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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6、木与花之诗(十一) ...

  •   十五

      贝丹东少校回头看了一眼济慈,原本铁塔一般男人此刻灰败地垂着头坐在椅子上,手肘撑着膝盖,双手交握,整个人灰蒙蒙的,看上去像个不起眼的土包。比五年前贝丹东把他从堆满垃圾的宿舍里挖出来时好些,但五年前他是从地狱里挣扎出来,五年后却是被地狱的影子一晃击溃。哪个更差劲不言自明。
      关于这个男人很没出息这件事,早在十四年前这个男人把进军校的推荐名额让给自己时,贝丹东就已经很深刻的领会到了。这是没法改变的本性,贝丹东也没觉得自己能帮他改,只能沉默地往他的菊苣咖啡里多加几块方糖。

      把热咖啡直接塞进济慈准尉交握的双手里,贝丹东少尉直接坐到他的对面,也不管他究竟是否缓过来了,直接开口问道:“就有这么像吗?”
      济慈准尉的手果然轻颤了一下。
      他嘴唇抖了抖,想说点什么,却半晌没有发出声音。

      不像。
      流落进大树海里讨生活的士兵,大都是被社会抛弃的底层残渣。能读完高中的——甚或说是凭自己的意志选择来树海参军,而不是直接被人贩子绑架、拐卖给征兵中介,直接被父母卖给征兵团的——都属凤毛麟角。怎么可能和那些从正常社会竞争中脱颖而出,千军万马考进军校的精英们像呢?
      但在某些时刻,又确实像极了。
      小约拿也是那种没心没肺的性子,偏偏天赋是那一届大兵里最好的。济慈替他央求了装备组的苏瓦少尉教他识字,他能把苏瓦少尉气得拿压缩饼干扔他。但第二天就能像小狗一样蹲在苏瓦少尉身旁,把她教过的东西一字不差地背出来。艾伦是个虚荣又一本正经的聪明年轻人,爱投机取巧又爱表现的结果就是总出丑闹笑话,但济慈知道他一直都在等一个能让所有人刮目相看的机会,一直都在为此偷偷努力。亚伯最让人放心不下,这个阴暗的小东西是那一届最拼命的、偏偏也是资质最差劲的,他根本就不相信任何人,但这再正常不过了,萨克森的贫民窟一直都是能把人变成鬼的地方……
      当这样一个班级出现在他的面前,当班上的气氛从压抑渐渐变得活泼,学生们的目光从仇视逐渐变得不那么抗拒。当他们不再把他当一个需要戒备的、可恨的敌人,开始用一种很不慎重的方式试探他……济慈忽然就感到了恍惚。

      但他依旧不会错认。
      因为这个班里有陆清源。
      ——看到陆清源的第一眼时,济慈准尉就本能地感到了恐惧和憎恨。第一节课上,他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手抖,克制住自己不把厌恶的目光投注到这个青年身上。
      好在尽管那种专属于顶级alpha的气息、那种令周围的人不由自主环绕在他身边的超凡魅力似曾相识,但两个人从外貌到性格都截然不同。缪勒中尉金发碧眼,军服里穿的永远都是黑色短袖紧身上衣,以免在需要脱掉外套时浪费不着痕迹地炫耀那身漂亮肌肉的契机。是个前一刻还一表人才、回头就能搂着士兵的脖子说荤话,跟任何人都能在两分钟之内熟起来的张扬外向的年轻人。
      相较之下陆清源黑发紫瞳,性格沉稳内敛。比起炫耀自己,更倾向于照顾别人的感受。
      他过于理想,也过于可靠了。
      以至于短短几天之后,济慈准尉就已经需要提醒自己——这些人的内核都是一样的,不论平时表现得如何亲切友善,在任何时刻作出送士兵去死的决定,都不会比撕掉一张废纸更难。就算当初他们遇到的是陆清源这种队长,结局也根本就不会改变。

