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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元 ...

  •   第一章上元

      折阑是被一声摔门的巨响惊醒的。
      她费力睁开眼,头疼欲裂,嘈杂声潮水般涌来,闹哄哄地听不真切,她昏昏沉沉半晌,透过半掩的帘帐扫了一圈,意识到自己是在一间偏殿的床榻上。
      殿内红烛垂泪,窗外天色未明,四合香氤氲满室,紧闭的房门外人影幢幢,不知在闹腾什么。

      昨儿是正月十五,上元佳节,天境落了场大雪,行香园的红梅凌寒而开,恰逢园内办了一场灯会,折阑在赌桌上赢了坛佳酿,一时贪杯,兴起到后园踏雪寻梅,寻着寻着,思绪就醉倒在九霄云外。
      再醒来,便是此处。

      折阑揉了揉额角,撑着身子要坐起来,猝不及防地,在身侧摸到了一只冰冷的手。
      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毫无生气。

      她一个激灵,清醒了。

      折阑猛地起身,一把掀开被褥,只见床榻内侧躺着名男子。

      男子并未束冠,长发凌乱地铺开遮了大半张脸,腰间玉带松散,胸口衣襟半敞,袒露的心口处横了块碗大的疤。
      此情此景,乍一看,颇有几分失足美人与放浪狂徒的意思。

      按折阑的脾性,她该拿刀架在狂徒颈上,可惜,一来她手里没刀,缺乏作案工具;二来她衣衫还算完好,除了头疼并无其他不适;三来她拨开对方的头发看清他的脸,一时不太确定谁才是那个狂徒。

      这厮生得一张过分俊美的皮囊,单看他唇红齿白该是个招惹桃花的小白脸,但皮肉下一副凌厉的骨相又透出惊人的英气来,即使折阑早过了为美色所惑的年纪,也免不得多看上两眼,甚至多看了两眼,还有些面熟。

      折阑无暇思考这份熟悉从何而来,她探了探对方鼻息,确定对方还活着后松了口气。
      谢天谢地,一觉醒来身边多个男人总比多个死人要强。

      只是男人的情形实在不大好,他眉心拧成一团,面色惨白如纸,衬得殷红的唇沾了血似的,被冷汗浸透的衣袍几乎是从水里捞出来的,身上刚还又冷又僵,现在却烧得滚烫。
      这模样,不知是发了什么急症。

      性命攸关,折阑顾不得探究自己为何会与这厮同榻而眠,她立即传信请了药神来,又起身想去外面找人帮忙照看。

      还没走出两步,只听得门外传来一声声怒吼:
      “花神可还记得自己婚约在身啊?风神尚在凡间渡劫,她在外如此不知检点,眼里可还有却尘宫吗!”

      不知检点的花神本神愣了一下——这暴雷似的嗓子折阑认得,出自却尘宫长老解敖,是她未婚夫婿风神的师伯,一根致力于打鸳鸯的大棒。
      她想起惊醒自己的那声摔门巨响,又瞥了眼榻上昏迷不醒的男人,悟了。
      这是被“捉奸在床”了啊。

      ————

      殿外此时混乱不堪。

      庭院内七七八八站了数位仙神,一名侍女瑟缩着瘫坐在长廊下,倚着殿门低声啜泣,她身前横着柄重剑,提剑的小姑娘看样貌不过豆蔻之年,寒着俏脸孤身与却尘宫一众对峙。

      侍女只觉得自己弱小可怜又无助。

      她只是行香园一名普通的小侍女,平日里侍候花草、布置庭院,日子也算是轻松惬意。不想昨夜花神在园内失了音信,其座下的桃神使急得满园寻找,她也被拉上帮忙,寻至这座偏殿,打开这间殿门,她看见寻了一整晚的花神安安稳稳睡在榻上,先是松了口气,紧接着看见花神枕畔竟躺着一名男子,还没放下的心直冲天灵盖。
      她惊慌之下夺门而出一下子说漏了嘴,园内众仙神听了个正着,以致现在骑虎难下、进退维谷。

      一面是却尘宫的解敖长老想要进殿抓个现行,一面是花神的桃神使挡住门不许他越雷池半步。

      解敖长老是出了名的脾气火爆,偏偏桃神使这丫头片子油盐不进,又疯又倔,为了拦他连兵刃都召出来了,重剑厚重无锋,但剑气磅礴如山,逼得他不敢硬闯,只能先来软的。

      于是他手下的一名仙官扛着上司怒火,顶着张和善无害的面容,试图把小姑娘哄开:“桃神使,风神殿下渡劫前千叮咛万嘱咐,要我们一定照顾好花神,我们长老也是担心她的安危。现下里面情形未明,花神柔弱,神使你又纯善,我们若是不管不顾以致花神被人欺辱,那真是万死难辞其咎,咱们可不能自己先乱了阵脚让奸人得逞啊。”
      白衣仙官温声细语、言辞恳切、连哄带骗,若是个没注意的怕是真被他唬住了,但小姑娘看着年纪小,却半点不吃这套。

      桃桃瞪起一双杏眼,斥道:“少在这里假惺惺了,阿阑不是柔弱可欺之辈,用不着你们多管闲事,真为她好就速速离开,别扰她休息!”

