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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7、第六个世界 寒洲1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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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于,你来看看厨房!这什么味道啊!”
于中把封到纸箱里的书抬到客厅里的时候,正听到老妈站在厨房大喊。
而原来在打包电器的于爸,闻声拖沓着步子走了过去。
“怎么啦怎么啦?”
“是不是管道漏了?怎么一股味儿呢?”
“做完饭关闸了吗?”于爸弯腰到灶台底下检查,“没关,那肯定有点味,拧上开窗不就完了么。”
于中站在厨房外一步之远,沉默地看着父母的对话。
“管道太老了,我总觉得关了闸有时候也能闻到。想想咱们搬走也挺好,这老楼一年四季都阴冷阴冷。”于妈走到一旁开窗,一转头突然发现自己儿子红着眼眶盯着厨房的方向,“你怎么了啊!又想到什么了!”
于中的神情非常冷穆,目光的焦点如有实质,但再一仔细看却又像是投在别的地方。
他突兀地站在那里发着抖。
自从检查出来心脏的病,于中就不时会出现这种神经质的情况,于妈又急又气地过去拍打他的后背。
而于中咬着牙根,手颤抖不止。
管道泄露、管道泄露......火光和爆炸,弥漫的火舌染红他的瞳孔。
他怎么会“想起”这些?
“于中!”
妈妈还在身后喊叫,而他已经转身跌撞地冲出门。
他永远都不想想起这些。
这个平凡的故事已经开始走向结尾,他悲哀地察觉,他正慢慢回忆起一切。
狂奔于料峭寒风,没有外套遮蔽,他的身体一寸寸冰凉,直至连胸膛里都冷肃一片。
他看到在他身旁还有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影,那人影面无表情地凝视着他。
“滚。”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于中再不看那东西——那活在循环里的自己。
他站定在三楼七伞家门前,气喘如牛。
嗓子里好像含着一团焦烟,让他剧烈地呼吸后低声咳了起来。
他一边捏着喉咙咳,一边敲响七伞的家门。
他管不了时间是不是太晚,他管不了动作声音是不是太大。他现在只想看到七伞。
浓厚的悲哀伴随着迟迟苏醒的记忆,笼罩在他身上,让他既想哭又想大喊。
“你个小兔崽子......呼,你怎么回事?”
耳朵被揪住,担心他的状态紧跟出来的父母一左一右拽住他。
“发什么疯?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来人七伞家抢劫啊?”妈妈一把抓住他按在门上的手,而爸爸给他披上外套。
冰冷的身体被覆盖,来自家庭的温度让于中脑海里混沌的苦意破开一道裂隙。
他讷讷地被父母按住,套进了衣服里。
浑身一个激灵,他仿佛被一道热水浇下。
他想起来自己还有家人,还有人在关心他。
就算疼得想打滚......他也不能沉溺在这里。这里只是......
“爸妈,你们闻到没有,好像有点臭。”于中平静地说,随后转向隔壁的房门,“好像从这里传出来的味道。”
这是佰杨的家门。
他清楚地记得发生在这段时间的事,总是跟在发小身边的跟屁虫有一天突然不见了。他追问下才知道,是煤气中毒。
他记得如此清。
曾经眉来眼去的两个人,曾经一夕亲密到甚至把他撇到脑后的两个人,曾经对他的阻拦不屑一顾的两个人......