      但时隔五年之后,他再次开始做噩梦了。

      军队是一个过于残酷的地方。陆清源和缪勒这样的人几乎注定会成为团队的统帅和核心,踏着士兵的尸骨成就功业。但士兵们也唯有追随他们,才有可能在树海这种随时喋血搏命、遭遇远比自己强大的魔兽袭击的环境里幸存下来,并借此改变命运。
      在树海里,无能是远比冷血更可恨的罪行。
      不论他再如何厌恶、忌惮缪勒和陆清源这样的人,都改变不了士兵们渴望这样一个人去统帅他们的心,改变不了士兵们终将在他们的命令下奔赴死地的结局。
      哪怕这种赴死,很可能从根本上就毫无意义。仅仅是出于决策的失误,出于他轻佻地想向一个女人炫耀羽毛的私心。

      是的,在最初的时候他根本就没有把那个omega放在心上。真正触动他戒心和厌恶的是陆清源。
      毕竟那女孩只是个omega,一个明显没意识到自己是个omega的omega。她没把自己的性别当武器,反而想要把自己的肌肉锻炼成武器——谁都知道这是徒劳。没天赋还过分努力的人,没人知道该怎么教。
      何况济慈也根本就不擅长跟这种性别的学生打交道。
      干脆就无视她。
      ——横竖就只是个弱小的、过于认真的后勤组女孩儿,大差不差地完成训练,考核时稍微松松手就可以了。军训重点针对的,本来就是战术组。

      但这个omega的存在感越来越强,所有学生的目光都开始不由自主地寻找她、关注她。渐渐的,这女孩儿的一举一动开始影响整个班级的士气。
      济慈准尉也终于开始意识到,明明一切都在向好,明明不论其余学生的性情还是陆清源的人格,都仿佛在告诉他记忆中的炼狱未必只有命定轮回的结局,为什么他却越来越感到焦躁,越来越被噩梦袭扰。
      直到加布里埃尔站出来,开始替这个女孩儿鸣不平,全班所有人都站在那女孩儿身后,抬头看向了他。记忆中的亡灵,终于在那一刻同这个站在他对面的班级重叠了。
      济慈听到了轮回的齿轮,开始转动的声音。

      那个几乎已经被遗忘在记忆中的女人,就那么踏着时光的长河,再次清晰地走到了他的面前。
      那女人是个学者。年轻、文静、美丽,顶尖大学毕业的博士,出身嘉洛林省,有着与贵族截然不同的高贵又平易的气质。像是一束明媚的阳光,跟这个充斥着铁锈味和汗臭味的驻军基地格格不入,却照亮了所有士兵的心。
      但她本人没这个自觉。她很爱笑,差遣别人就像喝水一样自然。打水、搬文件这种小事都会随口让士兵帮忙——当然,士兵们也根本就是争着抢着替她去做。谁抢到了,就能快乐一整天。
      她会收所有人送的花,会直接拒绝自己不爱吃的食物。会在补给日请护卫队所有人吃大餐,会认真回应每一个只是为了跟她搭话而绞尽脑汁想出来的问题,包括离谱到让她忍不住哈哈大笑的问题。当然一切的前提是,她的工作室门前没有挂“工作中,免打扰”的牌子。她会直言不讳的说,跟他们聊天能放松脑子,就当消遣了。
      在这个充满了野蛮异性的陌生环境里,她松懈得让人怀疑她究竟有没有常识。
      所有人都喜欢她,甚至迷恋她。

      年轻人可能会被她阳光普照的性格迷惑,丧失自知之明。但济慈准尉不会。他不得不找机会提醒小约拿他们,这姑娘如果参军,起步军衔是少校以上。小约拿哈哈笑着说自己没有痴心妄想,不用担心。但熄灯就寝前那孩子低声咕哝着说,他愿意为这位女士去死。
      济慈也可以为这位女士而死——但他很明确的知道,这是出于士兵的忠诚和职守。就算当真发生了,也必然是理性权衡、奋力求胜之后不可避免的结果。但约拿他们显然不是。
      他们在恋爱的盲目中,陷入了把奉献性命当做罗曼告白的迷乱。
      济慈知道这很可怕。可是他的告诫,他们却已然听不进去了。

      缪勒拍着他的肩膀安慰他说——没关系,等我请他们去参加我和林博士的婚礼,他们自然就清醒了。
      济慈拍开他的手,心情越发糟糕。他严肃地告诫缪勒别开这种玩笑,他们的任务是护卫和协助,跟护卫对象之间应该保持起码的尊重和距离感,不能这么轻佻。他不能直说——这种轻佻会葬送所有人的性命,但他的态度确实就有这么严厉。
      缪勒中尉尴尬地笑了笑,诚恳地认错致歉。事后告诫队员们,副队长性格较真,你们在他面前适当收敛一下啊。
      作为一个不通人情的年长者,济慈开始被队员们悄悄地疏远。

