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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第45章 楚女白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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泗水河上,微雨连天,烟波渺渺,一条大船缓缓而行。
寻梦聊赖地靠在船舱,眯着眼睛似睡非睡,右手依然垂挂在胸前,但伤口已经愈合,估摸着再有两日就可以不用悬挂了。那日离开山阳郡,坐了一天牛车,隔日便上了这艘船,眼看着天色将暗,竟然还未到达楚国。
江玄之凭着窗栏而立,遥望着一江烟雨,尘封的记忆如开启的匣子,一发不可收拾。那年秋雨潇潇,他与母亲乘舟出行,母亲坐在船舱吹箫,幼年的他还不知箫声中的涵义,只觉那悠远的曲调刻入了心间,融入了血液,叫他此生忘不了。
他取下船舱内的竹箫,缓缓吹起来。箫声凄清悠远,如雁声呜咽,徘徊于苍穹之上,久久不散,如皑皑白雪,落入江水之中,寻不见踪迹。
寻梦被那美妙的箫声吸引,凝望着那人的侧颜,几缕雨丝从窗户飘进来,落在他的身上,沾湿了他的墨发和白衣,衬得那姿容越发清寒,如皎皎之月华,如熠熠之寒星。
她不擅音律,只觉这曲子低沉悠扬,如仙音般悦耳,让她坠入了无边的回忆里,幼年与母亲的点滴往事涌上心头,或喜或悲,让人伤怀又欲罢不能。她能听出曲中的思念与悲凉,却不知那素来淡漠的男子何来这种情绪?
良久,江玄之放下竹箫,目光依然落在远处,仿佛在欣赏那烟青色的雨幕,又仿佛沉浸在往昔的回忆里。
船舱内一阵寂静,寻梦想找个话题缓解这沉闷的气氛,又不忍打断那人的神思,忽然有人轻叩船舱门,她起身打开了门,一阵凉风扑面而来,只见一个素净的绿衣女子站在那里,恭敬有礼道:“不知刚才是何人吹箫,我家姑子相请一聚。”
寻梦回头看向窗边的江玄之,见他一动不动地站着,既不拒绝也不应允,便知他无心一聚,于是,她满脸歉意地婉拒道:“我家郎君偶感风寒,恐怕不便相见,还望姑子见谅。”
打发走那女子,她关上舱门,回身却见江玄之坐在了船舱里,那支竹箫置于桌案上。他抬手倒了一杯水,语调舒缓:“不错,礼仪周全,话语委婉,察言观色......学得倒是快。”
寻梦顺住杆子往上爬,脸不红气不喘:“那是,也不看是谁教的。”
她满脸得意,话中却暗藏恭维之意,江玄之抿了一口茶:“有何事相求?”
寻梦换了一副谄媚的嘴脸,笑眯眯道:“我想学刚刚那曲子。”
江玄之知晓她对音律兴致缺缺,为何突然有了兴致?他若有所思地盯着那支竹箫,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的边缘,却有人打断了他的沉思,船舱的门再度被敲响了。
舱门一开,那绿衣女子竟然去而复返,白皙的手上握着一瓶药,诚恳道:“我家姑子赠治风寒之药,请郎君万务推辞。”
江玄之直言拒绝:“小小风寒何劳你家姑子挂心?常言道无功不受禄,请恕在下不能收。”
那女子也不露怯,从容应答:“我家姑子说了,郎君的箫声似天籁仙音,令人感触良多,礼尚往来,这风寒药便作为还礼了。”
“听了便听了,我非舞坊乐师,你家姑子为何以俗物相辱?”这话有些重了。
那女子听出他话中的不悦,脸色霎时白了,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最终讪讪地回去了。
江玄之语气冷淡,话语刻薄,可寻梦却知他并无不悦,但他对女子的示好似乎总是排斥的,当初宋芷容赠书便是一口回绝,如今这姑子赠药也是冷然拒绝,她笑着戏谑道:“何必拒美人于千里呢?”
