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龙记年》尚玖梁

49、源起，事今（5）

　　“三师父，说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但是因为这个，丧父之后，就和自己的哥哥一起被继母赶去下人住的屋子。当时，抗战刚刚开始，世道乱，傅筠家又经历了这么一大推事情，早就不同以往了，下人撤了也没剩几个。三师父就跟丫鬟一样，白天既要做这做那，晚上又要照顾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还要照顾跟自己一点血缘关系没有的妹妹。三师父的哥哥，也被后来的继母赶去做粗活。但是他觉得他才是傅筠家真正的主人，他们这些外来的在他的家里为所欲为还使唤他做事情，他颇为不服，三天两头闹事。但他又岁数小闹不出什么大的动静，时常还会挨继母继父的打。毕竟是自己同母异父的哥哥，为了不让自己的哥哥受苦，也为了缓解家里的矛盾，其实，三师父哥哥手头上的事，大多都是三师父做的。而且，三师父当时还要抽出剩余的时间来照料他。
　　三师父的童年，就是在不断地劳累奔波中度过的。
　　但即便是这样，他的哥哥长大之后，要夺回家主的时候，仍是把三师父当做外人，要赶她出门。
　　三师父走得很决绝。说，她从来也没打算要从这个家里拿走什么，也从来没有想过，要靠这个家的家势得到什么东西。没有一丝留恋，一甩袖，干脆上山做了道士，孑然一身。在观里做了师父，一留，就留了五十年，再也没下过山。所以，三师父也没结过婚，没生过孩子。”
　　听着应结晨的话，卞乐奇脑海里形成了一幅画面，三师父一挥衣袖负手绝尘地扬长而去。
　　“那三师父的弟弟呢？他去了哪里？”卞乐奇不禁关心地问道。
　　“筠婧筠暖的爷爷赢了家族争斗以后，就把所有的兄弟姐妹都赶出了门。他们被赶出去以后，也觉得没有颜面在靖水混了，所以都离开了靖水，其中，也包括了三师父同父异母的弟弟。听说，他去了广东福建一带，然后再也没有消息，三师父也再没见过他。”应结晨边吃着烤串，边说。
　　自己的亲弟弟，一别，就别了五十多年，生死到现在还都不知道。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三师父走得那么决绝。那个家、这个人世，她已经彻底地失望，她付出了这么多，她想要的那一份小小的信任，他们给不起，她想要守护的亲人，自己却又无能为力护不住，她已经对这个家彻底死了心，对这个尘世彻底地死了心，所以，她才宁可不惜切断自己的一切尘缘，干脆上山出了红尘，向这那个家证明她根本什么就不求，也告诉这个世间，她从今以后也再也不对它抱有任何的幻想，世间的烦扰自此与她再无瓜葛，她清清净净地做个出家人。
　　卞乐奇心里很不是滋味。一面是他不知道，原来，三师父的性格这么的刚烈，原来，一向冷面严厉的三师父背后竟然有这么一段辛酸的往事，另一面是——应结晨叙事的语气，这么的随便、漫不经心。听应结晨的语气，他原来以为只是什么轻松的事。没想到……会这么的心塞。
　　应结晨盯着卞乐奇看了一会儿，看出来了卞乐奇在想什么，也猜他会沉迷其中不会继续提问，接下去说：“但后来，三师父的哥哥上山请求三师父原谅了。”他说。“他跪在地上，跪下向三师父认错，请三师父跟他回家。”
　　“三师父原谅他了？”卞乐奇听了，不可置信地问道。
　　“嗯。三师父还跟他下山住过一段日子。”
　　“这种人三师父怎么可以原谅他！”卞乐奇愤愤不平地大喊道，“如果不是他，三师父才不会一上山就留了几十年，辜负了自己的一辈子，一辈子都没有成家生孩子，孤苦一生！”