      而后,命定的那一天到来了。
      混乱之中林博士召集护卫队,请求众人护送她前往十三号据点。她有个猜测必须得尽快验证,她无法详细解释,只能告诉大家这次任务非常危险,可能会有牺牲,但她必须得去。因为这个猜测的结果关乎树海七镇未来的存亡。
      济慈准尉要求她再等一等——以军团长对缪勒中尉和这位女士的重视,只要看到她的申请必然第一时间做出回应,给她调拨更多人手协助她的行动。眼下的局面,二十人出城太危险了。
      林博士显得非常焦急不安,于是缪勒中尉提出反对意见——他是蓝血alpha,他有自信能确保林博士的安全。他也是护卫队长,有权根据林博士的要求临机应变。眼下不知何时才能联络到军团长,他们应该以林博士的要求为优先。
      所有队员都站在缪勒中尉一边,表示如果济慈准尉实在不放心,可以单独留下等待批复和援军,由他们先行护送林博士出发。

      济慈屈服了。
      事后证明,只要再多等一个小时就能得到批复和增派。而一个小时的拖延,不会造成任何不可挽回的后果。他的判断是正确的,也是理性可靠的……
      但他屈服了。

      在进入据点之前,他本该要求先派出斥候小队进入探查。但约拿自告奋勇请命带路,缪勒直接部署了阵型。在所有人都认定他态度消极、拖延的情况下,出于不想被进一步质疑和排斥的私心,他没能及时提出反对意见。
      最终队伍被偷袭分割,缪勒没能兑现他的承诺,反而弄丢了林博士。这个从未遭遇过挫折和质疑的年轻人,在失败和危机之下陷入癫狂。

      济慈强行从他手里夺过了指挥权。
      那时他本该意识到,护卫队其余的士兵心底埋着要为心爱的女人赴死的浪漫,正被自毁的倾向干扰着理性。却没有把这当成该最优先处理的事项。
      ——明明只要他及时喝止,他们就能清醒过来。但他却在最不该理解这种“浪漫”的时候,理解了他们不惜赴死也要将林博士救出来的决心。

      不,他不是理解了,他只是想利用。
      因为他错误地判断,他们依旧有机会能把林博士救出来——就算救不出来,也必须把她的论证成果带出来。树海对其余的人来说是流亡之地、历练之地、投机爆发之地,但对他来说却是唯一的容身之处。所有他视为家人的人,所有他赖以安身立命的东西都在铁马河镇。他不知道除了在树海当兵、除了完成任务之外其他活法。
      所以他进一步催动了那些孩子们未经考验的浪漫的蛮勇,在最强战力仰仗陷入癫狂的情况下,妄图利用这种蛮勇,去完成把林博士救出来这个根本就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直到他亲眼见到树王核心退化成了兽巢。

      他命令其余人立刻突围,不惜一切将情报带回铁马河镇。自己留下来做最后的尝试——只要突破血雾藤的围困侵入核心,或许就能见到林博士,或许就能做些什么。
      他以为自己会死掉,但其余人有可能活。
      但他错了。

      缪勒截下了情报,把所有人送回了死地——在军事法庭上这个废物色厉内荏地辩称他收到了林博士发出的求救,判断唯有不惜一切代价救出林博士才有可能结束危机。他吹嘘林博士的价值,宣称七镇所有士兵的命加起来都比不上林博士的头脑更珍贵。
      但济慈认得所有死在血雾藤里的士兵。
      他们粗鲁、虚荣、莽撞、无知……他们是被淘汰的社会渣滓,可他们也会痛,会笑,会难过。会一遍遍写信给远方不知道还是不是活着的家人报平安,会追着他们配不上的姑娘乐呵呵地打水搬文件。会因为她送的罐头被偷人偷吃了就搞决斗,会害怕和想家到半夜躲在被窝里哭得喘不过气……
      会在被迫亲眼看着自己和战友一点点被魔兽消化的漫长的死亡过程中一遍遍喊着我不想死,救救我。
      他是他们中的一员。他们是他的朋友、同伴……是他的全部家人。