这一问让江玄之想起了往事。
他游历天下之时,曾救过不少人,大多数人都是知恩图报的,但也不乏恩将仇报的。
他曾救过一个险遭盗贼蹂/躏的女子,那女子对他心存感激,口口声声要以身相许,几番纠缠无果,又暗暗恨上了他,偷偷向府衙申告,污蔑他拐卖女子。打那以后,他对无故示好的女子总是敬而远之,尤其那种看似温柔可人,实则心思深沉的女子。
寻梦看他发愣沉思,便不再打扰,坐在案前自顾自倒了一杯水。
江玄之抓起一卷书,闲适地倚靠着船舱,悠哉游哉地翻起来,竟没忘了回她一句:“无心应对。”。
咕咚——寻梦强行咽下喉间的水,差点被呛到,江大御史这反射弧实在是太长了!她深吸一口气,瞥见案几上的竹箫,鬼使神差地摸了摸那精致细腻的刻纹,却听得江玄之轻咳了一声。
他放下竹简,冷淡道:“那是我的竹箫,你便是要学也该自己买一支竹箫去。”
“......”他这是洁癖症又犯了?
寻梦暗暗思忖,竹箫这类物件通常是贵族娱乐所用,大抵不会便宜,而且箫曲似乎比琴曲更难学,十分耗费时间,再者她待在江玄之身边,时不时可以一饱耳福,何必费劲去学呢?
好一番权衡,她怂道:“算了,我还是不学了。”
江玄之:“......”这女子的心思比六月天的阴晴变化还快,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两厢静默,落针可闻,外间一阵哄闹声乍起,船舱的门被敲得砰砰作响。
江玄之耳力极佳,听那厢动静非同寻常,眉心微蹙,不等寻梦动作,径自起身打开了舱门,那熟悉的绿衣女子急切道:“郎君小心,船上混入了刺客。”话毕,仓惶地折回了。
“主君。”隔壁船舱的蓝羽闻声赶来。
“去看看。”江玄之瞥向寻梦的右手臂,又看向在船舱门口探头探脑的张相如,嘱咐道,“待在船舱里,不要出来。”
待两人走远了,寻梦走出船舱,决定悄悄尾随过去,一只发颤的手紧紧拉住了她的左手臂,他的嗓音也带着惊惧的颤意,断断续续道:“子墨......让我们......别过去。”
寻梦挑眉,张相如这样的文弱才子,怕是头一遭碰到这样的场面,心有恐惧也在常理中,她一本正经地安慰道:“进船舱吧。”
张相如心神微松,猝不及防被人大力一推,惊叫一声被关进了船舱里。
寻梦随口安抚了几句,大摇大摆地走向喧闹的船头,忽然一个黑色的身影从她眼前晃过,扑通一声跃入河中。她扶着栏杆向水里张望,水面的浪花尚未恢复平静,水中的人如离弦的箭一般快速游开,瞬间不见了踪影。
寻梦暗叹:好快的身手!
船头的甲板被秋雨浸润,颜色愈深,空中弥漫着微凉的湿意,一抹血腥气随风吹来,她侧眸望去,只见一个身着紫色绣花袍服的女子斜坐在甲板上,她微微低着头,左袖口裂开一道口子,露出一截葱白的手臂,上面一条血红的伤口,鲜血顺流而下,滴在甲板上,晕开的红色宛如寒梅傲放。
那熟悉的绿衣女子正在替她包扎伤口,而江玄之立在船头,一袭白衣纤尘不染,举目望着远处那宽阔而朦胧的河面,蓝羽低调地站着他的旁边,若非那冰寒的气息,怕是无人能察觉他的存在。
江玄之察觉到背后的目光,转头瞧去,见船栏边的寻梦眉眼含笑,一副看好戏的模样,他抬步就要离去,那紫衣女子急忙阻止:“郎君且慢。”
江玄之脚步顿住。
伤口已经包扎好,她拢了拢残破的衣袖,深深一拜:“今日蒙郎君搭救,不甚感激,略备薄酒,请郎君莫要推辞了。”
“薄酒?”江玄之挑眉,“你受伤了能喝酒?”