　　“那毕竟是三师父的亲哥哥。总比他一辈子都不认三师父的要好。至少，三师父后来还能回到自己小时候呆过的家，可以去祖坟拜祭自己的父母，还有一个兄弟在身边。”应结晨吃着一串羊肉串，反驳说。
　　“你不懂三师父。”应结晨说。“即便是三师父嘴上说着不想家，不想回去，难保夜深人静的时候不会回忆往事。那毕竟是她的家。即便她在那里受尽苦头，那也是她从小长大拥有自己父母回忆的地方。童年的时候呆过的地方是最好的。因为，回不去，只在回忆里。”
　　听着，卞乐奇突然有感而发想起自己的小时候……也不是什么应景的回忆，是他很小很小的时候坐在一张竹椅上坐在太婆边听太婆说话的记忆。
　　那一身藏蓝的袍子，是他记忆里最深刻的……也是最美好的颜色。他突然有点明白三师父为什么会答应原谅了。
　　“三师父跟他过了个中秋节，后来吃了顿年夜饭。但十五没到，他就死了。他得了胃癌，晚期，快死了，但他的儿子才只有十六岁。他这才意识到了兄弟姐妹的重要性。所以，他才回来求的三师父的原谅，希望三师父能在他死后，多多照应他的遗孀……”
　　“这人怎么这样的！认错、道歉，都是他欠三师父的。他居然拿它来做让三师父照顾他儿子的筹码！这种人的心就是被狗吃了！挫骨扬灰，都是便宜他的！” 卞乐奇猛地站起怒喊道。
　　应结晨只是扯着嘴巴苦笑了一下。他已经对这个故事熟悉到麻木，没什么感觉了。
　　“临死了，才知道亲人的重要，也因为快死了，想补偿也来不及喽。”
　　卞乐奇耳边听到了这句话，但没去看应结晨吊儿郎当的表情，他意识到了，正因为他快死了，所以才深刻地发现了亲人的重要性知道自己不得不去补救了，所以才逼着自己去低头认错。但也正是因为这个错错的年岁太长了，错得实在太深了，所以光光挣扎的时间就耗尽了他剩余的大半部分。所以，才弥补得太浅。他只觉得胸口堵得很疼。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不能有所改变？为什么亏欠的人最后得不到该有的弥补错的人也赎不完他犯下的错？为什么？
　　应结晨看了看垂着头一脸无法释怀的卞乐奇，他没有稍作停顿，而是把话继续说了下去：“小师妹她们是遗腹子。她们爸爸在外面出意外死了。她们的妈妈，不是我们靖水的人，但也是我们御龙家的人，是新加坡或者是马来西亚的——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她当时还在和筠婧筠暖的爸爸谈恋爱还没结婚。她们的爸爸突然出意外就死了。她人还算不错，知道傅筠家都快无后了，决定把孩子生了下来，还把她们留在中*国来继承傅筠家。她自己的工作在美国……”应结晨眼睛往上一翻想了想，“我也不知道她是做什么的，反正就是不能回来的工作，好像搞研究什么的。那个时候，筠婧筠暖的奶奶已经不在了，所以，她就把人交给了三师父，让三师父带她们。”
　　“那她经常回来看她们吗？”卞乐奇迫不及待地问。
　　应结晨往上看天花板想了想，“好像十岁的时候见过一面。”
　　“就一面啊！？”卞乐奇不禁吃惊地大喊问道，“她是不是在外面结婚了不要筠婧筠暖她们了呀？”
　　“这我就不知道了。只是听三师父说，她在攒钱，攒足一定的钱，她就辞职回国跟筠婧筠暖她们一起生活。”应结晨低头从竹签上咬下一块羊肉块，“我觉得，不太是真的。傅筠家以前是个大家，虽然老一辈经历了那么些事儿，但家底还是有的，只是战乱年代，古董卖不动而已。现在，筠婧筠暖的生活费都是靠卖古董换来的。也没见她妈妈汇钱过来。三师父偶尔还会偷偷出去变卖古董，回来告诉她们这是妈妈寄来的……”他突然想道，叮嘱卞乐奇道，“这个，你记得不要说出去！我也是偶然看见的。筠婧筠暖现在都不知道她妈妈压根就没给她们汇过钱的事。连三师父都不知道我知道。你可千万别说出去。”
　　“怎么这样……”卞乐奇不平地喊道。“你们总不能永远瞒着她们吧？她们一辈子都不知道其实自己早就被她们妈妈抛弃了！”
