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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回 父子因隙遽离散 福祸在天惊转寰 ...

  •   原来,贾氏兄弟因忙于为唐氏设醮祈禳,免不了置办些宰牲、金箔之类祭品来用,并整备素酒、素宴招待那班僧尼道众,自亦无暇管顾贾似道。直待诸事办妥,要携贾似道祭拜亡灵时,却哪里找得到人影儿?贾涉心焦,便唤阿忠领人寻找。阿忠等人遍寻不着,只捡得个盆子、装条死虫子回来。贾濡见了,连忙接过来看时,见那“青铜头”已被踩得稀烂;心痛之余,毕竟年高智足,便对众人道:“此必似道斗虫闯祸,怕我责怪,独自上后山捉虫子去了,所以你们找不到!”
      贾涉听了,连连摇头道:“这还得了,亵渎祖宗啊!”说罢,抬脚便走,嘴里兀自嘟囔道:“咱们找他去!哼,这小子,真是无法无天啦!”待得一行寻上山来,却好看见了这一幕。贾涉当时大怒,这便三步并作两步,蹿到贾似道面前挥拳便揍。
      贾似道自知其罪非小,倒也一动也不敢动;只待挨了这一拳,消了父亲的怒火。
      这一来,可把贾濡急坏了:他深知乃弟虽然身当文职,却也武功不弱。这一拳下去,更添怒气,威力必以倍计;贾似道若受得实了,不死也必重伤。于是急忙出言阻止道:“使不得!”但他浑未料到乃弟竟是如此的冲动,竟然对他的劝告充耳不闻;霎时只见拳势已出、威力惊人,这时再要阻止已自不及;不禁急得反倒呆在了原地,一动也不能动。
      贾似道眼见父亲拳到如风,骇怕以极,却仍然不躲不闪;只觉两行清泪不由自主地流上了脸颊,于是干脆闭上双眼,任凭风雨来袭。
      正在此时,幸得阿忠深知主人脾性,厮赶着抢在主人拳风未到之前,来替少主人接这一拳。众人惊愕之下,但闻轻轻地一声脆响,便见阿忠的右膀忽然就软绵绵地垂下了一些,显然若非脱臼,便是骨折。众人眼见贾似道无恙,正待舒口长气,却见贾涉又是一脚朝贾似道踢去,不免又将心儿提到了嗓子眼里。好个阿忠,想是料有此招,又一次恰到好处地用左臂猛地抱住主人那腿,再将整个身子顺势扑下;虽然霎时便被踢得连翻跟头,甩出老远,却及时阻止了贾涉的连环攻击,被众人趁隙将贾似道抢了出去。
      贾涉余怒未息,怒喝道:“我把你这大逆不道的孽畜!贾家从此没你这个不孝子孙,滚!”
      众人皆料这只是贾涉一时的气话,但那贾似道却完全把这话当了真,立时摔开众人道:“滚就滚!早知你也对我好不到哪里,我还是找娘亲去!”话音才落,立马便厮哭着朝山下飞跑,霎时失却了踪影。
      众人惊愕之余,正欲循踪紧追;只听贾涉大叫一声:“气煞我也!”随即呕出来一口鲜血按下不提。

      且说贾似道跑下山后,全不择路,且哭且行。也不知过了多久,走了多远,只觉天色渐渐地黑了。贾似道不免有些害怕,连忙抹干泪水,睁大了双眼看时,见那地儿前不巴村、后不着店,乃是群山环抱的一块洼地。贾似道大惊,忖道:“糟了!伯父常说,这种地形当为绝境:倘或虎狼来袭,避无可避;必当循林稀处速逃。天幸,发现得早!”心念及此,贾似道急忙环视四周,只见右前方小径蜿蜒、直通山顶;山顶尽头古木参天,隐现一角飞檐。贾似道不免以手加额,自语道:“总算还好!看那小径、古木、飞檐嗯,此必居所,还宜急往!”想到这里,顿时拔脚疾奔。说来也怪,那山近在眼前,贾似道却足足跑了约莫小半个时辰的光景;将及山顶,那天色也愈发晦暗了。贾似道脚不停步,疾往上奔;忽闻身后狼嚎不绝,急环视时,但见四野远处荧光星闪,极是骇人。贾似道加快脚步,转眼来到山顶。只见近前果有一庙,却是门破柱倾;唯门楣上一匾尚完好如初,依稀可见草书“真武”二字。贾似道见了,自语道:“原来是座道观!”当时狼嗥愈急,贾似道惶惶不安,推门便进;只觉宿尘掉头、蛛丝缠脸。贾似道倒也顾不了许多,疾将观门掇拢掩实,又摸索得一张破香案将门靠实了,这才松了口气;只觉脸上蛛丝纠结,满脸满身都是汗;没奈何,只得双手胡乱地将脸擦了擦,又将头上灰尘拍了拍,这才背靠香案,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轻轻地扪了扪胸口,喟叹道:“不得伯父之言,势必已果狼腹,幸甚幸甚!”
