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第四十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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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慢吞吞的澡洗完，擦干了头发换上一身干干净净的、用冷竹香炭熏过的银白色常服，郑和这才感觉自己又恢复了几分精神。
一番磨蹭下来，不知不觉中已经接近午时了。在刘福和李婆子已经打扫干净了的小院里无所事事地踱了几圈，末了他还是决定出门上街转转，也算是回顾一下京城的风物散散心了。
从太平巷出来沿着常府街一路向北，郑和没走几步便一眼望见了前面不远处清怡阁那熟悉的蓝底白字茶幌。记得三年前他们还在筹备下西洋的时候，几乎每天中午他和王景弘都要从内官监衙门里躲了闲出来，一起约到这儿喝上一壶。那铁观音清澈馥郁中略带一些淡淡苦味的芳香，真的滋润了那时他们因为公事烦扰、案牍劳形而焦虑不堪的心。
忆及往事，郑和不由得勾唇一笑，毫不犹豫地提步走了进去。
“哎客官您几位？里面请！”刚一进门，门口的茶博士便热情地迎上前来。
“就我一个，请问楼上的雅间还有嘛？”
“哎哟客官，您这会儿来得不巧，楼上的雅间全满啦！——不过靠窗的桌子倒是还有。”
“哦好的，那就来一壶铁观音、一盘绿豆糕吧，多谢。”
“得嘞，您客气！”
见这茶博士和店里的客人都没有认出自己，郑和颇为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径直上楼找了一个靠窗视野好的桌子坐下。不一会儿点的东西上齐了，他便一手撑着下颌，一边喝着茶，一边望着楼下常府街上熙攘却宁静的人群发起呆来。
不得不承认的是，三年过去了，自己已航行万里历尽千帆归来，清怡阁的绿豆糕倒是一如既往的发挥稳定，甚至还隐隐有了些手艺精进的意思。那细腻香甜的口感，不知怎的竟令他回忆起了那岁月深处千里之外、故乡昆阳青翠欲滴的山川田野，自己幼年午间放学时母亲倚门而望的温婉身影……
“吁——”正想得出神，郑和忽然听见一声极响亮的骏马嘶鸣。他收回思绪向楼下一看，映入眼帘的竟是几个身着大红飞鱼服、头戴描金乌纱的身影。
“锦衣卫？”郑和不由得心中一动，还未及多想，只听得门口茶博士嘹亮的问好声竟穿透楼板直冲上来，自己想听不见都不行，“哎呦袁大人稀客啊！好久不见给您请安了！”
郑和：“……！”
但一阵无语过后，郑和发现自己似乎也没听见那少年再说什么话，猜想他们必定是从别处上楼进雅间商量事情去了，便也放下心来，继续慢吞吞地喝自己的茶吃自己的绿豆糕。
又不知过了多久，他伸向盘子的手忽然摸了个空，郑和扭头一看，这次映入眼帘的竟是桌子对面少年那笑意盈盈的清秀面容，而他的指尖——竟赫然夹着自己盘中的那最后一块绿豆糕！
“……！”郑和愣了半晌，不由得噗哧一笑，顿时也促狭心起，顺口揶揄道，“哎呦袁大人稀客呀！好久不见——”
“嗯是啊，郑大人…好久不见！卑职给您请安了！”听他这么一调侃，对面的少年顿时不好意思起来，耳根微微一红，连忙放下绿豆糕低头向他拱手行礼。
“嗳袁大人别客气嘛！你我如今同品同阶同殿为臣，何来‘卑职’一说啊？”郑和笑着按下她的手，继续问道，“袁大人今日这是……刚下了值出来？你的兄弟们呢？”
“呃没有没有，卑职只是今天回衙门了一趟处理了一点杂务，恰好碰见几个兄弟就一起出来了，他们几个太渴了就自己喝茶去了，卑职刚刚上楼的时候无意间瞥见大人您一个人坐在这儿，于是就过来瞧瞧。”袁渊微微一笑，细致地向他解释道。
数日未见，这少年倒是出落得愈发清秀英丽了。一袭大红飞鱼服华美挺括，秋日晌午明烈的阳光映上她额前描金乌纱的滚边，明眸顾盼之间飞扬而出的少年神采看得郑和不由得晃了神。
“诶说起来本公今日还是第一次见袁大人穿官服呐，当真是好风采！——倒是比那医士的布衣衬你。”他愣了片刻，由衷地赞道。
“没有没有，大人过誉了，”少年在他的一顿奉承下愈发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摆摆手，颇为尴尬地试图转移话题，“大人您最近呢？今日怎么有闲情到这边茶楼来了呀？您…用过膳了嘛？”