      仙官赔着笑脸,擦了擦额上豆大的汗珠:“神使这是哪里话,却尘宫与撷英殿的婚约谁人不知,怎么能是多管闲事……”

      “那是阿阑与风神的婚约,你胡乱攀扯什么,想拿婚约挟制她,做梦!”

      小姑娘牙尖嘴利,解敖耐心当场告罄,他一把拨开仙官直指年少的神使:“冥顽不灵!你主子不好好教养你,本座便教教你规矩!”

      话音未落,长廊两侧骤然卷起猎猎寒风,挟着沙石雪粒呼啸着化作一道道风刃扑了上来。

      桃桃全然不惧,她没有丝毫退避,手腕一翻,重剑剑气陡然暴涨,那些风刃尚未近身便被她周身的剑气震得破碎四散开。
      她厉声道:“刀剑无眼,再不走别怪我不客气!”

      院内众仙神没想到真会动起手来,连忙劝架。

      一边劝着:“解敖长老,你千万别急,到底两位神君还有婚约,可别伤了和气。”
      另一边劝着:“桃神使,花神她身子孱弱,天寒地冻的万一染了风寒如何是好,还是快找医官进去瞧瞧吧。”

      桃桃不为所动,啐道:“阿阑的身子自有人照料,你们却尘宫污人清白不成,还要强闯吗!”

      解敖怒极反笑:“清白?这侍女刚刚说了,花神身边分明躺着个陌生男子,你说我诬陷她,那倒是证明她的清白啊!在场还有其他女子,进去一看便知,在场诸位皆是见证,怎么,不敢吗?”

      在场仙神猝不及防成了“见证”,一时间面面相觑,实是不想趟这淌浑水,又脱不开身。

      说起花神与风神的婚约,其实早在五百年前就定下了,姻缘初定,风神却决意前往凡间历七世劫,所以双方迟迟未能完婚。

      关于风神历劫之事,有说风神并不情愿这桩婚约,碍于花神师门不得不应下,历劫乃是缓兵之计;有说风神对花神痴心一片,深入禁地为其寻药,身受重伤,不得不前往凡间历劫修养神魂。
      两种说法虽然完全相反,但皆一致认为,这门婚事并不相配。

      风神乃神族当代才俊,才干学识、术法修为、品性样貌无不出众。反观花神,不但身子孱弱,修为甚至低微到连寻常小仙都不如,乃是花瓶中的翘楚、草包里的头筹,幸而她的师门地位尊崇,不然如何捞得到花神之位,更别提与风神联姻了。

      风神心思不得而知,但却尘宫上下不满意花神是实打实的,解敖如今抓住这把柄,巴不得让折阑无颜面对这门亲事,自行退婚。

      但花神再怎么无能也是堂堂一殿神君,再怎么出格也不能真被捉奸在床,桃神使自然无论如何也不能让步。
      只是桃桃年纪小,尚不能应对“自证清白”这一杀招,气得几乎要冒出火来,心想,要不干脆一剑把这些碍眼的都轰出去吧。

      她攥紧了剑柄,正要起势,只听得殿门“吱呀”一声开了。

      金乌未出,玉蟾西沉。
      庭前红梅抖落了一丛积雪。

      门内女子身姿高挑,裹着玄青鹤绣斗篷,乌黑的发以木簪银钗斜斜绾着,除却苍白的脸,殷红的唇,几乎要与这霜寒夜色融为一体。
      而那一副墨画般的眉眼英气妩媚,却也浸过雪似的,冷艳得动魄惊心。

      庭前蓦地安静下来,落雪可闻。

      单看这样一张脸,哪能想到这皮囊下是个败絮其中的病秧子呢。

      折阑关上门隔绝了那些隐晦探寻的目光,她揉了揉桃桃的脑袋,仿佛没察觉周遭剑拔弩张的诡异气氛,神色自如地同在场仙神见了个礼。

      桃桃一见她,刚那股一夫当关的架势立即烟消云散,小姑娘瘪了瘪嘴,委委屈屈地问:“阿阑,我下了台子不见你,找了一夜,你走怎么不带上我啊……”

      “我见你那时比武正在兴头上,想着只是来园子里赏花,很快便回去,就没招呼你,不想酒量不比当年,竟醉在这边,倒叫你着急了,是我不好,”折阑给小丫头擦了擦眼泪,又抬眼笑道,“更深露重,惊扰诸位了,折阑实在惭愧,改日定登门以表谢意。”