紫衣女子抬起头,一双眼隔花雾笼般温柔难测,端得从容温婉,毫无窘迫之状,笑道:“郎君若是不介意,一杯清茶亦可。”
寻梦这才看清她的容貌,那女子螓首蛾眉,颚骨圆润,两颊肉少,微微向内凹,衬得脸型瘦长,乍然一见不算美貌,但浑身散发着成熟的气韵,让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那双眼让江玄之暗生警惕,他冷淡道:“出手的是他,你若真想感激,便邀他一聚吧。”
这锅甩得真是妙,寻梦简直要为他抚掌了,看蓝羽那生人勿近的冰块脸,谁会吃饱了撑的去招惹呢?
紫衣女子面上闪过一丝尴尬,但她极快地掩饰住了情绪,退而求其次道:“小女子白冰,不知郎君如何称呼?他日若是有机缘,也好叫我还了这份恩情。”
江玄之淡淡道:“在下江墨。”
“扑哧!”寻梦忍不住笑出声,毫不避讳地戏谑道,“江者,聚水也,冰者,源于水也,你们的姓名真是相衬啊。”
何止那两个字,墨与白也有不可分割的关系。
白冰微讶,温婉地笑了。
江玄之修眉微拧,江墨这名字是他随口扯的,但子墨本就是他的字,却不知那紫衣女子是碰巧唤作白冰,还是故意弄了这个称呼,若是凑巧便罢了,若是故意......他极不悦地瞥向多嘴的寻梦,漠然地回船舱去了。
寻梦从他眼中读出了浓浓的不悦,暗道不妙,那人看似朗月清风,实则小气又记仇,暗地里不露痕迹地给她穿小鞋,她立即追了上去,脑中飞速想着该如何将此事揭过去。
船舱内,江玄之站在窗前,凝望着黑沉的夜幕,面色平静,不辨喜怒。
寻梦靠近他,偷偷将他打量了一番,一时摸不准他的心情,尴尬地找话题闲聊。
“看样子,今日到不了楚国吧?”
“天色暗了,要用晚膳吗?”
“不饿吗?那要书简?还是继续吹箫?”
“......”
一个人尬聊了好久,寻梦肚子里的火气也渐渐憋出来了,不就是随口戏谑了一句吗?这人真是经不住玩笑。她一边暗暗抱怨,一边默默安慰自己: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当下也不再迂回,直言道:“对不起,我......”
“有些玩笑话可说,有些玩笑话不可说,开口之前要三思。”江玄之转眸看她,“在我和长卿面前,你肆无忌惮说话倒罢了,我们顶多恼你气你,但也容着你,可旁人与你非亲非故,有何缘由容得你信口开河?”
寻梦小声道:“我那话也不算信口开河吧?”
“那名字的关联,你以为白冰联想不到吗?抑或是,你觉得我分辨不出来?”江玄之叹了口气,“有些事心知肚明便好,无需言明,徒添烦恼。”
寻梦:“......”敢情他们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啊!
江玄之见她垂眸不语,缓缓道:“你性子坦率,心直口快,但有时候祸从口出,那个白冰......心机颇深,你能避则避,避不开也要有所防备。”
寻梦轻松道:“萍水相逢,下了船就天各一方了,管她心机深不深。”
江玄之定定地瞧着她,直到她浑身不自在,才慢悠悠道:“南越一定是个世外桃源般的地方吧?”
否则,怎么养得出这般心宽的人儿?
“恩?”轮到寻梦莫名其妙了。
江玄之凝望着远处漆黑的夜空,轻飘飘的声音回荡在船舱内:“她与我们绝不是萍水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