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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箫声一曲引鸾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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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瑶听见万贵妃的话,整张脸即刻变得惨白惨白,再看看那边立着的,肥胖丑陋的万安,心中更是凉得透彻,无奈父亲恰好在此时出声唤道:“舞瑶,你出来,承蒙万娘娘不弃,你便出来让她见见罢!”
听得此话,舞瑶实在无法可想,便只有垂着头,一步一挪地走出人群,尽量把头压得低低的,悄无声息地跪到了万妃面前。
“民女张舞瑶,见过贵妃娘娘。”她只是小着声音禀报一句,垂着头,不愿看那个千刀杀的老姑婆。
“抬起头来,我瞧瞧!”万贵妃发了命令,舞瑶不敢不从,便只有默默的抬起头来,眼中的恨意来不及掩饰,竟是就这样直白的呈现于万贵妃眼前,令万贵妃面色迅疾而变,立刻便改了态度。
“这个女孩儿……年纪也太小了!这样吧,万安,抽空给她指个人家,这件事情就先免了!”自顾自地说完了话,万贵妃当下便向一旁的软轿走去,竟是连张峦准备好的饮宴都不愿光顾。
原因无他,只是……方才那个女孩儿抬起眼的时候,总让她想到数年前那一双同样的眸子——那个时候,那只有六岁的少年,只是死死地抱紧了自己母亲的尸体,目光中的恨意似是在燃烧一般,让本就心中有鬼的她更加坐立不安。
待得软轿行出了一段距离,万贵妃方才招来身边的万安,小声吩咐道:“万安,方才那个叫舞瑶的女孩儿,不要留。”
“可是,为什么……”万安明显有些错愕,想到方才的舞瑶,虽说因为年纪还小,容貌未曾长开,却也是个粉妆玉琢的模样儿,想来今后也会是个小美人儿,他还在惋惜着万妃将那提议取消,却不曾想到那女人会下这样的命令。
“你记不记得当年的太子……哼,就因为我觉得他人小,好控制,这才留了他一条命!如果不是他整日稀里糊涂,我在纪淑妃死的时候就把他给顺便干掉了!这个女孩儿……难道你没发现,她的眼睛,就跟当年的祐樘一样!”万贵妃气愤地说道,停了片刻,又似想到什么一般,继续道:“不过今年马上就动手,保不准张家会怀疑到我的头上。梦月那孩子倒是挺懂事的,假以时日我将她培养一番,再把她嫁给祐樘,她应该能把那小子给稳住一些,我还能借得上张家,绝不能在这件事上自毁长城!”
“哦,万贵妃……好,小侄明白了,您的意思我会立刻带到。”万安点头如捣蒜。
*** ***
此时,张府中,舞瑶只是恹恹地坐在床上,双手肿得通红,不停地抽着气。
因为她方才的那一眼,张峦二话不说,便在万妃走了之后拿出家法,亲自将她杖了一通。
李夫人一点点为她涂着伤药,不一会儿,眼眶儿便有些红了,反而是舞瑶懂事地强作笑容,轻声劝慰着自己的母亲:“娘,方才我只是有点忍受不住那个老妖婆,这个是我的不对,娘……您不用自责了,这真的跟您没什么关系!”
李夫人擦擦眼泪,只是故作轻松的笑了一笑,又道:“不过……舞瑶,这张府,你怕是不能留了,找个时间我将你送至你爷爷处,如何?”
“可是娘,这又是为什么?”舞瑶有些难解地偏头问道。
“你还记得今日万贵妃的表情罢,”李夫人笑了笑,只是道:“明里她说着那些,只是为了给你爹一点面子罢了,对于你,她怕是有些难以容得下。”
舞瑶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懂事地点点头,想了一想,又道:“不过,我若是走了,娘您会跟我一起走吗?”