“嗯本公最近其实也没干啥？就是咱们回京那天下了大朝会后，去玉明寺看了师父，晚上回家扫了屋子，后面两天上衙门整了整行李，然后昨天去赴了国宴——晚上回来累死了就一直睡到今天快巳时才起来，发现也没什么事于是就出来随便逛逛了……”
“哦对昨天是大国宴诶！大人您…是不是又喝酒了？”他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但对面的少年是还是双眼一眯，敏锐地捕捉到了重点，“还…受得住嘛？”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问道，同时状若无意地伸出左手，缓缓搭上他的腕间。
“……”感受着那带着薄茧的指目下微热的触感，郑和的心防不知怎的竟忽然一松，他疲惫地呼出一口浊气，神差鬼使般闭眼低声道，“感觉…不太行，昨天一回去就吐了，胃疼了一夜，到早上才好些……”
话出口的瞬间，他几乎立刻又后悔起来，自己真的是昨天喝太多脑子坏掉了，这种事情怎么好拿出来跟别人讲呢？！两番纠结之下，他尴尬得差点咬掉自己的舌头。
可对面的少年却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局促一般，专心致志地蹙额把完他双手的脉抬起头来，漆黑幽深的双眸中凝着的只有认真与关切，“关脉沉迟无力……您这是中阳虚衰阴寒内生啊大人……”她顿了顿，忽然问道，“请问您这几天有空嘛？”
“嗯？”
“啊是这样的大人！卑职刚刚忽然想起来自己在城东栖霞山上有处院子，里面引了极好的温泉水，下人们最近给收拾好了，所以想冒昧请您过去小住几天——一是借此机会给您针药并用着调理一下身子，尽卑职一份医士的责任；二是感谢您对卑职隐瞒身份的不罚之恩……”
“诶栖霞山嘛？前日景弘还跟本公说他在看那边的院子来着——”
“哇是嘛！对啊栖霞山的风景可好了，大人要不要来住两天啊？”
一炷香后的清怡阁楼下。
“呃，水何，请问本公就这样骑走你同僚的马…真的没有关系的嘛？”郑和望着眼前笑嘻嘻的袁渊手中递来的缰绳，犹豫不决地问道，“那这位大人一会儿怎么回去呢？”
“嗐，当然没有关系的啊，大人您尽管放心骑走好了！——这几位其实都是卑职的师弟和多年的老下属了，随便骑了谁的马去，他们都不会介意的，”袁渊自信地拍着胸脯保证道，把那匹黝黑骏马的缰绳塞进他的手中，进而飞身上马，坐在上面了又扭头对门口的茶博士扬声道，“如果那几位大人问起来，劳烦小哥跟他们说声，马借本官的朋友一用，请他们谁先走着回去，到院里了找高谦礼高大人请吃茶！”
“得嘞！袁大人慢走——”
郑和：“……”
之后他们便在繁华的常府街上并辔而行。秋日午后明媚的阳光顺着街道两侧店铺的屋檐倾泻而下，淌在身上带来融融的暖意。望着身旁这生动活泼、温柔体贴的少年，郑和的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扬。
正出神间，忽然听得袁渊道：“诶大人您知道嘛，卑职真的万万没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竟然可以和您在京城这样长街驰马并辔出游……”
“嗯，这话怎么讲呢？水何不是你主动邀请本公一起去栖霞山玩的嘛？”郑和好奇地扭头问。
“啊不是这个意思的大人，是卑职刚刚走着走着忽然回忆起来，大概是快九年前——洪武三十二年的时候吧，卑职刚刚入了锦衣卫的编制，《灵枢·经脉》也才背熟——就听说是您陪着陛下一起星夜驰马赶赴大宁，最终‘尽拔诸军及三卫骑卒，挟宁王以归’的”少年的目光明亮如炬，其中鲜明地跃动着敬佩与向往，“那可是最剽悍的朵颜三卫啊！”
“是啊，那时的宁王殿下以雷霆手段坐镇北方，麾下带甲八万革车六千，又有骁勇善战的蒙古铁骑……陛下这一步棋，真的是再英明不过了！”忆起当年舍身从龙时的激扬岁月，郑和也不由得心底一热，动情地续道，“但其实本公在里面也没做什么啦，只不过是按陛下的吩咐提前安排好人手，把宁王殿下的家眷细软护送出城，然后借用其将令，把朵颜三卫也调往燕地而已。”他顿了顿，又疑惑地问，“对了水何，这些事情…你们当时在京城都知道了？还是说，那时你已经去惠帝身边当差了？”
“当然不是啊大人，那时卑职还太年少了根本不够资格的——是后来我们在京中听闻陛下在白沟河打败了李景隆，郑村坝之战的战报传回京城，爹爹飞书传召清河袁氏所有在外游方弟子速速回京以避兵锋的时候才知道的——也是那时候第一次听见您的名字呢……”
