公子年纪尚幼，我主体恤，令其住于我贤王府。你们姐妹几个可不能失了礼数。”
　　我们齐声答是，也都暗暗打量南齐的这位皇长子。
　　相较于母亲的仆佣成群，公子长咸那边只跟了两个伺候的人，显也不是他公子身份惯常的仪仗，想是现在质子的身份使然，不得不示弱于人。他也定是委屈的，还这么小，就得从故国到昇国，这样战战兢兢地对待一切。而且，成邺也自有招待他国使者的馆驿，再怎么样，也还可以住入宫中，怎么就住进贤王府了呢，这有什么深意呢。不过不论怎样，既然他住进了王府，就一定是让母亲行监管之职了。
　　那两个侍从想是他的心腹了，都低着眉眼，瞧不见容貌，不过仪态都是极规矩的，看得出是从宫里出来的。一个是贴身的侍从，看上去约莫十岁的样子。另一个似乎是教养嬷嬷的人物，一副稳重的样子，想是那些南齐皇宫来昇国的仆从中公子最为倚重的人。
　　那长咸竟完全没有公子的样子，躲在教养嬷嬷的身后，探出脑袋，脸上的笑带着丝怯意，却也能看出他原是个活泼的孩子，那双眼睛亮亮的，水灵灵的。看样子，他的父母并没有拘着他，甚而可能是颇为偏宠的。他的眼睛还有些红肿，这几日定是哭过好几回了。上午的阳光从梧桐树似手掌的叶子间漫泻下斑斑点点，也落在他的脸上，那阳光印染着他的笑脸，使得那个笑容也成了绚烂。日后回忆起那天，仿佛那一刻的阳光也在记忆里越发地灿烂。
　　长咸的到来，似乎是一颗石子投入死水，微澜之后又是沉寂。日子还是过得那么不紧不慢。他也从不在大家的视野里出现，不与我们一起读书，也不与我们一同饮宴，节日里也见不着，晨昏定省时也没在哪一处遇见过，可见，他是不与府里的人交往的，不论男女。他是这样低调，或者说是不通人情事务，或者是出于别的什么思量，让所有人觉得仿佛王府里就没有这么个人。
　　园子里又经历了一场花红柳绿，又到了一年里的炎炎之日。
　　正是正午，下午的课还有些时候，便起意到园子里转一转，实是心中有些郁郁。长期生活的沉闷，精神上的无所依，都在日渐积累。还有近日平世那丫头，不仅在课业上越加压过我，甚而是欺压我院子里的一总下人，有次甚至在紫嫣脸上瞧见了红印子……
　　园子里竟也没什么人，也是，这么热的天儿，谁乐意出来呢。各处的主子也多是在午睡，整个内院都是静悄悄的，何况是这无人的园子。日头真是毒辣，四下里只有蝉鸣，一声赛过一声，声嘶力竭，使人愈加添一份烦躁，出来走一走的决定有些失策呢。
　　终于走到了太明湖的湖堤上，进了杨柳荫里，方觉好些了。这土堤将这湖分成东西两块，堤上铺着青石板，遍植着杨柳。那些杨柳树干粗壮，树冠高大，褶皱的树皮上满是青苔，是有些年份的了。这王府历经了多少代主人，它们就存在过多久了。而这座王府经历了多次的扩充改建，历史可是比这昇国还要悠久的。
　　正信步晃着，却隐约听得啜泣声，定是哪个院子里的下人受了委屈，躲到园子里来哭。这种事情这么些年也见得多了，我也从来不管。不想管，但也不想折回去了，那个人看到主子，应该会自己避开吧，毕竟，这事要是碰到别的主子，弄不好可是会受罚的。
　　我故意加重脚步，弄出些声响，谁知那人竟然不为所动，我倒生出了好奇，这是谁啊。我不由赶了两步，终于在一棵树后看到了一片紫色的衣角，我想我知道他是谁了。
　　“公子。”我走到那孩子的背后，按照礼仪行了礼。心知那紫衣可不是平民可以穿的颜色，近看果然是南齐的长公子。
　　他竟然没有理会我，还在呜呜咽咽地哭。我从平举的双臂中抬起头来，看到那个瘦小的背影，席地坐在柳树下，双腿伸出土堤，贴在低矮的土堤的斜面上，还够不到水面。他的肩膀一抽一抽的，两只手还在擦着眼睛，旁边丢着块帕子。
　　这孩子也还只有六岁吧，是想他的皇娘父后了，还是受了什么委屈，哭得这样伤心，让人的心都揪起来了。他五岁就背井离乡，没有依靠。我虽也是到了这么陌生的环境，但毕竟我是成年人的心智了，我也可以从小时慢慢积累，也不必像他这样的小心翼翼，毕竟不管怎样我都还是王府的嫡长女。
　　我开始手足无措起来了，向来不善于安慰人的我，这下可不知该怎么办了。我犹豫着慢慢靠过去，在他的旁边坐了下来，他还不到我肩膀。我都坐下好一回儿了，他竟也还是不理，犹自哭着。
　　“你……你这是怎么了？”不理。
　　“你想家了？”不理。
　　“你想你皇娘了？”他突然侧过身子，背对着我，哭得更大声了。
　　“你别哭了，要是谁给你委屈了，告诉我，我去和王娘说……”好吧，既然还不理，那只有使出杀手锏了，“你不说，我可走了啊。”
　　我都走出好几步了，他也没叫住我，我只好摸摸鼻子，自己回到原来的位子。侧头看他，在这么热的天哭，他的额际发间都是汗水。我叹口气，拿我自个儿的棉帕子，弯腰在水里浸一浸，捞上来拧一下，弄得半湿，细细给他擦着我擦得到的地方。
　　他突然“哇”的一声，扑到我怀里，却也只顾着自己哭，还是什么也不说。这可苦了我了，这么热的天，他就像个小火炉似的，这么抱着可真难受啊。
　　他许是哭累了，竟然就这样睡着了，却还在抽噎着。我小心地捧出他的脸，这么热的天，捂在我怀里，他的小脸已全是汗了，又满是泪痕的，真成了张花脸。我重洗了帕子，把他的脸擦干净，他的小鼻子、小眼睛都红红肿肿的。
　　正不知如何是好呢，就看到寻来的紫嫣，于是掰开他抓着我衣襟的手，小心把他交到紫嫣手里，嘱他亲自送回去，自己则赶着去书斋，老师那把戒尺可不是吃素的。

作者有话说

　　跟收藏的那个人说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