      贾似道呆坐半晌,忽觉腹中饥渴,便自起身来寻吃喝:先是返身在香案中掏摸,徒惹双手沾尘;急忙拍干净了,又来四下里搜寻时,就着夜月余晖,依稀可见庙堂正中倚墙独立着一尊“真武”神像,隐隐然七彩斑驳,显亦久已蒙尘;环顾四周,无非是蛛网密布。贾似道看罢,一阵心酸,自语道:“原来这神乏人供养,也枉为其‘神’,何况人呢?!所幸小命还在,还是将就着过一夜再说吧!”没奈何,只得回到香案前,想了想,将脚上的一双鞋子脱了,权当帚用,将香案胡乱扫一遍;仍复穿回到脚上,纵身坐上香案。耳中狼嗥起伏依旧,心里却远无先时惊惶了!不过,随夜潜入的睡意却让贾似道忽觉体乏,他只得顺势往香案上半躺下去。不消片刻,体内又是一阵消乏,贾似道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先前负气出走时的情形;这不免又惹起一阵心酸,眼泪便悄无声息地涌出来、扑簌簌地滑落。贾似道这时实在忍耐不住,喃喃地道:“爹不要我了,娘也不知下落;唯有伯父对我最好,却又由不得他”就这样饥渴一阵、感伤一回,贾似道不知不觉地进入了梦乡。
      长夜短度。次早,贾似道悠悠醒转,只觉腹中饥渴益甚;睁开眼来,但见阳光刺目。贾似道翻身坐起,看见观中光线稀疏,却将“真武”神像映照得栩栩如生,不由得连忙滚下香案,跪地叩头设誓道:“多谢真神庇佑!来日发迹,定当重塑金身,以报大恩大德!”祝毕,起身挪开香案,打开观门;只见阳光普照,天地一片祥和。贾似道走出来,复将观门掩妥了,寻路下山。
      披荆斩棘,茫不择路;尤其荒山野岭,却到哪里寻吃喝去?时间一久,贾似道真个是又饿、又渴、又累;走着走着,也不知怎地,眼前猛然一黑,便顺着山坡翻滚了下去

      日上三竿,羊肠小径。两个布衣人沿途蜿蜒而下。走得近了,可见他们乃是一老一少,正一前一后悠悠地踱着,嘴里一唱一和地编着曲儿道:“命里生来就等闲,岂惟时艰;”“为解腹中饥与渴,跋涉层峦。”“一旦得免心头苦”此曲未了,忽听少年止了唱腔儿,轻咦一声道:“老爹你看,前面躺着个尸首哩!”老爹道:“胡说,这大白天的,哪来的尸首?”少年止步道:“不信?您看呐!”老爹上前,与少年并立,果见一人横躺于地,脏兮兮的,还沾着满脸满身的血污;于是急忙抢上前去,伸手直探那人鼻息,随即轻舒一口气道:“这人命大,幸无大碍;快拿水来!”
      “这么点儿水,咱俩都嫌少!”
      “啰嗦甚么,救人要紧!”
      少年迟疑着上前,将水递上;随又轻咦道:“此人衣着华丽,像个有钱人呢!”
      老爹听了,白了少年一眼,只顾着喂那人喝水。但那少年口没遮拦,顾自又说道:“原来,有钱人也同样会受人欺负啊!”
      老爹听了,微微一笑道:“好啦,咱们走吧!”这便背了那人就走;少年抢着将那人背了,一路前行。好容易来到一幢茅屋前,径到里面,老爹帮着将那人放在床上,喂了些伤药;只见少年烧了些热水端来,于是替那人满脸满身擦洗过了,又寻些旧衣服给他换上。少年在旁看了,笑道:“这人不比我大吧,怎地如此悲惨?幸亏遇上了我们!”
      老爹摇摇手,轻声道:“莫要吵了他,让他静静地睡一觉就好了!”