那个惹人烦的小子住进了医院,直到七伞......他们也没能见上一面。
他记得是如此清。
“哪有什么臭味,快和我们回家,七伞估计都已经睡了,你想找他明天再说。”父母拉着他,一步一步离开三楼。
看,即使他重来无数遍,他也依然没办法改变既定的轨迹,总是会有无数双隐形的手,把一切推向最坏的未来。
再过一会儿,佰杨的父母就会回来,然后发现自己的孩子昏迷家中,几乎丧命。
而他从始至终只是一个旁观者。
在于中一家离开单元楼的时候,归来的佰杨的父母正与他们擦肩而过。
而他们并没有认出彼此。
。
身体沉重无比,耳边聒噪不停。
他什么都看不见,听也听不清晰,连思维都倦怠得运转不能,这一切状态都让他隐隐地无力。
佰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知道好像之前是摔了一下。缺氧的大脑就像一个被慢慢抽丝剥茧的蛹,把他的意识抽离出自己的容器。
他听到无数噪音,看到数不清的光斑,但是他不知道这些感知都有什么意义,脑袋和思维已经脱离他的控制,他几乎连自己是谁都想不起来。
这样的状态不知道持续了多久,他半昏睡地漂浮在一片斑驳之中,无知无觉,耳朵里响满嗡鸣。
不知道是多久之后,噪音一点点减弱。首先从手指开始,他的感觉开始复苏。
从手臂到身体,一点点找回自己。
等佰杨真正能回忆起发生了什么,他发现自己的身体已经躺在医院几天了。
他的“身体”依然昏迷,而他不知道是精神还是灵魂的东西,却无奈地醒了过来。
因为思维能力恢复得缓慢,别人看不见的“佰杨”就坐在自己的身体上好几天,从呆傻地发愣,到可以站起来看看自己熟悉却陌生的躯壳。
佰杨看到了很多管子,还有一张绝对算不上红润的脸。
这算是活着还是死了呢?他想。
举起右手腕,上面空空如也,巴迪留在了身体上,而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此时虽然不会飘起来,但是能感受到自己轻得不真实。没有一丝一毫的重量,自然也没有活着的实感。
也许是受这种出窍状态影响,佰杨的情绪非常淡漠,即使是认识到自己也许发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他也依然没有什么心理波动。
他最后看了一眼自己的身体,转身推门离开。
现在是中午,医院的走廊人不少,但是他就那么飘飘悠悠地走过他们的喧哗,一路离开了医院。
思考已经停滞,离身体越远这种钝感越重,但是他还是被某种情绪拉扯着走向某个方向。
走入小区,走入单元楼,走上三层。
他停在一扇门前,不知道就这样呆愣了多久。
如果不是身后的人越过他敲响面前的门,他还能继续发呆下去。
敲门人很有些眼熟,他想了很久才记起这个人叫于中。
而门打开于中已经被请进门了。
没有看到开门的人,佰杨安静地在门口又站了一会,才终于向前迈出一步,走进闭合的门中。
谁都没有发现穿门而入的他,他半飘半走地站到了客厅。
于中坐在沙发上,讷讷地望着厨房的方向。
“......去医院没什么大事,诶,也不是......”于中的解释越来越低,最后含混在唇缝里,彻底没有听清。
“给你橘子。”身后抛来的橙色球状物穿过佰杨的胸口,落在于中手里。而佰杨盯着自己胸前迟钝地眨眨眼,才后知后觉地想回头确认刚刚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事就好。”
在他转身的时候,一个人正迎面走近。这人的眉眼温和,笑意浅浅,就这样看着他走来,然后径自穿过他的身体。
佰杨的眼睛闪动。
他的嘴唇动了动。看到这个人的一瞬间,好像虚无缥缈的身体里突然传来了一点心跳的实感。
七......伞。
他又眨眨眼睛,这一次动作流畅了不少。
我怎么会在这里?
然而没有人能听到佰杨的疑惑,他隐隐觉察到自己不该来到这里,然而他现在依然没办法思考太多。
“其实我想和你说一件事,”于中没有剥开那个橘子,而是反复在手指间揉捏,“......我......我要搬家了。”
于中吸了一口气,还是无法坦然说出自己心脏上的问题。
七伞怔愣了一瞬,不过很快就又带上笑容。
“为什么突然说搬家?搬去哪里?”
“新线旁边......”于中再次吸一口气,“离得、不远,也就,也就一个小时的路程。”
七伞沉默地看着他。
“阿姨,她,最近身体怎么样了?”于中手指用力,橘子的外皮溢出一点汁水,但是他毫无所觉。
“还是以前那样。”
“我之前还说要和你一起陪阿姨去医院看看呢,这下子......”
“没事。”七伞凝视着他反应出一切动摇心思的手指。
“我还想和你一起等夏天到了,抓知了......老杨树那么大,我们去年夏天用的梯子还没擦......”
“嗯。”七伞静静地听他声线里面细弱的颤抖。
“等我搬走,你没事出门吃点好的,也给阿姨带点......上次推荐你的烧烤真的很好吃......不要总自己在家吃泡面......”
“真不是我啰嗦,你从小到大不是我拉着根本不出门,你这样不好......阿姨和你一样是闷葫芦,你们俩每天都不说话也不出门,这样哪能行......”
“以后我搬走了,你多和阿姨说说话。你家太冷清了,每天安静得像没有人在,我怎么能放心......”于中仰起头,胸膛深深地起伏一下。
他的手中,橘子已经完全破开,淡淡的清酸弥漫开,沾染上他的指腹。
“还有马上要出的游戏,我等有时间、有时间......”他说不出话了。
眼睛太热,热得他咬紧牙关。
“我不放心你啊,七伞......”最终,他松出一口气,轻声说。
“我不想搬走啊。”
两人之间的空气安静得仿佛凝固。
许久,七伞动了。
“于中,对不起。”七伞从他手里接过已经完全破烂的橘子,“我还是想为那天没有考虑你的心情道歉。”
“你......你怎么破坏氛围。”
于中不自然地揉下鼻子以掩盖吸鼻子的声音,结果发现蹭了一鼻子的橘子汁。
“我也不能总是赖着你照顾,你说是吧?”七伞给他找纸巾。
“所以你指望那个小子照顾你?”
