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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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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微熙,陆有时正盯着床帐愣神,过了一会儿终于反应过来他已经离开家了。
自他有记忆以来,每天早上醒来,首先映入眼帘的必是他的娘亲,有时是娘亲摆放膳食的温柔背影,有时是娘亲似愁还忧的一双杏子眼。
他其实很怕看到娘亲,因为每次娘亲的眼睛看向他时,他从那双眼睛里感受到的除了忧愁以外,似乎还掺杂着一些别的东西,那些东西到底是什么,恕他年小眼拙,实在看不分明。
直到那一天,父亲纳第七房小妾的日子。
那天夜里,陆有时睡得极不踏实,一直觉得胸口憋闷,闷着闷着就被闷醒了。
醒了之后,他顺着发闷的胸口上看过去,原来他身上压着一个人,怪不得会闷。
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娘亲。
他娘亲额头抵在他脖颈间,一只胳膊横着压在他胸口上,身体似乎有些抖,衣领里还有一小片濡湿。
他正犹豫着是否要叫一声娘亲的时候,他娘亲却忽然开了口,那声音压在喉咙里有些嘶哑:“这是第七个了,那又怎么样?不管你爹爹纳几房,这府里还不是只有你一个孩子,”娘亲横在他胸口的那只手握住了他的,攥得他的手生疼,“有时,娘亲只有你一个孩子,你爹爹也只有你一个孩子!”
陆有时没想到平日温软柔顺的娘亲,竟会用这样陌生的语气说出这样一番莫名其妙的话,一时不知道如何反应,只得呆呆地瞪着床帐发愣,瞪着瞪着就睡着了。
第二天,陆有时醒来时,娘亲不知在他床前坐了多久,那温柔恬静的样子跟平时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刚刚睡醒还有点迷糊,眼睛眨一眨,昨天晚上那是做了个梦吗?
即便如此,当他坐在马车里,看着双眼红肿的娘亲,面上虽然不显,但心里多少也是有些触动的。
那毕竟是生他养他的娘亲,平日里对他无微不至的娘亲,他知道,娘亲是真的爱他疼他舍不得他的,至少这份感情是纯粹的。
相较来说,父亲于陆有时而言,很多时候只是一个称呼。
对于父亲,陆有时印象最多的大概就是,低着头叹气和摇着头叹气。
在他生病时,父亲会不计金银的聘了告老还乡的御医,会为他买最好的药材;到了他启蒙的年纪,父亲也会为他请先生;知道他爱看书,会在他卧房旁专门建了一座书阁,为他搜罗了一些千奇百怪 、五花八门的书塞进去。
只是,大夫为他探脉问诊时,父亲会低头叹气;熬好的汤药一碗碗往他屋里端时,父亲会低头叹气;先生检查功课他对答如流时,父亲会摇头叹气;一摞摞的书被他看完时,父亲也会摇头叹气。
陆有时就这样,被他的父亲一路叹着气养到了八岁。
直到他离家,回头看了一眼父亲,正看到父亲缓缓地叹出口气。
那时候,他认为父亲对他是关怀备至、宠爱有加的。
后来,陆有时又长大了一些,懂得比以前多了些,渐渐的他似乎明白了娘亲眼睛里包含的感情是什么,父亲叹气是为了什么。
可他再大也不过八岁,有些事情还是有些懵懂,他想:也许再长大一点,自己就懂了吧。
世事无常,这命运就更加难以捉摸。
在陆有时还没有长得更大一点时,他竟离开了原以为永远不会离开的家,还稀里糊涂的拜了个“神仙”师父,更加戏剧性的竟然是自己也要去当“神仙”了。
不过,能不能做神仙或者说修不修得成神仙,陆有时倒是不太在意,他此生唯一的心愿就是能治好自己的病,像正常人那样活个几十年寿终正寝便好。
至于其它的,妄想是病,得治。
陆有时一晃神的功夫,天光已然大亮。
他撑起身子,唤了声:“青霭。”
“哎,”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推门进来,走到陆有时床边,“少爷,您醒了。”
“师父起了吗?”陆有时问道。
“起了,真人说少爷若醒了便直接下楼吧。”
说着欲上前伺候陆有时穿衣,却被陆有时伸手挡了下来。
“青霭,我最后再说一次,从此以后不要叫我少爷,我也不是家里的少爷了。以后,我就叫你大哥,你叫我有时。况且,师父也说了,他门下没有什么少爷徒弟。。”
青霭看着他家少爷苍白的小脸,单薄瘦弱的身体,想着他本该是个锦绣堆里长大,富贵丛里打滚,养尊处优的公子哥,却偏偏托生了个病秧子的身体,自小被药罐子养大。
这样也就罢了,身体刚有点起色,老爷和夫人便被那个不知道哪个山头上蹦出来的无极真人忽悠着少爷去求仙问道,修真之人必是斩断红尘羁绊俗世情感,什么生恩养恩亲爹亲娘,今生只怕是没有重见日了。
他听完陆有时的话,心里更是一抽,红着眼眶说:“少爷,青霭是夫人求了真人跟着您的,以后万事自是听少爷的。青霭想着,若是到了门派里让其他的师兄弟们听到如此称呼怕也是不妥,那么青霭便斗胆以后叫您有时就是了,”说到此处,话锋一转,正色道,“不过,少爷这声大哥青霭是受不得的,还请少爷直呼其名即可。”