      几声狗吠,扰人清梦。床上那人欲睁双眼,但觉眼皮沉重;想要起身,又感周身酸痛、浑身乏力;只得微侧身躯,意图缓解,却禁不住哼出声来。便听有人在旁笑道:“老爹,他醒了吔!”
      “是么!?狗蛋,快弄些米汤喂他!”
      狗蛋答应一声,端来一碗米汤,放在床头;又将那人扶坐起来,这才喂他一勺米汤,道:“先净净口!你已昏睡两天两夜了,定然口臭得紧!”
      那人大惊,依言净口毕,有气无力地道:“是你们救了我么,这是哪里呀?”
      狗蛋笑道:“不忙说这个,喝点米汤先!”
      那人点点头,将剩下的多半碗米汤一啜而净;这一来,他顿觉精神了许多。再要开口相询时,狗蛋已然笑着将他扶躺下去,又将被子掖实了,便端着碗出去了。
      又是一觉醒来,那人探出颈子,发现屋中无人,便朝屋内打量起来:只见那屋子木柱泥垣,毡瓦茅顶,圈着身下这张铺子,并数个坛缶而已。那人见了,心道:“这爷儿俩如此贫穷,却偏偏有如此善心!”心念未已,只见狗蛋随着一位五旬老者走进屋来;狗蛋道:“老爹,他还没好清么?”老爹也不答言,径自走到床前侧身坐了,探手到那人额前一捂,随即顾自点头道:“嗯,还行。”随又将手搭上那人左腕,屏息凝神,片刻后放手笑道:“脉象平和,只是稍微弱了些,却已无碍了!”说罢,起身轻抚那人头颈道:“小哥儿,静养两日便完好如初了,哈哈哈!”说罢,带上狗蛋出去了。
      一连数日,饮食总是先行放好在床头的,那人却也很少见到这爷儿俩的踪影。这日,那人忽然披衣起身,来到屋外;但见这座茅屋地处一片山岗之间,周围林木森森,远处稻菽田田。此情此景似曾相识,却又令人霎时涌起一片莫名的惆怅。静观良久,那人忽见远处现出两人身影;凝神细看,不是老爹和狗蛋是谁?二人须臾来到近前,那人连忙起身相迎,只见老爹和狗蛋各自背着一只粗布袋子,风尘仆仆。老爹见那人走近,连忙摆手往屋里让,边走边笑道:“小哥儿,好些了么?快进屋去,‘病后忌风寒’哪!”那人心头一热,陪笑道:“承老爹和狗蛋哥照拂,我已经好多了,真是感激不尽!”说着话儿,只见老爹和狗蛋各自将布袋儿解开,往坛缶里控。那人上前看时,见都是些杂色谷豆之类,不免讶道:“你们这是——”。老爹哂笑道:“不瞒小哥儿,俺们本是河南人氏,因家乡连年旱灾水涝的,穷乏得很;所以,几乎每年秋收刚过,俺们便要到江南这‘鱼米之乡’来讨些儿钱粮过活;吃的乃是‘百家饭’,多承好心人的恩惠呢!至于那天救了你,一则是碰巧遇上;二则咱总承别人恩惠,倒能见难不帮么?”见对方频频点头,老爹随又转过话题道:“对喽!听口音,小哥儿似是本土人氏,而且看来出身不俗,怎地会沦落至此呀?!”那人见问,登时心酸泪落,哽咽着道:“既然老爹见问,敢不一一道来?!不瞒老爹,我叫贾似道”遂将前事约略相告,结末道:“想我贾似道自小便由伯父抚育成人,既乏父情,更无母爱,况且事已至此,你道这家我还待得下去么?”老爹听了,摇头道:“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哪!再说,你父亲一时之气,终究是会回心转意的呀!你还是回家吧!”贾似道摇头不止道:“些须小事,犯得着对我如此么?我是宁死也绝不回去的啦!我要找娘亲去!”老爹道:“你娘亲现在何处,你知道么?”贾似道犯难了,却又立刻坚决地道:“娘亲慢慢再找!若蒙老爹不弃,还请将孩儿收留!”说罢,双膝一软,霎时跪倒在老爹身前。
      老爹一把将贾似道扶起,哽咽道:“可怜的孩子!跟了老爹,有的苦吃哟!”