“傻孩子,娘亲已经嫁了你爹爹,如何能走得啊!”李夫人笑了笑,眉目间却满布了剪不断的抑郁。
舞瑶沉默许久,只是懂事的点点头。
*** ***
过了些许时日,待得舞瑶的身子康复一些,李夫人便将她送至百草堂,又亲手将她交到子郁手中。
“姑姑,你真的不随我和爷爷一齐行医救世吗?”看见李夫人眉间那一丝冷厉,子郁终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瑶瑶的事情过些时候再议不迟,可是……姑姑,你真的安心嫁给那张峦为妾吗?”
“这些事情哪里是我能说了算的……张峦亲手杀了纪郎的时候,我便别无选择,只能屈从于他。”李夫人似是被这一语勾起了心事,只是看看远处帮病人煎药的舞瑶,继续对子郁道:“舞瑶这孩子并不知道我曾经的事情,这一些……等我有时间了,亲口告诉她罢!希望她不要对自己的父亲太过憎恨就好!”
子郁认真地听着,带得李夫人说完,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
“好,不管怎么说,瑶瑶都是我的妹妹,照顾她,自是我这个哥哥的理所当然。”
“那我就放心了!”李夫人笑了笑,只是默默地转身离开,甚至没有向自己的女儿道一声再见。
*** ***
舞瑶在医馆中转一转,却见先前的李莘已经离去,闻说他与父亲再次启程赶往开封,心中还颇惋惜了一段时间。过些日子,便也将那个倔强孩子淡忘在脑后。
时候又过了几日,某个清晨时节,她正蜷缩在被褥里睡得香甜,忽的听见房间的窗牗上传来一阵敲击声音。
她还以为是隔壁的调皮孩子搞鬼,便只是稀里糊涂地披衣下床,将窗子打开。
不曾想外面竟是安静到了极点,舞瑶四下打量一番,竟是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只鸟儿扑剌剌地在天空中飞过。
她还以为是自己睡的太迷糊,刚想关掉窗,便听到一阵轻轻的箫音传来,曲调她熟悉至极,正是娘亲时常吹的那首《长相思》。
那一阵曲调似有还无,忽近忽远,让她心中浅浅而醉,淡淡感伤。
不知是怎样的冲动让她悄悄翻窗而出,重又将窗子从外面关好。轻轻眯起眼睛,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了无意识的走着,仿佛被这一阵箫音牵绊迷惑一般。
薄薄的布鞋踏在冰冷的石板路上,更是多了几分料峭寒意。舞瑶只是默默地呵着手,继续前行,并不曾放弃寻找。
走着走着,竟是走到了那隔绝了帝王与平民百姓的护城河边。她借住的百草堂距离紫禁城仅有一街之隔,是以她没有费太大的力气,便探知了那乐音的本源。
箫声愈发的清晰了,正是自一株梅树下传来。舞瑶默默地走过去,见了那独坐石上吹箫的淡紫背影,却不甚意外的认出了那是唐佑。
这一次,却只有他一人,先前的李东阳和怀恩都未曾与他同来。他依旧吹着那支白玉红梅的洞箫,清俊如玉的侧脸沐浴在一带朱红墙中,竟是不自觉的多了几分血色。
初升的日光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那箫声中的孤寂,竟是无端端的让她心中疼痛,仿佛对他的苦与痛感同身受。
眼中一凉,她只是下意识地摸了一摸,原来是落泪了。
一曲结束,世界又一次恢复了寂静。舞瑶静静向前走了几步,纤细的影儿遮住了他的身子,也让他警觉地回过头来。
一见是她,唐佑明显地松了一口气。有些责怪地问道:“李姑娘,你吓了我一大跳,你怎么会在这里?上次的事情,如何了?”
“唐公子放心罢,李莘父子二人已经重新启程前往开封了。李莘的父亲李正时刚好被开封那边的一位小吏召去做个教习先生,他们父子能够有处栖身的地方,倒也不坏。”舞瑶笑着回答他一句。
唐佑似是又一次想到了什么,目光中也多了一丝寥落。静默许久,他忽然为舞瑶让出地方,轻声说道:“李姑娘,你现在无事罢,没有事的话,可否陪我坐坐?”