陆有时本想再劝几句,不过看青霭那神色,定是拗不过他的,只得应了。
陆有时梳洗完毕,下楼见他师父去了。
说起他师父,在相处了一些时日之后,陆有时终于揭开了他师父那层伪装的神仙皮。
说实话,陆有时初次见到他师父时,确实有种看到仙人的震撼。
无极真人长得一副瘦削身材,雪白的头发上戴着一顶紫金道冠,身上穿着一袭宽大的紫色鎏金道袍,眉毛胡须也是雪白一片明显是仔细梳理过的,一双眼睛不知看尽了多少人间沧桑,平平淡淡的一眼仿佛能将人心看透。
正午的阳光兜头洒下来,他周身影影绰绰地似笼上了一层淡紫色的光晕,就像衣服外面又披了一层薄纱,浑身上下冒着仙气。
然而,一路相处下来,不过短短几日光景,无极真人这副仙气逼人的形象,就在陆有时的心里一点一点崩塌了。
这要从他们出发的那一天说起。
第一天。
陆有时端正的坐在马车里的软垫上,觑眼瞧他那“新鲜出炉”的神仙师父。
他师父正双腿交叠的坐在他旁边,闭着眼睛不知道是在养神还是在修习什么术法。
鼻端似有若无的传来丝丝缕缕的紫檀香,闻得久了,让陆有时不安的心绪渐渐平和了下来,精神也随之放松了不少。
不过半盏茶的功夫,他身旁忽然就传来了一阵细碎的呼噜声,那抑扬顿挫的声调,在寂静的马车里显得格外突兀。
陆有时想:师父毕竟年纪大了,操劳了几天,今早天未亮又起身准备拜师仪,此时精神不济困倦的睡着了,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况且若不是师父的呼噜声,他自己怕是也要睡着了。
约莫走了半日,在一个熙熙攘攘的闹市中,无极真人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一激灵就醒了过来。
无极真人抬手抹了把嘴,神志还未从睡梦中清醒过来,便一把掀开车帘道:“青霭小童,第三条街还未过吧,到第三条街街口停车。”
“晓得了,真人。”青霭在车外应了一声。
“小徒儿,”无极真人那双古井无波的眼,此刻流光溢彩,“待会儿为师便告诉你,什么叫做‘天下第一’。”
陆有时好歹也是富家子弟,见过的奇珍异石、珍宝古玩无数,眼界自是比一般人高些。如今,乍一听闻什么“天下第一”,还是十分期待的。
“嗯,”无极真人深吸一口气,异常陶醉的说:“就是这个味道,青霭小童就在这儿停吧。”
接着便吩咐道:“青霭,去东边那家王二麻子烧饼铺买五个烧饼,再到许娘子粥铺买三碗八宝粥,快去。”
陆有时要说刚开始是十分期待,那么现在便是二十分期待外加十分的疑惑了。
烧饼?八宝粥?天下第一?
师父是在考他吗?
不一会儿,青霭满载而归。
无极真人看着马车里的烧饼和粥,忍不住咽了咽口水,道:“青霭,出城,去城外的寿客亭,”语气有些急切,“要快。”
陆有时到嘴的疑问刚要出声,忍了忍,又憋了回去。
寿客亭很快就到了。
寿客亭,亭如其名,在大片大片黄澄澄的野菊丛中,一座绿油油的六角小亭伫立其间,相当醒目。
亭中一张小石桌,围了四个小石礅。
青霭将烧饼和粥摆在石桌上,还冒着腾腾热气。
“小徒儿,青霭小童,”无极真人拿起一个烧饼咬了一口,一边往咬开的口里吹气一边说,“快快快,趁热吃,趁热吃。”
陆有时跟青霭诧异地对视一眼,双双坐在石墩上。
瞬间,一股肉香混着淡淡的甜香扑面而来,本就有些辘辘的肠胃“咕~”地叫出了声音来。
咬一口烧饼,吱吱冒油,饼皮外酥里软,肉馅不知用什么材料腌制而成,鲜嫩非常,口齿留香。
喝一口八宝粥,软糯香甜而不腻,一股暖流从胃里蔓延到胸腔及至四肢百骸,身上从里到外都暖洋洋的。
“真人,这烧饼真好吃,”青霭忍不住开口道,“我在陆府也算是吃过不少好东西,还从未吃过如此好吃的烧饼。”
陆有时一口口的咬着烧饼,心里一个劲儿的赞同,但他好歹做了八年富贵人家的少爷,总不能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屁孩儿,便端着身份矜持道:“这味道确实独特。”
无极真人正烧饼八宝粥的,吃得不亦乐乎,听到两人如此夸赞,禁不住得意道:“那是自然。”
吃饱喝足后,陆有时不忘向师父虚心求教:“师父,您说的天下第一在哪里?”
“咳,”无极真人咽下最后一口烧饼,清了清嗓子,捋着胡须不紧不慢的说,“王二麻子家的烧饼皮薄馅大、焦黄脆嫩,可谓烧饼中的天下第一;许娘子家的八宝粥入口即化、谷香浓郁,可谓粥中的天下第一;坐在这寿客亭中,感觉天阔气清,野菊清幽淡雅,身心舒畅,可谓美景中的天下第一。”
陆有时看着师父泛着油光的手一把把捋着胡须,有心提醒却怕师父尴尬,只得偏了偏头不去看他。
听罢师父一番“高论”,只听得他目瞪口呆。
这仿佛饭后无聊的村头大爷大妈们闲聊一样的废话,竟然出自他那“神仙”师父之口,可谓是修道之人中的天下第一。
无极真人看他那新收的小徒弟,一副天真懵懂的样子,忍不住拍了拍他的头和蔼地说道:“以后你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