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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海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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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得不说,邢璋对于能在阿加迪尔街口遇见老伙计姜柚这件事,还是觉得很诡异的。
      他会出现在这边是因为有必要的工作,但对于姜柚这样一个在他印象中既畏寒惧暑又一穷二白的无业游民而言,能在这种时节闲游浪荡在摩洛哥街头看热闹还是很匪夷所思的。
      尤其就她刚才的表现来说,她居然舍得把她的老年机送给他,这实在太过诡谲。

      邢璋接过手机,一边转着,一边挑眉:“我没记错的话,你现在不是应该继续在马赛打工还债?”
      “……”马赛?还债?
      “还听不见么?还是打算又装聋?”
      “……”又?
      男人还要再说,姜柚却打断了他:“不是,大爷,你谁啊?”
      “……”
      姜柚本来很确定,既能认识她又还没驾鹤西去的祖国纯良汉子已经不多了,而眼前如此“摩洛哥氏”的一位,显然不在她的名单中。更可怕的是,她这口罩还没揭呢,他凭啥把她认出来,爱得深沉?
      但对方既然能准确地叫出他的名字,就意味着他们过去的纠葛很值得她琢磨。
      再者,姜柚凭借她一向准得惊人的直觉推测,对方实在来者不善。
      而对来者不善的,姜柚从来不会客气。

      她一边歪着头,一边将手缩进卫衣口袋里。脸侧的头发因着衣帽的关系都已经垂散下来,宽松柔软的帽檐遮前额部分,显得她的神情十分无辜。
      可显然男人不吃这套,言语愈发刻薄。
      “大爷?先前不还是小哥哥么,怎么不喊了?”
      “我敬爱祖国同胞呗。不过,”姜柚一边笑着,一边将冰冷的器械抵上男人的左腰眼,“大爷您到底谁呢?”
      男人先是一怔,显然没有料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但随之又放松下来。将手机的一个边角抵上姜柚空空荡荡的眉心:“你说呢?聋丫头?”
      “……”

      姜柚这小半辈子过得极是漂泊,几乎不可能在哪个地方定居。除了令她无比眷念的家乡外,她待得最久的一个城市,也许就是男人口中的马赛。
      但那也是两年前了。
      那会儿她的确在马赛的各个角落打工,近一年的时间,她几乎尝遍了马赛的一切工种。长则一月,短则几天,体面的银行职员、普普通通的销售小姐、酒吧的酒保、遭人白眼的站街小妹……最无奈的时候,她连乞丐都当过,但这些,没有哪样是为了男人口中的“还债”。
      至于真正的原因,尚难以为外人道。

      说起装聋,姜柚好好回忆了一番,心里终于有几分谱气了。
      是的,姜柚的确装过双耳失聪的人,虽说有些不地道,但她这样的人,谁又会要求她由内而外地“五讲四美”呢?
      那就应该是在马赛街角当乞丐的时候。
      最开始,她是想学别人装四肢不全,但不过把手绑在腰上半天,她就快难受死了,跪地捆脚她也做不来。
      想来想去,就失聪最容易,立个纸牌在前头,罩上帽子往那儿盘腿一座,淡定点儿,再不济就打个盹儿,冲个瞌睡,几乎不会有什么纰漏。

      事实证明,马赛人民的人均收入确实很可观,大部分的人民群众也乐于向她这样“失去声色”的人士施舍善心。
      在姜柚印象中,不过四五天,她纸牌前的渔夫帽碗里堆得欧元可比在书店辛勤工作半个月得来的还多。如果不是出了意外,她绝不介意再舒舒服服地装上一个月的失聪人士,如有必要,顺带失明一下她也愿意将就。
      但偏偏,意外总是如期而至。
      而且还是个活生生血淋淋,让姜柚既丢夫人又赔兵的意外。

      眼前这个男人,显然和两年前那个“意外”就是一个,虽然姜柚已经不大记得对方的长相,只依稀记得是个个子贼高的青年人,甚至到最后她也不知道对方的名字。
      但这不妨碍她把男人归到她最不喜的“麻烦”一类,姜柚有些焦躁。
      还说不认识显然不可能,但这些鸡毛蒜皮又耽搁她办正事的事情她实在懒得理。姜柚打心底里期望对方是个识趣儿的同志,恐吓恐吓就能成。
      于是她又将手里的东西往前抵了抵,语气很恶劣:“大爷,都说风水轮流转,好人有好报,现在我好不容易有了人生新希望,咱又本是同根生,您何必和我过不去呢?”

