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第四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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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沐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郑和感觉自己既没有完全休息好，也没来得及把船上、府里和内官监衙门里的东西整理明白，转眼便到了永乐天子大宴各国使臣的日子。
按照之前打听到的情况，这次的宴会是由礼部和市舶提举司全权负责，只用他出席一下陪陪各位使臣，既不用长篇大论发言也不必费心组织，郑和本来是怀着相当轻松愉快的心情去的。
这样盛大欢腾的国宴，自然少不了举杯畅饮。郑和近大半年来滴酒未沾，原本想着或许能趁此机会把自己那破败的胃腑稍微养好一点，结果不知为何却依然是事与愿违。
开宴的第一杯烈酒下肚，他的胃中便隐隐灼烧起来。好不容易撑到酒过三巡，永乐天子把想说的话都说了，终于提出“朕现在便下去歇息了，各位大人今日尽管开怀畅饮，不必拘礼”转身离开后，郑和这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捂着胃小心翼翼地站起身，环顾四周犹豫着要不自己也趁使臣们开始自由敬酒的时候趁乱溜了，免得一会儿太疼了受不住晕在当场失了大明国使的礼仪体面。
谁知他刚转身迈出一步，便听得背后一个小通传的声音叫道：“郑大人请留步，鲁艾岛特使蓝迦尔大人想敬您一杯。”郑和顿时胸中一窒，但碍于礼节又不得不转过身来放下手臂，方才因忍痛而咬得几乎破溃出血的唇边重新挂上平日里温和得体的微笑，“嗯请问特使大人这是……？”
有着一头柔丽墨色长发、身着鲜艳五彩衣裙的女子连忙俯身一礼，亲手执起案上的白玉酒壶热情地为他斟了满杯，用银铃般的嗓音笑着说了句什么。
“郑大人，蓝迦尔大人说，她代表岛主沙娜尔大人和鲁艾岛全体臣民敬您一杯！感谢您为了赶走大海盗陈祖义在她们的土地上进行的英勇的战斗。您是她此生见过的最英俊、最勇敢、最富有魅力的男人……”
“……！”此话一出，郑和的心脏猛地一顿，同时也鲜明地感受到周围的环境骤然为之一静。他微微咽了一口唾沫，连忙道：“特使大人过誉了。‘剿灭南洋巨盗陈祖义、还大海一个清平世界’本就是我大明船队出海巡洋的职责所在。这次战斗的胜利，也是数千水师儿郎浴血疆场的结果。和忝为主帅，不敢居功……”末了，便举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干脆利落地亮出杯底，“经此一役，愿鲁艾岛与大明永结同心，友谊长存！”
“好！”他话音刚落，人群中不知是谁喝了声彩。紧接着，各国使臣便带着自己的通传络绎不绝地涌上前来，几乎是一个接一个地排着队向郑和敬起酒来。
柯枝国贡使、琉球贡使、暹罗国国王特使……这么一长串的使臣排下来，郑和一面要顶着胃腹中的剧痛强行饮酒，一面还要凝神细听他们说的话、及时做出恰当得体的回应，他只觉得自己的身心像一艘身处大风暴中、早已千疮百孔的老旧帆船，单凭一根主桅一张破帆强撑着，才没有直接沉没。
这一顿酒宴从正午一直开到月上柳梢，郑和早已记不清自己究竟喝了多少杯御酒了。好不容易挨到宴席散去繁华落尽，各国使臣大醉酩酊乘兴而归，自己也被宫里的官轿送到小院门口，郑和已是疼得眼前阵阵发黑，勉强踉跄着下了轿扣住门环，他几乎像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靠在了院门上。
早料到自己大宴归来会是这般狼狈的模样，郑和颇有先见之明地在早间出门之前便将府里伺候的老太监刘福给支到临近乡镇采买去了。
捂着上腹斜倚在院门上，他闭眼忍过一阵强烈的眩晕和尖锐的痛楚，顺便等宫里抬轿的人马渐渐消失在太平巷口，又缓了好一会儿，感觉稍微攒了一些力气，这才抖着手从袖中摸出院门挂锁的钥匙，终于打开了门。
夜半的冷风扑面而来，如一只无形的巨手般穿透层层厚重朝服的遮蔽，毫不犹豫地袭上那脆弱的器官，攫住，拧转，撕扯。他连忙抬起掌根狠狠压向腹底，试图与这如烈火燎原般的疼痛对抗，却依然只是徒劳。剧痛非但没有因此缓解，喉间反而涌上一股腥甜。
郑和终于支撑不住，在院中没走两步便腿一软跌坐下来，伏在花圃边的泥土地上，对着一旁的排水沟搜肠刮肚地呕吐起来。可大概是由于整个宴会上一直都忙着饮酒应酬、根本没吃什么东西的缘故吧，他只吐了几口便再也吐不出什么来，但胃中依然绞痛的厉害，胸口仿佛有千斤大石压着般透不过气来，前额连着眉棱骨疼得发烫，腰背四肢不知为何却冻得发抖。
“呃……”郑和终于难耐地呻/吟出了声，想直起身子抬起左手解开朝服里衣立领的盘扣微微透口气，可不料起得急了又是眼前一黑，早已精疲力尽的身体顿时失了平衡，猛然向前倒去，最后以右肘狠狠撞上旁边石台的代价，才堪堪没有一头栽进排水沟里。