从皇城脚下的清怡阁茶楼到城东的栖霞山，骑马半个时辰的路程相较于当年的从北平到大宁真的太短太短了。就在郑和感觉自己的腰骨因为承受不住马匹的颠簸而开始酸痛发胀的的时候，袁渊终于在主峰凤翔峰脚下勒住了马缰。
“就是这里啦大人！”她自然而然地接过他手中的缰绳，在一旁的石柱上拴好两人的马匹，“咱们的马搁这儿就行——顺着这条路再往上走小半里地的样子，就是卑职的院子啦！”
“有道是‘春牛首，秋栖霞’，这是九十月间的‘栖霞丹枫’盛景，果真是名不虚传！——水何你这院子的位置选得委实不错。”郑和望着前方如天边朝霞般火红浓艳的枫林中少年那袭绯袍金带的挺拔身影，由衷地赞道。
“是吧大人？更好的还在后面呢！”
一盏茶后，袁渊从袖中摸出钥匙，一边开门一边仰头示意他看墙边屋角钉着的小小门牌，“凤翔峰：西南甲三十五号院——那角上还刻了个小小的‘渊’字，大人记下之后可以常来玩哦！”
她说着取下挂锁双手推开院门，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几乎与屋檐等高的葡萄藤架，浓荫之下有一张石桌、两只石凳和一张铺着柔软兽皮的躺椅。
“由于这个院子的面积实在不大，于是卑职就没有砌影壁了……不算这两边的杂物间的话，一共是三间房，卑职把正房清了一下，找工匠开凿引了山上的温泉水过来，砌了一个小小的池子，秋冬时节来泡再舒服不过了！然后东西两间厢房也铺了地龙，刚好够卑职约一个朋友来住——大人您想要哪边呢？”袁渊迫不及待地拉着他在院中转了一圈，热情地介绍道。
“嗯要不就…西边这间吧？”郑和望着两间完全可以说是一模一样的屋子，疑惑了片刻后只得随口道。
“好的！大人那您先稍坐片刻歇会儿，卑职去后面稍微收拾一下，”袁渊说着推开西边厢房的门，引他在桌边坐下之后便转身出去了。再回来时已经换下了那华美乍眼的大红飞鱼服，取而代之的是一袭素净的青衣，黑绦束发，双手端着一套简单的白瓷茶具，臂弯里搭着一条大布巾——仿佛一瞬间又切换回了宝船上那个清秀单纯的小医士，看得郑和不由得一愣。
“基本的东西卑职都收拾得差不多了，大人您先喝口茶润润喉，一会儿差不多时候就可以去温泉池子那边瞧瞧啦——把前面那扇门推开直接穿过去就是，都不用出到院子里去可方便了！——池子是昨天下人们才重新打扫干净的，卑职刚刚去瞧了水正热着，您这会儿去泡泡松松筋骨，差不多时间出来刚好就可以吃晚饭啦。”她斟了一盏热腾腾的清茶递到他手边，进一步介绍道。
“水何你是说让本公…现在就去泡嘛？这也…太早了吧？”郑和颇有些僵硬地又接过她热情塞来的大浴巾，抬头望了望窗外尚且大亮的天光，犹豫道。
“不早了啊大人，已经申时三刻了——大人您不是中午没怎么吃东西嘛，咱们晚上早点吃您早点睡就会舒服很多的！”袁渊理所当然地解释道，随即便转身出去替他掩好房门，“大人您放心一切自便就好，有什么需要卑职帮忙的可以直接隔着窗户大喊一声，院子这么小卑职在哪个角落都能听见的！”
郑和：“……？！”
哭笑不得地在桌边又坐了片刻，郑和终于还是有点耐不住自己腰背间因为方才一路纵马颠簸的后劲上涌而愈演愈烈的酸痛，撑着桌面站起身，向房间那头的小门走去。
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宽敞的正房中央一个冒着腾腾乳白色水汽的白石温泉小池，旁边铜盆、布巾、香胰、木架、屏风等物一应俱全，屋角的小炉中燃着淡淡的松木香炭，两侧的窗户全用厚实的油纸仔细糊了起来，屋内还有供人临时坐卧的长凳和软榻。秋日下午的阳光朦朦胧胧地倾泻进来，整个房间里都弥漫着令人安心放松的气息。
慢慢褪下重重衣冠的束缚，赤足踏上池边的白石台阶，感受着温暖清澈的池水缓缓包裹住自己苍白瘦削而又伤痕累累的躯体，郑和疲惫地放松脊背在池边的石台上靠坐下来阖上双眼，恍惚间觉得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清冷孤寂的心底正在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填满。
作者有话说
第47章 第四十二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