      邢璋冷了眉眼,心里暗骂:哪个鬼有了新希望还会持械恐吓?!哪个鬼和你同根生?!但他面上却不露声色:“怎么,想起来了?那你想起来欠我多少钱了吗?”
      说起来,邢璋这样都能把姜柚认出来,实在是因为恨得深沉。
      虽然两年前,他们纠缠不过三四天。但他对姜柚那双向来鲜少有表情的死鱼眼,以及那口嗲得渗人的中式日语都记忆犹新,况且……
      他稍稍抬眼,从对面人噙着冷笑的眼扫上她的眉心。
      那处有一道将近两公分长的竖直伤疤,虽然伤口早已愈合,颜色也不深,完全不复两年前刚被利刃划开时那般血肉狰狞,但现在戳在那儿,依旧丑得紧。

      邢璋就是凭这些所谓的特质认出姜柚的。
      这样社会边缘化的角色,他见得太多。放在平时,他绝不至于记到现在,但偏偏彼时姜柚的所作所为几乎是为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刷新了他对常人的认知。直到现在,他看见路边的乞丐,也还会下意识绕开走。哪怕的确觉得对方可怜,需要帮助,他也只会托路人帮他把钱递过去。
      总之,姜柚给他造成的心理阴影实在让他想忘也忘不了。
      本来觉得不会再见,顶多等他再平复几年了又托人打听打听,看她是否已经像她当初口口声声说得那样改邪归正,学会安分守己。
      但显然,孽缘告诉他,纠缠还没结束,而这人也已经恶劣地更上一层楼了。
      俗称无可救药。

      姜柚自然不关心邢璋对她的怨念,她只琢磨着邢璋说的欠他的钱。
      她向来不喜欢欠人东西,命就这么长,背的东西多了,路就很难走远了。
      所以现在既然邢璋开口了,她就必然要想出个所以然来。
      是了是了,当时被形势所迫,她是不得已是向邢璋借了一笔钱。虽说有些连蒙带骗外加敲诈的成分在,但从结果来说其实也没太多,应该就七八千欧的样子。
      若这放在三个月前,别说七八千欧,就是后边儿再加两圈圈儿她也不得眨下眼。毕竟这种随便一个活计就能还清的债,姜柚实在不放在眼里。
      可问题那是两年前,恰逢她被贬人世,尝遍疾苦的时候。
      那时候,她初初领略三五天吃不上饭是种什么感觉——饥肠辘辘到别说七八千欧了,就是七八欧放在她面前,都能令她瞬间想到无数食物,然后垂涎三尺,目露凶光。
      况且相较起她的其他同仁,她对当时从天而降,自己凑上来挨宰的“肥羊”邢璋还是极客气的了。
      至少,她还给他留了回巴黎的车票钱。

      钱本该一一还清,可奈何她现在又再度贫困了。
      所以姜柚觉得为彼此考虑,还是尽早江湖不见的好,便打发道:“是,大爷,您看我现在,已的的确确个良民。不如这样,今儿这手机给您,甭看这货老旧,好歹是上世纪的独品,少说也值点钱,您讲究着给抵抵?”
      邢璋挑眉:“剩下的呢?”
      还剩下的,有些人就是喜欢得寸进尺。
      姜柚是那种东西给你可以,但得自己愿意,没有你自己来要的道理的人。所以她不由恶向胆边生,暗唾一声呸!老娘的医药费和毁容补偿费还没找你算呢!
      可她知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您看起来就很面慈心善,剩下的帮冷命人渡其苦厄不好么?”
      当然不好,他被她骗的还少吗,她浑身上下最让邢璋讨厌的就是那张嘴。舌灿莲花也好,口蜜腹剑也罢,他真的不喜欢她开口讲话。
      邢璋深吸一口气,他不怕那冷冰冰的器械,只怕出不了这口恶气。正要再呛她一呛,后方却传来警察医护人员救助和疏散人群的响动。

      邢璋那咄咄逼人,明显不肯善罢甘休的意思,姜柚领会得很完全。
      抽了安全拴,她本就偏冷的面目完全冷了下来,灰白黯淡的肌肤显得她比常人更为幽黑且稍大一圈的眼仁愈加空洞、阴森且渗人。
      她伸手替邢璋理了理褶皱的衣襟,声气漠然:“大爷,我耐心有限,你肯,就乖乖拿着东西走,咱们相忘江湖;不肯,那就人鬼殊途,阴阳两隔。”
      谋财害命的事,她竟能说得如此轻松,可见这道德沦丧得实在可以。邢璋终于低头看了看那抵得他腰窝生疼的东西——裹得严实紧密的浅棕色麻巾底下,依旧隐约看得见银色的枪身。
      美国停产的COP手枪,装填357马格南子弹,枪形精致袖珍而杀伤力巨大。
      浮夸又残暴,竟是来真的。