他只得放弃了透气的计划，重新恢复成双手撑地的跪坐姿势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沟中的酸腐秽浊气息扑面而来，顺着鬓边碎发滑落的冷汗滴洒在眼前的青石板上，映出头顶墨蓝天幕之上高悬的明月。
昏沉之间郑和忽然想起，上次自己醉酒胃疼得这么厉害的时候，好像还是一年多前在古里的海边吧？为了给那些已经跟他们签约、却迟迟没能拿到货物的番商巨贾赔礼道歉，为了守护大明王朝的诚信和声誉……确实是值得的！包括今天呢？为了款待那些远涉万里前来中土朝拜大明皇帝的各国使臣，为了使他们在庄严肃穆的国宴之上能够感受到宾至如归般的亲切温暖……当然也是值得的啊！……为了陛下永乐中兴的大业，自己吃这点苦其实也算不了什么是不是……？
郑和便这么迷迷糊糊地想着，有一搭没一搭地安慰着自己。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感觉胃中尖锐的绞痛慢慢转变成了绵绵的钝痛，这才艰难地撑着地爬起身，扶着院墙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房间，脱掉早已沾满灰尘污渍的外袍，将一顿折腾后疲惫不堪的身体摔倒在床上，几乎一沾枕头就陷入了昏睡。
“郑大人，郑大人！”熟悉的苍老嗓音仿佛在耳边忽远忽近地叫着，郑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映入眼帘的竟是府中老太监刘福那近距离放大的焦灼面容。
“嗯，刘叔……？”他头晕得厉害，双眼也是朦朦胧胧地一时聚不上焦，愣了半晌这才好奇地开口道。可谁知嗓子竟然直接哑得发不出声来，干裂出血的双唇翕动之间，留在空中的只有虚虚的气音。
“嗳郑大人您昨晚这是……？今早一进门，可把老身给担心坏了！”见他这般，站在不远处屋角的李婆子顿时长叹了一口气，絮絮叨叨地转身去一旁的案上倒水，“老刘，还不快扶大人起来！”
“李婆婆这么快就回来了啊，这说明她闺女生产一切都好？”郑和不由得在心底暗暗松了口气，抬手撑住床榻试图翻身坐起来。也许是由于自己昨夜疲病交加几乎是直接晕过去的吧，他这才迟钝地发现，自己为了抵御那经久不退的钝痛，竟然把左臂横抵在上腹处伏在床上压了一整夜，结果现在倒好，胃是不疼了，整条左臂微微一动便是针扎般的酥麻刺痛。
“……”末了，他只得无奈地暗叹了一口气，借着刘福搀扶的力道起了身，在床头靠坐下来，微微低头就着李婆子捧着的白瓷盏连饮了好几口，待喉咙完全湿润了这才颇为不好意思地开口道，“昨夜国宴上不小心多喝了几杯，便一直睡到这日上三竿才起来，倒是让二老见笑了。”
“哎大人瞧您这话说的！”刘福闻言长叹了一口气在床边脚踏上跪坐下来，又不着痕迹地拿过一旁的软枕替他塞在腰后，“您可知道老奴和李婆子今早一进门看见了什么？咱们这府门半敞着，花圃边的石头台子上凝着好大一滩血！这给我俩吓得哟——要不是赶紧冲进来看见您在屋里头好好地睡着，真以为这府里昨夜进了歹人了！”
老人这声情并茂的一顿比划，逗得郑和不由得扑哧一笑，方才还昏沉着的头脑竟也因此恢复了几分清明。他连忙含笑温声道：“哎这就是刘叔您多虑啦！咱们这太平巷离皇宫大内这么近，附近又有金吾卫的将士日夜巡视，怎么会有歹人呢？”
“嗐，其实老奴后来一想也觉得肯定不会进歹人的啊，只是大人您这——”刘福又叹了一口气顿了片刻，抬头望向他的眼睛缓缓道，“容老奴说句逾矩的话……老奴在太/祖爷的宫里当了大半辈子的差，深知咱们做内臣是一件多么辛苦的活计。如果年轻的时候没来得及好好保养自个儿的身子，一上岁数了那病啊痛的便会争先恐后地找上门来……何况大人您又是从过龙带过兵下过西洋的，那疆场之上历过的凶险受过的战疮更是老奴这等平庸之辈想都不敢想的——您如今正当盛年，可万万要保重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一定及时跟老奴和李婆子讲，让我俩或伺候您或给您请大夫去——也算不辜负了白少监当日的嘱托罢……”
“子木啊……”听到他最后提到的白子木，郑和不由得心下一黯，但旋即又恢复了笑容，连忙在榻上坐直身子双手拉刘福起来，“刘叔言重了。您的心意晚辈铭感于内，自当谨记。”
“不敢不敢，大人您这也太客气啦，当真是折煞老奴了！”
二人又推让了一番。郑和由于浑身上下都是宿醉的酒气，又实在乏得厉害，这才勉为其难地请他和李婆子为自己搬来沐浴用的木桶并烧了一大桶水。
将酸痛不堪的身体缓缓浸入温热的水中，郑和长出了一口气，仰头靠在桶壁上疲惫地合上双眼，这么长时间以来，头一次认真地思考起自己要不要还是去找一个大夫好好瞧瞧。
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第四十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