　　应结晨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能瞒多久就瞒多久。她们现在还小，不理解，但是长大了，可能就会理解了。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如果换做其他人，可能男朋友死了，孩子生也不生下来，她妈妈还念着他们家没后把孩子生了下来，已经算是大慈大悲了。” 说完，又补道，“不过我觉得，筠婧筠暖她们心里都意识到了一点，只是不愿意相信而已。”
　　卞乐奇深吸了一口气。实在不知道现在他可以说点什么。气氛，突然间就安静了下来。卞乐奇围着手臂压在桌上好一会儿，才想了想，换了个角度，关切地问道：“那她们都是怎么生活的啊？”问出口后想想这么问问得不怎么清楚又补充了一句，“我是说她们平时都是住在哪儿了的。就一直住在山里吗？”毕竟三师父还要照顾大师父他们，不方便出去。
　　“傅筠家在市里东区有一间公寓。当初给她爸做婚房用的。现在，她们不读书的时候就住那儿，读书的时候住校。三师父周末会去照顾她们，偶尔实在走不开的，就让她们回山里住。以前大师兄和我没上大学的时候也会到我们那里去住几天。住在大师兄家的次数多。”
　　“那三师父不在的时候，大师父他们怎么办啊？”卞乐奇睁大着如同成虎般又大又圆的眼睛一脸虎头虎脑地疑惑地问道。
　　“还有二师父呢！”应结晨毫不犹豫地答道。“你别看二师父那养尊处优的样子。二师父其实什么都会，就是嫌麻烦，懒得弄。三师父不在，他也只好去弄啦。哦！” 应结晨突然想起来，“还有轻泠师兄！”
　　“那她们一直都住在观里？”卞乐奇问。
　　“没满月就住在观里了，来得比我和大师兄都早。”
　　“那她们为什么才排第四和第五？”
　　“这个嘛……因为她们的身世可怜，三师父希望能有师兄师姐疼爱她们，不希望她们做师姐，所以一直等到很后面才收她们入门。但是，除了大师兄、我、三师兄以外其他都是附家子弟，所以她们就被提上来做了四师姐和五师姐。”应结晨解释说。
　　“那三师兄的妈妈是主家的人喽？”卞乐奇抓到了什么，问。
　　他从入门到现在都不知道三师兄妈妈是谁？有一次八卦，问过一个师妹。那个师妹说，她也不知道三师兄的妈妈是谁，好像入门的时候也没提过。那既然不知道三师兄的妈妈是谁，为什么三师兄会当主位弟子？
　　应结晨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揣测：“可能是外国友人的优待吧……”
　　“哦……”
　　气氛安静了几秒，应结晨突然开口道：“其实啊……”他托着下巴，眼睛向上看着简易的白色合成天花板。之前，他一直说得没心没肺的，这个时候，他的眼睛才漫上几分悲戚的神色。他说，“筠婧筠暖的爸爸以前是支持与西方交流的，后来他又未婚先孕有了她们，她们从小没少被人戳脊梁骨。但筠婧什么都不怕。谁说她，她就回她；谁骂她，她就骂回去。其实——筠婧有的时候嘴巴不饶人，你就忍忍她。她是从小养成了这样的脾气。她是姐姐。筠暖天生胆小善良，别人说的话，她都是默默地记在肚子里，回去偷偷地哭。——她不懂得怎么跟别人吵架或者报复别人。但是筠婧觉得她不可以。她没有爸爸，妈妈也不在身边，她要保护妹妹，她要维护父母的名声。所以，就算她可能并不是什么天生就会无畏强悍的人，但她也不能退缩。谁要是敢说她，说筠暖和她爸妈的不对，她一定不咬回来誓不罢休。”他顿了一顿，又喃喃地说道，“她现在还好。以前比现在的性格还烈。现在，她还学会了白眼，不会动不动就跟别人斗嘴打架。二师父说她是狼女是有根据的。”
　　卞乐奇明白了，紧闭着嘴唇，双眼熠熠地凝视着应结晨重重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