      他很清楚,聪明的话现在就不该惹怒她。
      “好啊,剩下的账我们以后再算。”邢璋将手机搁到自己宽大的袖袋里,眯眯眼,后退一步。
      还算实相,姜柚缓缓将枪收回。
      邢璋看着她的动作心中不禁冷笑,却还是伸出了一只手:“说到底是半个熟人,怎们也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邢璋。”
      姜柚盯着那只掌中缠了麻布,露出的指节纤长却脏不溜丢的手,犹豫了一会儿,想到自己的手也干净不到哪去,就还是伸出手:“用得着么。”
      当然用得着。
      姜柚只觉被邢璋握住的掌心一点刺痛,急忙松开来看,却是一颗细小的碎石。
      那石尖利,戳在掌心,比针扎还痛,细看来边缘的皮肉都已经渗血。
      cao。
      ***
      事后,邢璋态度极端正地对没有拍干净手泥沙就和姜柚握手,以至于力气又太大伤到了姜柚表示抱歉。
      姜柚真心觉得此人戏太多,且将那石子儿抠下来后,冲冲水也没多大事儿,磨着牙便也作罢。
      而时间已被耽搁太多,姜柚憋着一肚子火,摆摆手就离了那倒霉地。

      回到住处,天已擦黑。
      姜柚点燃四个墙角的蜡烛,看着烛台上淌得到处都是的蜡油,她不由叹了口气。
      又起身翻翻找找,在不到四十平的开间里倒腾了近半个小时才寻到需要的东西。
      现在,姜柚就一边盘腿坐在只铺一层灰棉麻毯的水泥地上,一边用银制小刀一截一截的裁那裹成一团的酒精棉线。
      “总有一天,我会死在这种无可救药的德性上的。”她木着脸,第无数次这样想到。
      十六根完全等长的棉线裁好,姜柚摸出红火柴盒,刚要推开,却不由想起白天的倒霉事。
      真是晦气。

      她站起来,影子立刻笼罩了大半墙,包括那匿在窗帘后半隐半现的窗。一推开那锈迹斑斑的窗沿,外面海浪扑打礁石的声音就争先恐后地传进来。
      姜柚毫不犹豫地将手里价值不菲的“血色黄昏”抛出去,不等看它坠落到海平面以下,就利落地将窗奋力拉上,严丝合缝。
      她在窗边立了一会儿。
      忽然哈哈一笑,干涩而不带情绪。
      接着又一阵死寂的沉默。

      她打开房间中央床头齐一个红褐色的漆花柜,从满满一柜摆放杂乱的火柴盒中迅速抽出一个。然后回到那块毯子上,跪下来,将十六根酒精棉一一理好,首尾对齐,间隔精准。
      挑出第二、四、六、八根,划火点燃,搁置在等距的蜡油里,不等它燃尽便摁熄在融化的白蜡中,只露出一截还在燃烧。
      如此四次,房间四角的光源点亮全屋。
      东西堆放极多,毫无布局可言的房间终于原型毕露——除了四个墙角分别空出半平米摆放烛台,其余地方都被各式各样的杂物堆满。地上铺着廉价而褶皱的灰色薄棉麻纺织毯,毯子上随处可见的是或合拢或打开的书籍,旁边大多散放着笔和纸张。
      屋里体积最大应该就是正中央的床,但也不过就是一米宽的单人榻榻米,上面罩了层极薄的驼色羊绒毯,被子皱在一块儿,也不过是床麻毯,没有枕头,隐约能看见几本书的书角。
      床四面不着墙,左边是放火柴的柜子,右边则是一张几摞书堆的“桌子”,上头搁了一台厚重的笔记本电脑,一瓶只剩三分之一的红酒,和两只空了的红酒杯。
      至于其他地方,则被各式的枪械零件堆满。没有沙发,没有椅子,没有任何大部件的现代化电子产品。
      姜柚的房子向来如此,看着满满当当,但真要数起来,除了那柜火柴和几本书,她的确一无所有。

      所以对她而言,出远门和就在家门口遛弯没什么区别——命在腿在就可以。至于钱或者通讯设备什么的,她是不介意带上,但前提是她得有,而且保证不会给自己带来多余的麻烦。
      姜柚把枪别在后腰上,随手将卫衣一扒,随意扔在床上边。然后就毫不在意地顶着缠满绷带,少露肌肤的紧实腰身,穿着已经解了裤扣和裤链的美式军裤,跂拉着一红色双人字拖便往窗旁的衣箱走去。
      只打开一缝,她便伸手进去,左右一抓便抽出来。
      是一件黑背心和一条宽大的黑绢裤。

      套上以后,姜柚回到床上,捞出被毯里的那本《耶路撒冷三千年》,她就势仰躺下来,举着书翻到101页,从第6行开始看。
      她准备“睡”上一觉。
      等醒过来,就好和过去分道扬镳。
      看到171页,姜柚抬头看了一眼天花板上的时钟。
      21:45。
      快了。
      姜柚将书签细致地夹在书缝正中,合上后又随意往床脚一掷。然后安然地阖上眼。

      不久,一束刺眼的光,蓦然穿过木窗闯进房间。
      不过转瞬,又横扫消逝。
      十点了。
      不远处的灯塔开始工作。
      姜柚爬起来,挨个将墙角的蜡烛捻熄。最后熄灭的,正是那盏搁在靠窗最近的那个墙角的烛火。
      屋子彻底暗下来。
      姜柚站起来,光着脚,裸着臂膀,倚着墙不动。
      消瘦的身影就这么融在了漆黑的夜幕中,不可找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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