“我可没有那么说啊。”七伞失笑,“我知道你的担心,但是喜欢谁也不是自己能预料的。”
“那,可是那是男的......”于中扭起眉毛。
“是男是女,对于我又有什么影响呢?”七伞很认真地轻声说,“真的遇到了这样一个人,让你一想到就觉得安心,那他是什么性别,对于自己又有什么影响呢?”
于中还是扭着眉头没有应答。
“你这样,我更加不放心。”他慢慢地开口。“你走上这条路,真的就能开心吗?”
“至少会比我自己一个留在这个家里好些。”
于中一下子说不出反驳了。
七伞叹了一口气。
“一切都会好的。而且你也没有搬走那么远对不对?你又不是再不会回来这里。我们随时接受检查还不行吗。”
于中还是不开口,七伞只好继续温声安抚:
“以后每周末我都去找你,你可得赶紧把新家周围好玩的地方开发一下......”
“怎么不远啊,一个小时放在这里够我们绕着小区玩一遍了。”
七伞见他情绪恢复了一些,笑着给他递上纸巾。
“不远。还能见面的,就都不算远。”七伞把橘子丢到垃圾桶里,“你如果是搬出国,那我可能真的要抱着你哭一次。”
于中擦拭手指的动作蓦地僵住。
还能见面......就不算远。
如果不能了呢?
脑袋蓦地一疼,于中不明白自己心里怎么会突然涌起一股浓厚的悲哀。
好像自己又忘记了什么......
“不过你对搬家的反应这样大,是不是你还有事瞒着我?”
“......瞒着什么......”于中被头疼和心口的沉重两重折磨,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但是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一直备在兜里的药瓶。
“我能有什么事。”手指触到药瓶的瞬间,仿佛有一声轻轻的嗡鸣,随后头疼和心口的不适全部消失,快得好像从未出现过这些症状。
“都是......小事。”
七伞静静地凝视了他的侧脸一会儿,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你什么时候搬家?我去帮忙。”他知道于中一定有事瞒着自己,而且很可能是与医院有关,但是看于中打死不说的态度,他也无可奈何。
“已经打包好了,你要想来帮忙也只能帮着搬箱子了。”
“也行啊。”
说完,两人一时都没有再开口。一种淡淡的安静弥漫开。
两人什么都没有说也没有做地坐了一段时间,最后于中站起来,抓起自己的背包径自向厨房走。
“我把我家囤的零食带来了,搬家带走太麻烦。”他一股脑把背包里的东西腾到桌上,随后就走向玄关,“我先走了,你如果来找我,电话说一声。”
七伞虽然隐约觉得他来去有些匆忙,但还是到门口送他。
“于中,”他看着于中提上鞋子,“有什么事,和我说。”
于中开门的动作顿了一顿。
“七伞,这是你唯一一次向我道歉。唯一一次。”
于中的语气有种说不上来的,奇怪的郑重,七伞一时困惑,不知他为何这样反常。
“不会吧?我可不是这么没礼貌的人。”一面用轻松的语气回应,一面仔细观察。
于中只是转过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复杂难明,说不出是悲哀还是怜悯,只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压得七伞心头一凝。
“这是唯一一次,你为因那个小子而起的争吵道歉。”于中的视线透过七伞,投向他的身后。
七伞突然生出一种感觉,隐隐觉得于中的话还有更深的含义。
“但是真正应该道歉的是我。”
于中的目光所触之处,正是漂浮着的佰杨所在。
分毫不差。
已经分不清,他究竟是在对七伞说话,还是在对正常人应该无法看见的佰杨说话。
“你在说什么?”七伞心头那种怪异感更强烈了,“于中?”
他觉得于中现在的状态有点诡异,透露着一种陌生的距离感。
“我一直想和你们说声对不起。和你们说,你们要好好过,要幸福自在。不用管其他人怎么想的,我作为朋友会一直、一直支持你们。和你们说一句,你俩要......长命百岁......”
七伞睁大了眼睛,他清楚地看见,于中的一只眼睛哭了。
表情仿佛在于中的脸上分裂,一半是浓烈得几乎使人窒息的悲伤,另一半却是无知无觉的平静。而那悲伤的一半脸,被汹涌的泪水打透,正眼睛通红地望着七伞。
“对不起,我没有说给你们听。”
“即使只有这一次,只有一次也行,我想对你们道歉。”
“我想告诉你们,我想你们好。”
“我多想......再一次......亲口告诉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