      狗蛋在旁早已不耐,这时趁便将贾似道拉到一旁耍子,还不忘打趣儿道:“看看你们,都‘苦’了多久呀!这会儿,总该我俩乐一会儿了吧!”说得大家都笑了。
      隔日,老爹将只破碗并布袋交与贾似道,然后指着狗蛋,郑重地道:“似道,老实说,俺们可是‘一日不出力,一日无饭吃’。你既入了此行,即今开始,便随狗蛋乞讨去吧!”
      贾似道答应一声,自随狗蛋而去。
      一路漫行,沿途村庄稀落,贾似道见狗蛋“视而不见”,轻声提醒道:“狗蛋哥,路旁住得有人呢,我们不去瞧瞧?”
      狗蛋斥道:“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难道没地儿可去?”
      贾似道被狗蛋一顿呛白,吐吐舌头,哪敢吱声?!走不多远,眼见沿途人烟辐辏,又禁不住兴奋地道:“这儿真个热闹,我们便在此处干活么?”
      狗蛋哂道:“这是镇外,到镇里才热闹呢!真是的,出身富贵人家,按说也见过世面的,怎地如此没见识呢?!”
      贾似道大囧,只好闭紧嘴巴,跟着狗蛋前行。须臾来到镇上,这儿果真是“人如流水”、热闹异常。贾似道不免东张西望;狗蛋见了暗笑,用肘磕他腰道:“似道,先别忙着看热闹,办正事儿要紧。”话音才落,一双脏手蓦地抹向贾似道的双颊。贾似道急退不迭,惊道:“狗蛋哥,你这是干什么?”狗蛋全不理会,直将贾似道弄了个灰头土脸,这才收手,笑道:“谁见过‘小白脸’的乞儿?必须‘人模人样’不是?!随俺来吧!”
      这一来,贾似道不禁对狗蛋佩服得五体投地;当下不敢吱声,只是学着狗蛋的样儿,一手挽着布袋,一手端着破碗,唱着调儿沿街乞讨。
      当晚回程,贾似道边走边揉着大腿道:“狗蛋哥,这挨家挨户地乞讨,让人累赘也罢了;十家倒有七八家不肯施舍哩!”
      狗蛋“嘿嘿”一笑,道:“这叫‘顺风吹’,要看造化如何哩!”
      一夜无话,次早又去镇上。贾似道便待照昨儿个“依样画葫芦”,狗蛋却阻止道:“且慢!俗话说得好:‘酒品陈,菜尝鲜’;若是天天原样儿,谁会给俺钱?且看俺的罢!”
      贾似道大奇,跟着狗蛋东游西窜,横笛、敲板、杂耍直到筋疲力尽,方才罢手。
      这回,贾似道双手擎着布袋,大赞狗蛋道:“狗蛋哥好本事!像今儿个东一榔头西一棒、拣拣挑挑的,虽然费神些,收获可是大多啦!”
      狗蛋得意地道:“这叫‘碰碰对’:专挑热闹处、好心人,自然出好彩!”
      贾似道忽道:“照你如此说来,我们指日便能发迹啦。”
      狗蛋哂道:“才得‘一尺’,便望‘一丈’啦。你道钱就如此好讨?赶明儿多讨几天,看不‘死乞活赖’怎能讨得?那时频遭白眼才知难哩!”
      贾似道听了一叹,道:“原来行乞竟如此之难!我还道是只要‘伸脏手、说好滴’,便能‘不劳而获吃白食’呢!”
      狗蛋道:“切莫心存此念。老爹说:行乞要走正道,勤劳才吃得安心饭。否则,一旦沦落到‘明里乞讨、暗里偷摸’,成为下流胚子,那人人都要喊打呢!”
      贾似道听罢,忽然低声吟道:“唔!挨家挨户‘顺风吹’,拣拣挑挑‘碰碰对’;死乞活赖‘遭白眼’,偷偷摸摸‘下流胚’”
      “有学问哪!”老爹忽然出现在二人跟前,赞不绝口地道:“似道还真是个人才,才这几天的功夫,不但领悟了行乞诀要,还编成了诗句!只可惜错入了咱这行”

      时光倏忽流淌,转眼已过重阳。这日绝早,老爹忽然催促着狗蛋并贾似道起身。贾似道伸懒腰道:“老爹,这么早,干嘛呀?”
      老爹道:“搬家呢!”
      “搬家?才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就要搬家?”
      “便是想继续过安生日子,才要搬家哩!”
      “这是怎么说?”