舞瑶咬牙想了一会儿,还是默默地走上前去,在他的身侧抱膝坐下,见他神色悲伤,心中更是关切,便未曾避讳男女之防,轻声问道:“唐公子,你有什么伤心的事情吗?反正我也不知道你的住处,还有你的家人究竟姓甚名谁,你将这些事情告诉我,便也用不着担忧我会说出去。”
唐佑转头看了看,见舞瑶眼中温柔,又淡淡显出几分关切之色,心中竟是微微一暖,只将目光放得悠远,絮絮而说:“其实,只是我爹太过糊涂,前些日子听了一个光头和尚讲经赞许不已,听说有位妾侍的命格与自己相冲,便想也不想,直接要了她的命去……那名妾侍对我颇为关照,我只是觉得,有点难过罢了,我真不知道爹什么时候才能明白,那个秃头和尚根本就是在骗人……”
“他总会知道的,”舞瑶想到自己家中的事情,又听得唐佑的苦恼,心中竟是多了几分惺惺相惜的感觉,便只是随口劝慰了几句:“我爹也是一样,前些日子刚好有个富户前来,他竟主动提出要将我嫁与那人做续弦。我不干,就被他打了一顿……我真的不想嫁给那个家伙,更何况他还是个大坏人……”
“李姑娘,没想到你也是个可怜人,”唐佑转过头来,刚好看到舞瑶眼中盈盈含泪,那般神情竟是让人颇为怜惜心痛,便只是叹息着说了一句。
舞瑶只是默默地抹着眼泪,片刻之后,想到娘亲的嘱托,竟是不知从哪里来的自制能力,目光坚毅地将泪擦干,缓声道:“不过,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坚强的活下去。我一定要等到那一天,所有欺负过我的人,全都得到报应。”
唐佑的眼中闪过一丝震惊,只是诧异地看着身边女孩儿,忽而发现她柔弱的双肩上,竟似背负了千钧的力道。
“或许我可以帮你,”刚刚说出这句话,他便自察失言——他若要帮,又该以何理由帮忙呢?他与她素昧平生,所有的也不过是匆匆数面之缘,如此夸下海口,是否太过欠妥了?更何况……在那种地方生存,就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明日究竟在哪里。
“真的吗?”舞瑶却是猛地激动起来,只是讨好地扯了扯唐佑的衣袖:“我已经想好自己将来要做什么了,我要当个救死扶伤的医生,就像华佗一样,走遍四海,救一切可救之人!”
“可是,你……”唐佑有些不敢相信,只是讶然看着眼前的瘦弱少女。
“我有心疾,本就活不了多久,总也要用这为数不多的时间,为自己,为他人做些什么,哪怕只有一点点也好,至少……这会让我心安。”舞瑶骄傲地扬了头,尽力笑得开怀,唇角却仍旧带了些许的苦涩之意。
唐佑当下便闭口不言,心中微微一震——就连一个柔弱女孩儿都能有这般志气,而他,却总在为自己的未来担忧,所想的,竟不如她!
“对啊,我也该将自己身边的一切改变,不管能做到多少!”想到这里,他的唇角却是渐渐浮起一丝微笑,只是轻快地对舞瑶说道:“李姑娘,不管怎么说,还是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我怕是做不了这等的决断。”
李瑶只是摇摇头,见他唇角总算有了笑意,心中竟是稍稍一定,带出一阵淡淡的悸动。
“唐公子……”沉默了一会儿,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道:“忽然有一个不情之请,你若不答应就罢了……哎呀,如果我爷爷他们听说了,肯定会责怪我的!”
“什么事啊?”唐佑微皱了眉,神色稍稍放得缓些。
“我的哥哥姐姐,他们总是欺负我,两位堂兄又总是不在我身边,所以……我从小就希望自己能有个哥哥……真正的哥哥,”舞瑶微微咬了唇,说到后来,脸色竟是一点点地通红起来,眼中却仍旧带着一点小小期冀:“哎呀,我知道你肯定会把我当成那种随随便便的女孩子的,不过……我真的……真的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出这种浑话来,只是觉得你有可能会答应而已……”
女孩儿的话语有些凌乱,唐佑闻言,却只是轻轻一笑,淡淡道:“好!”
