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驯龙记年》尚玖梁

47、源起，事今（3）

　　一个连名字都说不上来，到现在才见了一面，现在身处何方都不知道，一年只在生日那天打电话过来的妈妈，是她们在这个世上最重要的亲人，是她们最想见也最见不到的人，是不管傅筠婧表面上看上去再怎么无所谓心里其实也时刻记着的一个人，是傅筠暖脸上再怎么灿烂地笑着也让她内心跨不过这段悲伤阴翳的一个女人。没打一个电话，听上去是件小事，但那个是她们和那个女人唯一的联系，是唯一一种她们可以从她那里得到爱的途径。虽然她们从没问过，但他知道她肯定经常在想，她是不是早就不要她们了什么去国外工作都是借口她已经重建了一个家庭重新有了自己的孩子把她们扔给自己的远亲抚养每年一个电话只是不想断掉跟她们的联系，现在她不再打来电话是不是意味着她已经下定决心不要她们了，既然她们的爸妈都不要她们了，那么她们努力活在这个世上，努力活得很好有什么用，反正，她们的爸妈都不要她们了……
　　每个其他的孩子都快乐地度过自己的生日，但她们在生日的那天，却全天都不会感到一丝快乐。一整天都在忐忑、不安，焦急地等待着随时都会没有不知什么时候会打来的那个电话。没打来的时候，不住地在想，如果今年她不打电话过来，是不是意味她已经把她们彻底地抛弃了，打过之后，又在思索，是不是别人的妈妈在自己女儿生日的那天说的话也是这样的——她们的妈妈，是不是跟其他人的妈妈不一样，是不是比他们少了一点东西。
　　大概是自己的身世跟她们相似，所以，深有感触。因为他了解她们的性格，所以，他能从那些只字片语当中想象的到她们之后的那个月是怎么过的：傅筠婧肯定倔得不吃饭，上课不听，作业不做，甚至会跟别人大打出手；筠暖可能也吃不下饭，上课没心思听，作业也不想做，但她看到姐姐不吃不喝也很难过，她不想再失去妈妈的同时，再失去姐姐，她会去食堂打饭，送去傅筠婧的教室，劝她吃一点饭，看到姐姐依旧沮丧的样子，她还是会很难过，还是不能从阴影当中走出，毕竟，她总是很容易受感情的左右。
　　对她们来说，只考个倒数，确实不算什么值得紧张的事。更糟糕的，后面还有很多。
　　“为什么不告诉三师父？”他问道。
　　“有什么好说的？”傅筠婧低着头反问一句。怒意满满，说的分明是气话，但说的，也是一句实话。西浣不禁眼神一暗。
　　“至少不会乱想。”他回道。
　　“才怪！”
　　房间又静了下来，带着傅筠暖低低的唏嘘声。
　　傅筠婧不想说话——她每次生气的时候都是这样。因为她看到很明白，所以她自以为什么路都走不通，多余的话也没必要说，说了也白说，都是些敷衍的话。傅筠暖是茫然无措，不知道说什么。在一些需要她做抉择的时刻，她总是不知道该做什么选择——她平时大多数的选择都是跟着傅筠婧做出的。但现在傅筠婧的态度她不认同，但让她自己想，她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而西浣则是在思考，思索该说什么，怎么说，才能安慰她们，才能在没有她们妈妈来电的情况下让她们振作起来。
　　“也并不一定说你们妈妈真的不要你们，可能……是她真的忘记了。”
　　“其实，我经常也这样。”他围拢的手一散，耸了耸肩膀，“我永远都会把公事放在前面，然后回头再处理私事。因为我觉得，公事是对很多人负责，私事只是你一个人的问题。等到你们长大，就会越来越明白其实生活的时时刻刻都充满了‘舍得’。每一件事，几乎都会给你两个选项——得到这个，放弃那个。而往往鱼和熊掌都不能兼得。