      “你不知道!这金秋一过呢,便入寒冬,北边的冷风又要猖獗啦!咱这茅屋处这山口子上,北风最紧;况又颓墙破瓦的,怕不让咱白送了命儿?只好挑个傍城的居处安身喽!”说着话儿,收拾已了。三人俱各背个袋子、怀个碗子,离此而去。
      三人迤逦而行,直到天色已晚,才辗转来到一座城池前。贾似道抬头看看城头,不觉讶道:“原来到了‘临海’。我们走了百多里地儿呢!”
      狗蛋拍拍他肩头道:“离家远了,想回去么?”
      贾似道黯然道:“不是不想,只是不愿!”
      老爹道:“咱既是‘游方客’,便当‘四海为家’。走,找地儿安家去!”
      贾似道只顾着说话,抬脚便要入城;狗蛋一把将他扯回,指着老爹的背影道:“这边走呀!你干嘛去?”
      “不是说要安家么?”
      “城里如何安得乞儿家?纵能露宿街头,难保不被冻煞。否则,又何必百里迁居呢?”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狗蛋哥真有经验哪!”
      “老爹才是‘老江湖’呢!俺可都是向他老人家学的。”
      老爹真不愧为“老江湖”,领着二人左旋右转之间,一座破庙陡现眼前。狗蛋和贾似道顿时欢呼雀跃,夺门而入。
      “老爹,庙里似乎有人占着哩!”狗蛋拿眼一瞟,即刻叫道。
      “有人没?”
      “没人,但里面很干净!”
      “俺们靠边儿歇着,莫要扰了人家!”老爹边说,边走了进来。
      三人啃些干粮,唠些嗑儿。只闻一阵脚步声乱,便听“咣当”一声,庙门被人踹开,霎时涌进来一伙儿大小花子。一位褐脸壮汉显然是花子头儿,摊开手掌朝三人道:“拿来!”
      贾似道奇道:“拿啥子?”
      “份子钱哪!”
      “我们不入伙!”
      褐脸壮汉双眼一瞪道:“嘿!扰我地盘,又怎么说?”随后不由分说,冲左右喝道:“孩儿们,给我上啊!”
      众乞儿得令,霎时一拥而上,把三人的钱粮抢净去讫。
      贾似道起身欲夺,老爹一把将他扯回道:“算啦!俺们是‘游方客’,莫与他们‘坐食儿’争竞。”
      “这才知趣儿!”褐脸壮汉说罢,得意地带着那班乞儿扬长而去。
      次日,老爹带着狗蛋并贾似道赶早入城,狗蛋和贾似道依原并作一路。贾似道心生一计,二人乔作跛子、歪脖,颈子上挂个状子,沿途哀声求助;果然惹来众多路人围观,而且多数心生怜悯,慷慨解囊。
      二人正自欣喜间,忽见昨晚那帮花子“从天而降”。褐脸壮汉捋袖伸拳,对二人怒喝道:“我把你俩骗子!”随即使出拳脚,望二人的“瘸腿”、“歪脖”上急袭而至,嘴里还不忘高声道:“各位父老乡亲,你们都被这俩小子给骗了。不信你们看!”
      狗蛋和贾似道眼见褐脸壮汉来势凶狠,自料绝非其对手,无计可施之下,只得起身闪避。这一来,二人的“瘸腿”、“歪脖”自然立刻现了原形。
      众人见他二人果系行骗,终于群起而怒,声讨不绝。褐脸壮汉“趁热打铁”道:“孩儿们,把这俩小子抓了见官去!”众乞儿轰然答应了,便来围捕二人。
      二人对望一眼,急忙抄起银子,夺路狂奔。众乞儿在后紧紧追来。
      过不多时,二人渐见脚步沉重,立马被众乞儿抢上包围了,拳脚齐施。狗蛋奋力抵抗,众乞儿一时竟也奈何他不得。再看贾似道,兀自拼了命地护着那些个银子,却被众乞儿发觉了,上前一阵乱打;结果不但银子被抢一空,人也被打得遍体鳞伤,就差没倒下来。好在此时老爹突然现身,一手一个,将众乞儿随手丢到圈外。褐脸壮汉见势不妙,疾将银子抢夺在手,跑得远远地;然后伸出两根指头到嘴里、爆个响哨,领着众乞儿溜之乎也。老爹也不去追赶,只是将贾似道扶住,疼惜地道:“俗话说:‘盗亦有道’!俺们应该老实行乞、正经做人,何苦与人争斗?”