“咦?”舞瑶有些惊讶地抬起头来,却见对方只是自顾自笑得淡淡,心中更是奇怪:“你不觉得我是一个随便的女孩子吗?”
“当然不,”唐佑闻言,只是浅浅一笑:“怎么会呢,再者说……我也确实是没有个可以说话的人,今天见到你,大约也是个缘分罢!当初我本就是瞒着家人偷跑出来,真没想到你竟会听到我吹萧。”
“那就这么说定了!”舞瑶一点点笑开来,轻声道:“反正我不知道你的身份,你也不知道我的身份……”
接下来,两个孩子竟真的撮土为香,极认真地对着那撮土倒身拜了八拜。
拜完之后舞瑶先行抬起头来,甜甜地唤了一声:“佑哥哥,我以后就这么叫你了!”
唐佑宠溺地笑了笑,脸上颇多无奈,却依旧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轻声唤道:“瑶妹子,你称呼却是改得快!”
“你还不是?”舞瑶撅着嘴看他一眼。
唐佑被堵得无话可说,便只能淡淡笑一笑。不知怎的,被眼前这个小丫头堵了话儿,他竟是丝毫不恼,甚至有些淡淡的欣喜感觉。
舞瑶眨眨眼,刚想接话,便听到一旁一阵嘈杂声响,隐有女子吃痛的呼喊。
“倪爷儿,求求您,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做!民女……民女真的……”
“混账,从了我倪进贤,可是你八辈子都找不着的好事儿,跟了我,保管你吃香的喝辣的!”说话的男人腔调圆滑,腻得让人直起鸡皮疙瘩。
“不,不要,没名没份的……啊!!!”女子的声音愈加急促,听声音应该是年龄不大。
紧接着,便是一阵衣衫撕裂的声音。
仿佛……每次父亲进入母亲房间时,都是这等的景象,也是她那漫长童年中,无数个扫不去的噩梦其中之一!
舞瑶死死地咬紧了牙关,忽的站起身来,转头便向声音传出的方向跑去。
没想到她刚跑了几步,身后便有人拉住她的袖子。
“不行,不能去,这件事情你是管不得的。”耳边是唐佑的声音,舞瑶转头看去,却见他只是微微垂下眼帘,眼中掩藏一丝刻骨仇恨,唇角惨白失血,却……并没有一分前去阻止的意思。
“佑哥哥,不行啊,如果我们不管,那个女孩子,她,她……”舞瑶心中急切,只是小声争辩道,一边说着,一边不停抽动着被他拉住的右手。
唐佑见状,却只是轻声叹息一番,手上力道不够,他眼中先是闪过一丝犹疑,紧接着,想都不想,便将她抱在怀中,以此阻止女孩儿的挣扎。
他的身上带了一股淡淡的龙诞香味道,仿佛是与生俱来,又仿佛是每日侵染于此等香氛之中。舞瑶心中突的一跳——做为李家的徒儿,她怎么可能不明白龙诞香的价值,更何况,能用此等物事的人,怕是只有……
想通了这一点,她微微回过头去望向唐佑的方向,只是任他抱着,愣愣看着他俊秀的侧脸,双手握紧,隐隐有些发颤。
“佑哥哥……你,是可以管的罢,为什么,为什么……”沉吟了许久,她猛地扑到唐佑怀里,哽咽出声,却又不敢将声音放得太大。
唐佑的唇角紧紧抿起一刻,少顷,重又放松。
“我并非不想管,而是……我没有结束这一切的力量呵!倪进贤,是万安一手提拔上来的,现在十分得皇上赏识。如果我们现在走上前去,便都会没命。”
方才女孩儿那霎时的震惊早已说明一切——只怕她对于他的身份已经隐有猜测。
而他,高位之下,依旧空虚无力,不仅年龄太幼,手中所掌握的势力更是不够,自保尚且困难,再别说救人……
“瑶妹妹,我向你保证,以后……我一定会将这一切结束,因为……我更不想看到这等的境况呵!”
许久,许久……
他能给的,却只剩了这一句保证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