　　我很爱我的妹妹安德烈娅，但我经常忙晕之后，会忘记亲口跟她道晚安，会忘记时常跟她说，我真的很爱她，我很想她。不管怎么样，我们都必须承认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我们必然为了一件事，会冷落甚至忘记另外一件事。而你选择你现在做的，并不一定纯粹意味着，你真的不要另外一件——只是时间无奈的选择。我想你们的妈妈绝不是不爱你。她为什么要去美国，是不是想多赚点钱早点回来陪你们？她也不希望以后把你们嫁人的时候，别人会在背后指指点点，说，这个女的既没有爸爸又没钱，也决不希望你们以后嫁过去的时候会被婆家看不起被婆家欺负。”他微微一顿。熠熠发亮明若星辰的目光凝视着傅筠婧，后又转向傅筠暖。转移的原因，是因为傅筠婧没看他，双眼空洞，望着床单。“她只是太忙了，忙的忘记向你们表达，她真的很爱你们——就像和我一样。”
　　西浣说得十分真实、中肯，让人信服。但是傅筠婧盯着床单的表情依旧没有变化，阴沉着脸，不吭声。
　　可傅筠暖却听进去了，她相信，妈妈一定是这样。
　　她看电视剧的时候觉得，一个女人在养不活自己的情况下，都不打算把孩子送人，只把孩子交给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人抚养，还保持着与他们的联系，那么那位母亲应该真的很爱她的孩子，并不想放弃她的孩子。
　　她觉得，妈妈就是这样的。
　　不知道为什么之前还在妈妈已经不要她的想法里绕着一直走不出来的她，在听到三师兄的话以后，她突然就想起这个，又突然想起多年以前她们在东非大裂谷相遇时妈妈见到她们时灿烂的笑容，以及那个野营下雨的凌晨，她低声询问她冷不冷，宁可脱掉自己的睡袋冒着被冻伤的危险也要抱住她不要让她冻着。
　　很多温暖的瞬间，都明朗了起来。一起明朗的，还有她愿意相信妈妈的决心。觉得，不再像以前那么迷茫了。
　　就在她已经完全振作起来，对未来又充满乐观决定向上的时候，却听见坐在旁边的傅筠婧突然低声地反问：“你知道我妈长什么样吗？”
　　他的目光不由地微皱了一下，专注地听着。
　　“我九岁的时候，见过她一次。很不正经。不管是行为，还是长相。”她说。“我和筠暖才只有九岁，她却带着我们俩个去东非大裂谷野营。”
　　“你觉得这样的人和你刚才说的，是同一个吗？”她抬起头，目光炯炯地凝视着西浣，一字一句地问道。
　　傅筠婧看人的目光一向很锐利，头脑也很聪明。无论是什么样的猫腻，瞒得有多深，她眼睛一扫，或随便一听描述，她就能抓到里面有不对劲。
　　她和傅筠暖的区别在于，傅筠暖相信人性本善，别人告诉她的话，她会有意识到有些不对劲，但她愿意相信他说的是真的，他没有骗她，而把它忽略过去，但傅筠婧认为人性本恶，只要你一跟她说，她发现哪里不对劲，就会毫不留情地深挖下去——她对人，天生就有疑心。除非是一些特殊的人。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起身坐到了床上，伸出手：“过来。”
　　傅筠婧本来是不太愿意照做，但最后还是放下ｉＰａｄ，牵过他的手，猫着腰从床的里面爬了出来，心不甘情不愿地坐到了他的旁边。原本以为只是让她坐过来，近距离好好教育她，谁知道，西浣顺势搂住她的肩，把她的头偏到了自己的胸膛上。然后，他转过头，对着看着一头雾水的傅筠暖也是一伸手，同样的动作揽她入怀，用手摸着她的头。
　　其实，他的那声叹气叹得很心累。其实，他心里并不太愿意这么做。
　　他在中*国呆久了，“男女授受不亲”什么意思，他当然很懂。他就是因为很懂这个，所以，才刻意与她们保持一定的距离。
　　事实上，在他听说她们两个的身世的时候，他也不是没怀疑过，毕竟三师父对她们身世的处理方式显得有些不符常理。
　　也不得不说，傅筠婧的感觉都是对的，她刚才说的所有话也都是对的。就算告诉三师父，三师父也只是会告诉她们不要瞎想，不会告诉她们真相。但他之所以要这么说，是因为说出来总比压在心里要好，至少说出来，三师父还能骗骗她们圆下去这个谎。