      贾似道仍不服气地道:“我们每每守‘道’,处处惟‘忍’;可他们却总是强取豪夺、得寸进尺。若是一味如此,我们如何待得下去?”
      老爹爽朗地大笑道:“‘忍让是福’啊!至于本地难处,也不打紧;岂不闻‘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么?俺们换个地儿不就得了?!”
      狗蛋、贾似道这回齐讶道:“又要换地儿?!”

      秋去冬来,辗转流浪。这日天色晦暗、冷风嗖嗖,不知不觉间下起了大雪。贾似道瑟缩而行,忍不住叫苦道:“老爹,我们这一个多月出浙江、过安徽的,一路上风餐露宿,好不辛苦。如今好不容易入了这河南地界,却又冻煞了人。早知这边的冬天如此严寒,倒不如来春再北上哩!”
      老爹笑道:“苦了你啦,孩子!为是年关将近,俺们也要厮赶着回家过大年呢咦,你莫不是想家了么?”
      “我才不是呢!只是初来北边,甚不习惯。”
      “敢情是这样!莫要多虑,以后待得久了,自然就习惯了。”
      三人正行走间,贾似道忽然惊异地指着前方的一座城池道:“老爹,那城头上如何插满了大金的旗号?我们不是走错路了?!”
      老爹笑道:“回家的路,能走错么?!”
      “你们是金人?”
      “俺祖辈乃大宋子民,‘靖康之难’后,便受金人统治了!”
      “原来是这样!”
      越往北行,这雪越发下得大了。三人不禁加快了脚步,这晚终于来到荥阳城下。贾似道初来好奇,不免四面观瞧,但见荥阳城城固濠深、兵威民肃,不觉脱口惊呼道:“这地方好吓人!”
      老爹道:“荥阳自来多战事,不比别处。俺们且歇一晚,明早启程,料不妨事。”
      入得城来,三人随便摆了个桩子,杂耍了一番。谁知看客寥寥,不久又被巡勇赶散。没奈何,只得沿街乞讨,却也是无人肯睬。正在纳闷之际,忽见对面踱过来个花子,兀自舔着手上的破碗;偶然抬头,见他三个盯着自己,便讪笑着指身后道:“官府赈济,现成的稀粥,还不快去?”
      狗蛋笑道:“可知无人肯舍;俺们也领粥去?!”
      转过街头,果见一长串人正候着呢!三人便也挨身过去。瞅着别人稀里呼噜地喝粥,贾似道忍不住狠狠地咽了几口唾沫。哪知就在此时,前面队伍忽地一阵骚动,只听人声嘈杂道:“日他娘的,没粥了。”“这不白等了么!咋回事呀?”顷刻之间,队伍全乱了。
      在场的赈济官员喝止不住,但听人声鼎沸道:“这赈灾粮咋地说没就没了?”“听说都是从郑家粮仓发出来的,莫不是被他侵吞了去?”“那可是俺们的救命粮啊!”“俺们去抢回来呀!”“对,去抢呀!”“抢呀!”
      贾似道乍见群情激昂,不禁好奇,多看了几眼;这时人群大乱,却令贾似道大惊失色。他急忙返身来寻老爹和狗蛋时,却被人群一阵涌动,霎时被裹挟着、不由自主地往前冲去。贾似道紧紧地护着肩上的布袋,忖道:“先前的粮食还有恁多,我才不去抢呢,倒是寻老爹和狗蛋哥要紧!”于是寻个空档,脱开人群;又伸袖子擦把脸额上的汗珠,暗道一声:“好险!”再四下里来寻老爹和狗蛋二人时,哪里还有他俩的身影?