      但在社会主流的判断里,他们所有的命加起来,都不如那一个人重要。
      ——济慈在那一刻意识到了,缪勒这种生物和他们分属截然不同的物种。

      他对这个自己曾经视为战友的人产生了不可遏制的憎恶,对他们必然被这种人吸引和率领的事实感到了无法言说的恐惧。
      他恐惧并憎恶所有和缪勒一样高高在上,空降到他们头顶的、什么都不懂却有权送他们所有人去死的精英。

      但他更怀恨的,其实是他自己。

      如果他早些把道理说给那些年轻人听,如果他说得更恳切、更明白些,如果他能告诉他们死到临头他们一定会后悔……
      一切是否会有所改变?

      他从自我放逐的地狱里爬出来,怀抱着或许自己当真能改变一些事的幻想。
      他急切地、痛苦地剖开伤口诉说着,想要将自己的人生教训说给那些人听——

      却只对上了他们冰冷抗拒的目光。

      济慈准尉捧着那杯热气蒸腾的代咖啡,漆黑的杯口里映着他惨白无神的脸。
      过往的回忆如黑暗的沼泽般顺着他的脚踝向上攀爬,一点点将他吞入粘腻冰冷的地狱,他却无力挣扎。

      。
      贝丹东一巴掌拍在他后脑勺上,济慈迟钝地被重新打回现实,茫然地抬头看向他。
      贝丹东说:“那女学生你打算怎么处置?能低头向她道歉吗?把她安排进其他班可能稍微有些麻烦,如果学生不肯妥协,你最好还是跟她道歉。”
      济慈愣了愣,终于回想起来,导火索是那个omega女学生。
      那女学生怎样都无所谓。
      当加布里埃尔站出来反对他,当安杰洛也果断弃他而去之后——他所作的一切就已被证明全是徒劳,济慈已经没有动力、也没有理由继续教下去了。

      贝丹东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态,忽然冷笑了一声。
      “是不是该让那个学生先向你道歉?”
      济慈猜不透这男人想说什么,却直觉他是在嘲讽自己,紧抿着嘴唇没有搭话。
      就听贝丹东说:“被一个omega女学生当众摔飞,确实会让教官威信扫地。我能理解你的心情,这种事确实挺难接受。”
      济慈脑子里嗡地一声,回过神之前,已经面红耳赤地驳斥:“她那是偷袭!我根本就没做防备!”

      “这种话你跟我说没用,反正学生们都看到了。”贝丹东不耐烦地一摆手,“开拓兵团都是战五渣的杂兵,全靠堆人数占地盘抢战功,这点外边都传遍了。你要是有点志气,就别把屎盆子留给别人端。——五年前那一战,第七兵团可没出一个逃兵。你要丢自己的脸我不拦着,可你不能给死人脸上抹黑。”
      济慈准尉张了张嘴,在理智重新回归之前,已经本能地挺直了脊背。

      这时有传令兵敲门进来,俯身在贝丹东少校耳边说了几句话。
      贝丹东的目光随着听到的话,转向了济慈准尉。他挥手让士兵退下,撇了撇嘴,转告济慈准尉:“刚好,那个女学生要求跟你决斗。这次人家不偷袭了,给你做足防备的时间,你敢不敢接?”

      济慈站了起来。
      他不明白这种时候、这种决斗究竟有什么意义。莫非接受一个omega的决斗要求,打赢了,就能扬眉吐气挽回名誉吗?
      但不论贝丹东的目光,还是潜意识里的悲愤都在催促着他——走出这个房间,去跟那个omega女孩儿决斗。
      ……去做从前的他绝对不会去做的事,去领受从前的他绝对无法领会的教训,去看从前的他因一次次退缩而错失机会去看的世界。
      如此他才会明白自己究竟错在何处,那耗尽他狭隘人生里所有珍贵之物才终于换回的智慧,才不至在地狱里随他一道堕落沉埋。
      他有什么资格在安稳地地狱里腐烂?

      贝丹东抿唇一笑:“很好,看来你还有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6章 木与花之诗(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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