　　现在，他还不能让她们意识到里面的不对劲，至少不能在他的手里，让她们意识到哪里不对劲。即便，再瞒也瞒不了多久。——她们一到欧洲，筠婧必定会感觉到什么。但他现在必须保证，能瞒多久，是多久。——这要比她们早知道要好。
　　这种情况下，普通的劝说方式已经不会起任何作用，反正不管说他说什么，筠婧都会顺着自己的思路质疑下去。而比起圆谎，还有另外一种方式，能解决得更圆满。
　　“实际上，这几天，我一直都很累……”他说得很疲惫，听上去像是一座富丽端华的宫殿突然之间变得摇摇欲坠，随时都有倾覆的可能。他抽回揽着傅筠暖手，解掉了卡着领口的第一颗纽扣，然后，又把手放回傅筠暖的肩上。声音沙哑地说道，“所以，我不想看到你们难过，也不想看到你们受伤……”
　　累的，不开心的，只有他一个，就足够了。他在乎的人，他不希望他们伤心难过……
　　“现在，我还没有女朋友之前，如果说安德烈娅在我心目中排第一位的话，你和筠暖就并列排在第二……”
　　这话，是对傅筠婧说的。
　　嘴上是这么说，但说的时候，右手同时暗暗地摸了摸傅筠暖的头，让她不要太在意。这只是哄她姐姐开心的话，他同样，也很疼她。
　　他很清楚，傅筠婧现在所有的不开心，都是因为她觉得没人在乎她。无论是她妈妈的事，还是三师父下午责罚她的事，带给她的情绪，其实，都是一样的。
　　对于这点，傅筠暖当然能理解。不同于傅筠婧总是骄傲地把自己放得很高，她一直都是把自己放得很低。有人能记得她，能对她好，她就已经很满足了。
　　而且，一直以来，她都觉得，她和姐姐是同体的，她们一体同生，不分彼此。无论她们谁好一点，其实都是她们一起好，谁分到的东西多一点，最后都是她们一起分到的东西多一点。姐姐开心了，也就是她开心。她难过了，姐姐也一定会生气。
　　其实，她一直都是知道的，姐姐只是嘴上说很讨厌她，但她同样也离不开她。就像过去的十多年，她们一直相互拥抱，相互取暖，跌跌撞撞地走过一路的风雨辛寒。
　　她们是，彼此最好的记忆……
　　“三师父，排第三……”
　　有些话，他其实并不想说。
　　如果在美*国，遇到一个很喜欢他，同时自己也对她有好感的妹妹，他会很平常地对她说，I love you。
　　他本来就流着意大利人的血，更何况在西方，对别人说I love you，就跟在中*国吃咸菜，在韩*国吃泡菜一样平常。
　　但他面对的是两个中*国女孩，他并不希望自己“口无遮拦”让她们误会，有一天会突然对他说，三师兄，我也喜欢你。
　　他只想把她们当妹妹。他这一生之中，无人取代、意义非凡、不可失去的妹妹。
　　刚刚说确实很爱但因为很少表达所以才会让你们体会不到爱的人是他，他觉得，这些话，也是时候说给她们听了。
　　“你，筠暖，安德烈娅，还有三师父，都是我这一生中最要的女人。我不希望，看到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难过，任何一个哭……”
　　“你们，还有安德烈娅，我一直都觉得，是降临在我生命之中的小天使。没有你们，就不会有现在的我……”
　　西浣一字一句，说得情真意切。虽然她们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指的是什么意思，但她们都安静地听了下去。
　　“虽然你们，不是我的亲妹妹，但在我的心里，我早就把你们当成了我的亲妹妹。所以，你妈妈欠你的，我来补足……”
　　西浣的手紧紧地搂住傅筠婧，缓缓地嘶哑地说道。那个声音，光是听着，就让人觉得很累。
　　确实，所有的疲倦，所有的真情，都随着他的一字一句，表露得干干净净。

作者有话说

　　这周的更新也充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