      贾似道遍寻二人未果,又见周遭兵马涌动,四处嚷嚷着搜捕抢匪,心道:“莫非二人出城去啦?”于是将布袋掖在腰间,挨出了城门。
      城外人影寥寥,显然不见老爹和狗蛋二人身影,贾似道不免大失所望。再往城里挤时,守城兵勇亮出刀剑阻止道:“只许出,不许进!”贾似道无奈,只得站在城外干候着。渐渐地,夜幕降临;只见吊桥高挂,城门紧闭,哪里还有什么盼头?贾似道只得怏怏地,转身朝郊外信步而去。
      郊外寒鸦纷飞,一片荒凉。贾似道四望不见人家,只得就近投座林子里去。劳乏了一整天,兼之粒米未进,贾似道望着眼前的皑皑白雪,便不由自主地肚皮紧缩、四肢发软、浑身颤抖;甫进林子,连忙扒开一片积雪,捡来一堆枯枝烂叶;身上带得有火镰,急忙掏出来刮着了,生起火来。这一来,贾似道登时感到身上暖和了许多;这便掏出破碗,盛些米、撮些积雪入去,放在火上烫。旋碗两遭,添柴不少,米终于成了饭。贾似道把碗抢一边儿,折了两根细枝权作筷子,把那尚嫌夹生的饭扒拉进肚子;随后背靠大树歇息着,又在不知不觉间甜甜入梦:
      朦胧之间,贾似道恍似回到了老爹和狗蛋身边,随着他们和一群花子一起来到郑姓官员的家苑。那苑好大,所有花子跻身其间尚且绰绰有余。贾似道眼见人多势众,壮着胆子斥责那郑姓官员道:“荥阳城里战事频繁、民不聊生,偏你郑家如此阔绰,像个皇宫似的。可知我们难以活命,都是被你们这帮贪官给害的!”众花子听了,齐声喝彩道:“说得好,把这贪官杀了,俺们就能过上好日子啦!”郑某慌忙跪下乞求饶命,并将出名酒佳肴,待众花子如上宾。贾似道但见其中尽多珍馐美味,于是大快朵颐。良久,忽见众花子酒酣耳热之后,丑态毕现,实在不忍目睹;于是诈推如厕,独自下席,溜到郑家后苑,欲图清净,偏又发现了诸多的宝马良驹。贾似道兴奋已极,心道:“贪来之物,人人得而享之。”于是精选了一匹通体赤黄的大宛天马,一跃而上。那马极通人性,似是认定了他这个主儿,于是长嘶一声,震达天宇。贾似道一阵心喜,策马欲奔;忽见其化身为一条黄澄澄的巨龙,蜿蜒欲飞。贾似道一时惊愕,不知所措。正当此时,忽见大批兵勇从天而降,更不答话,各持兵刃朝自己袭来。那龙猛吃一惊,奋力向天上飞去;贾似道始料不及之下,立时被颠下了龙背。那批兵勇见状,顿时哈哈大笑,随即转身离去;背心上绣着的“荥阳”二字兀自闪烁不定、耀人眼目。贾似道不忿,翻身爬起不觉睁开眼来,却是南柯一梦。
      只不过,他这回倒真个是惊呆了:不是么?无边的黑夜、漫天的风雪、死寂的寒林、闪烁的篝火,再突然冒出来两个不速之客:何况是带刀的劲装武士,能不骇人?!
      望着贾似道失魂落魄的模样,其中一位虬髯客哈哈大笑。另一位白脸汉子急忙摆了摆手,轻声道:“噤声!”止住了虬髯客的笑声,随即走到贾似道的身边坐下,轻声细语道:“小兄弟莫怕,我们不是歹人!”顿了顿,又道:“小兄弟,孤身在这林子里,不怕么?你家大人呢,怎么不进城去?”一连串的亲切话语,激起贾似道心底莫名的感动;他一股脑儿地将荥阳城里的所见所闻概述了一遍。白脸汉子听罢,眉头微蹙,将虬髯客拉一边儿,嘀咕道:“看来,荥阳城里防守甚严哪!”虬髯客点点头,道:“敌情已明,咱们回去么?”白脸汉子哼了一声,向虬髯客耳语道:“这小子,咋办?”虬髯客把手比划着往脖子上抹了一下,白脸汉子见状摇头道:“一个小花子,杀他作甚?弄回漠北军营牧马,换俩酒钱?!”“唔,行啊!”