      女子清瘦如梅枝,神情慵懒倦怠,话间却是不容置疑的意味,显然不打算解释什么,在场仙神打了两句哈哈,客气客气便要开溜。

      唯有解敖不肯:“花神殿下醉酒的热闹未免太大些了,这一醉,可是连礼义廉耻都忘到脑后了。”

      他话说得难听,折阑似是刚刚才注意到他,淡淡瞥过来,平静道:“解敖长老不辞辛劳,忙于却尘宫一应事务不说,如今竟还要插手本君的事了。”

      解敖平日最厌恶她这淡漠态度,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偏偏她说话又直白尖锐,将他一口气堵得险些上不来:“你!若非你与风神尚有婚约,行事荒唐与否,与我何干!”

      折阑轻笑一声:“长老也清楚那是本君与风神的婚约,既然如此,自然要风神与本君商谈。长老若是对本君有任何不满,大可等风神归位后同他一一言明,在这闹一通扰人清梦不说,恐怕也要拂了风神面子。”

      自证清白是最难也最费时费力的,折阑自然不会讨这种苦头吃,何况殿内那狂徒等不得。
      她从身份和利害上和解敖说了个明白,她与却尘宫本不相干,一纸未成的婚约,还轮不到解敖质问她,过问她的私事。

      话已至此,却尘宫这边便不应再纠缠什么了,折阑扶起侍女安抚了两句,托她请医官来,算是帮她解了围,不想解敖不肯罢休,竟是执意要当棒槌。

      “医官而已,卫诏,去给花神请几位来。”

      先前当说客的那名白衣仙官应了一声,侍女一急,忙要跟上,却被解敖一把拦住了:“风神归期未定,有些事还是早商议为好,谁知事后会不会有人颠倒黑白,”解敖面色阴沉,喝问侍女道,“你在殿内都看到了什么,说!”

      侍女被解敖推了个趔趄,抖如筛糠,她哪能再说什么,威吓之下竟直接晕了过去,幸而桃桃及时上前接住才免得她磕破头。

      解敖骂了句“废物”,趁着桃桃不在折阑身边的这会儿工夫,飞身向前强闯殿门,铁了心要看清“奸夫”面目。

      桃桃手上托着人来不及回援,折阑一个病秧子颇有自知之明,朝旁边移了一步,任解敖一掌拍在门上。

      砰地一声,烟尘四起。
      殿门纹丝不动。

      解敖愣住了,定睛只见门上贴了一道符纸。符纸轻薄一张,重锁一般,将整个偏殿对外封得固若金汤。

      折阑修为不济,所以随身带了不少现成的符纸应急,解敖一直觉得她有相好为她画符,苦于没找到证据。

      如今这道符纸轻易挡住了他的一击,可见品质非凡,更是应了他从前的猜测,新仇旧恨叠加,解敖怒火中烧,竟扭头不管不顾抓向了折阑。

      折阑皱了皱眉,没想到他会如此逾矩,她背靠着廊柱,一时避无可避,冷声喝道:“放肆!”

      话音方落,殿门轰然大开,一道劲气破门而出,直冲向解敖,他当场被击飞出去,噼里啪啦撞碎了一面院墙。

      本该躺在榻上的狂徒站在门口,刚刚收回了手。

      狂徒面上依然没什么血色,眉宇戾气未消,一开口嗓子低沉沙哑得厉害:“旧伤未愈,没收住力道,失礼了。”
      他嘴上说着失礼,脸上却没有丝毫愧疚的意思,冷淡的目光扫了一圈,最后如一片逢春的枯叶,柔软地落在折阑身上。

      他这会儿醒着睁着眼,折阑才发现他其实生了一双缱绻多情的桃花眼,眼尾一抹淡红如一把小钩子,眸光潋滟,便是看草木也深情。

      也是对上这双眼,折阑才蓦然认出他是谁。

      神界天境之外划分四境,西境外十万里边沙,是神妖人三族交界,大漠茫茫、天裂横断、鬼蜮丛生,乃最混乱危险之地。而当今镇守西境的战神,正是眼前这位,赤霄君云绯。

      没能一眼就认出,折阑觉得这不能怪自己,毕竟她与云绯上一次相见还是千余年前,千载光阴,虽容貌不会大改,但历经世事沧桑与战火淬炼,眼前这位威震六界的战神与她记忆中的文弱公子已然相差甚远。

      彼时她年少轻狂,将折断的竹笛掷在云绯面前,字正腔圆地放了狠话:
      “我折阑行事从不后悔,也绝不会回头,云绯,望你也千万不要后悔。”

      一千多年前的话,今日振聋发聩,云绯后不后悔她不知道,反正她现在是有点后悔——
      后悔没第一时间把解敖这棒槌打出去。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上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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