      辗转来到漠北,真的见到大批的蒙古战马,贾似道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直嘟着小嘴儿;一会儿,忽起一脚朝近前的一匹战马踢去。
      身旁的一位白胡子老人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扯退道:“不要命啦,惹它作甚?”话音未落,只见那马蓦地昂头,唏聿聿一声长嘶;同时奋蹄欲奔,却被缰绳一带,只得滞留原地磨圈儿,尤不忘朝贾似道这边踢踏踏几脚乱踹,好半天才终于安静下来。看着贾似道忧心忡忡、比马还倔的模样,那老人悄悄地指着不远处蹓跶着的蒙古军兵,低声劝道:“喂马总比杀头好呀!”见贾似道眉头稍舒,老人又道:“来,老夫教你喂马!”边说边拉着贾似道靠近那马,慢慢地伸出手来,触触它鼻子,摸摸它颈子;一来二去的,那马顿时温驯多了。贾似道大奇道:“这马似通人性呢!”“本来就是呀!你对它好,它便亲你;你对它恶,它便踢你”过不多时,贾似道不但同马群混熟了,更与老人成了忘年交:知道老人原来也是被强抓而来的牧马人,不免互相有了同病相怜的感受。
      整个寒冬腊月,贾似道都随着老人铡草料、撒豆稞除了天天在马场喂马,还少不了隔三差五地遛马。自然地,贾似道也学会了驭马;并趁着驭马的机会,将那处于崇山峻岭与寒雪冰河之间,且在蒙古铁骑环伺之下的马场环境熟记于心。于是,一个大胆可行的脱身之计,渐渐地在贾似道的心里酝酿成熟啦——惟待天时而已!
      忽一日,贾似道来到南山上遛马,不经意间,看见向阳处的积雪间似现新绿稀疏;欣喜之下,急忙近前看时,果系野草初露。贾似道不禁以手加额,随又合掌向天,喃喃轻语;不提防身后有人沉声道:“草长莺飞。娃儿,该回家啦!”贾似道耳闻此人一语道破腹中心事,不觉大惊;急忙回头定睛看时,却是白胡子老人。贾似道乖觉,急忙转身就地跪倒,泣求道:“老伯饶命!”老人一把扶起他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呢?!况且似你甚小年纪,难道如老夫一般终老在此?不过,必须有个万全之策,方能成事!”贾似道听老人话中有话,急忙哀求道:“老伯救我!”老人左右看看,确信无人在旁,这才又道:“你这娃儿,倒也乖巧得紧!想必早已有计了,莫不是如此如此?”这便贴耳向贾似道细述了一遍。贾似道见他句句说到自己心里,不免恳求道:“还请老伯保密!”老人笑道:“那是自然。”贾似道忽觉奇怪道:“老伯为何有计不用?”老人闻言叹道:“虽说事在人为,到底还是成败在天哪!”说罢,又叹一声道:“往事不提也罢!只是,到时候少不了要老夫帮你呢!”贾似道摇头道:“千万莫要连累老伯!”老人摇头道:“老夫若不帮你,此计又有何用?”这便附他耳道:“只因到时咱们如此如此,管教滴水不漏,马到功成。”贾似道闻言大喜,跪谢不止。
      过不几天,眼见那冰河日融、冰凌日稀,贾似道的心也逐渐急迫起来。这日时近黄昏,忽然浓云密布,天色晦暗。白胡子老人眼见四下无人,怀了一张光板羊皮缝就的无袖夹衣,更有一个羊皮浮囊,偷偷地来塞给了贾似道;又递上一小罐白酒,悄声嘱咐了一些什么。便见贾似道借着群马的掩护,依老人所言将衣裤扎缚停当,又将羊皮夹衣套上,然后咕嘟咕嘟地喝了几口白酒;又依依不舍地与白胡子老人道别过了,这才疾将羊皮浮囊吹足了气,扎缚结实了,随即悄悄地溜下冰河,借着夜幕的掩护和冰凌的遮挡,顺流而下。
      白胡子老人含泪看着贾似道远去,随即将泪水悄悄地抹干了,这才急忙牵出一匹枣红马,来到河对岸的山口子上,奋力一鞭,击向马臀。那马负痛,一声哀嘶,朝山下疾驰而去。老人霎时长吁一口浊气,往回急奔十几步,随又转身装作往山上追赶的模样,提着气儿、又分明似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嚷道:“不好啦,那娃儿跑啦——”其声震撼长空,霎时引来众多蒙古军兵,纷纷朝山下追去
      漂泊多时,眼见两岸果然死寂无声,贾似道顿时有种困兽出笼的轻松感觉,却犹心存余悸,心道:“这‘趁冰河解冻,凫水逃生’的法子虽然不错,怕的却是这寒冷、尤其是蒙古鞑子的弓箭。多亏了老伯早准备有御寒、泅渡之物;更不惜性命,以‘声东击西’妙计成全,方得安然脱困。幸甚,幸甚!只可惜,留下老伯一人,不知结果如何”心念及此,只觉那水流渐渐地和缓了下来,于是奋力往岸边划去。
      甫得傍岸,贾似道早已精疲力竭;好不容易上得岸来,便再也不能坚持,霎时眼前一黑,一跤颠倒在河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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