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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鹤形 ...

  •   次日一早,任不寻拜过师叔,去驿馆给师父寄了书信,禀明书信已送达,自己前去杭州护送一位江湖朋友,不几日便可回山,这才与三人分乘四马,奔赴杭州。

      临靠多水杭州繁华处骑行,商贩游人不绝。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江南富甲风光之地囊括其中,而今苍生破败,在这两地之间却瞧不出来。上次前来还是师徒六人一同游历,任不寻边看边想,想来那时好生热闹,师父沉稳却也得意,还与徒儿们讲论英雄古迹,无袖年纪还小,吵吵嚷嚷非被大师兄牵在手里才老实,二师兄又要提防自己不留神就溜走,实在不敢多张望,周师弟更小,却已经显得沉默寡言,牵着师父的衣角不敢离开半步。如今与周围三位并肩而骑,又是另一番滋味,倒是有了几分江湖之意。

      以往他总在寻思,江湖究竟是什么?后来有幸总往外跑腿,见识了一些,就想所谓“江湖”,大抵是江水的汹涌与湖水的淡泊,一动一静,一武一文,正派邪魔皆收纳其间,波澜开阖,一波未平,一波又作。天地渺渺,人心难测,他一个小小的人自称侠客,轻剑快马杀入其中,交二三好友,行多义之举,岂非也是江湖?只是每当回首明月高升之处,又想起云台的寥寥烟雾,漂泊的旅途便又有了几分根际,豪情里又多了几分傲然。

      快活,快活!
      任不寻长笑一声,抖擞缰绳往前骑去,眉目飒然、轻蹄飞踏,惊飞了湖边垂柳的一窝雀鸟,也引得几个薄扇绣扇的女子频频相望。
      “疯了?”梅粲被他吓了一跳,扇子歪了歪不禁诽骂。他虽然年龄轻,却事事要摆出副风雅之态,妙哉扇一摇不显轻狂,倒有些老成。舒乘夜为人谦冲,家中虽富,行为举止却与其父一般毫无架子,带着一股使人亲近的贵气:“任师兄豪气潇洒,实在令我羡慕。”梅粲白了他一眼,哼道:“他这脾性,倒是跟我叔父合得来——我看舒公子这番稳重,胜过这什么豪气许多,阿袖公子,你说是也不是?”他说着,头转到一旁跟随的阿袖身上。
      他还在为任不寻昨晚在茶馆疑心他不满,对这个模样俊俏的小兄弟倒毫无敌意,也因他不能开口说话,格外留意些:“哑巴也不打紧,只要不是天生缺陷,我梅妙哉都能给你治好——等到了湘湖,我就给你瞧瞧。”阿袖眼睛一转,嘴角翘起摇摇脑袋,这倒叫梅粲摸不透了。“怎么?你不想给治好?”他眉头一蹙,“又或者,你根本……”

      “阿袖——师弟、神医——”
      前头任不寻的呼声远远传来,竟然已奔出这许远,听他声音像是有何要事,几人也不再闲谈,疾驰赶去。

      方临梧从武当山而下,一路往东南行,一路踏破了许多风尘,拂尘过处惩治了不少邪徒,这日从一座翠山而过,挥剑砍落荆棘丛生,在山腰却瞥见炊烟袅袅。近年世风仓皇,四处兴兵,想必是哪位高士在此隐居,又或者寻常百姓逃避乱世,也极有可能。他暗自想着可不好惊扰了人家,便收起长剑,缓步而行。
      未至山顶,道路却不见了,草木繁乱,不能辨别方向,忽然林中一声长鸣,几只黑尾红喙的仙鹤振羽飞出,在他身旁盘旋许久,带起清风阵阵,一时长袖飞扬,仙羽飘忽。他正吃惊,那几只鹤往上路飞去,似是指路,便赶紧使出轻功跟上。
      山顶竹舍一座,松叶疏零,泉声汀汀,如鸣佩环。舍前有个青衣人枕石卧躺,身旁搁放着拂尘一柄,好似正恹恹睡着,那石头看起已老,竟毫无青苔,一看便知乃是内功所致。几只仙鹤又长鸣一阵,往他身后钻去,一时竟不见了。
      方临梧乃知此人绝非凡辈,难道是本门派某位未曾听闻的高人前辈,于是躬身行礼:“小道见过前辈,多谢前辈指路,敢问前辈法名高姓。”那人却默不作声,好似还在睡梦之中,方临梧却知此人定然已经醒了,既然不答,却也不好起身。
      不料这一站竟至天色渐暗,星幕低垂。他虽然性子急,对前辈却很有耐性,曾经惹了师父生气,在观外求其宽恕跪了一天一夜,滴水未进,师兄师弟在一旁苦劝也无用。这时暮色已深,有了些“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的意味,他倾慕这位高人隐居青山的志趣,因此竟也毫无怨言,躬身一站就是好几个时辰,直到自己都昏昏欲睡了,那人忽然翻过身来,长长出了口气,那呼声虽微,却绵长沉稳,忽然陡转气息,收发自如,可见内力深不可测。

      “泉听咽危石,日色冷青松——这一觉美甚呀,你这小道士怎在此?”

      方临梧心里一惊,忽见那人懒懒坐起,衣衫不整,露着胸前一阵雪白,当即赶紧低头,只是一眼便瞧见了对方散乱青丝底下一张年轻的脸,竟不像高龄自己几何。青衣人抬起手来,几只仙鹤又从松林间现身,纷纷围到他身旁啄食掌中谷物,他伸手捋顺鹤鸟身上羽毛,神情颇为亲热。
      “贫道名叫方临梧,法号渡星子,乃是武当许真人门下,敢问前辈法名?”
      话音刚落,青衫人忽然出招,拂尘猛然席卷而来,一招“追云赶月”力道惊人,与方才慵懒模样判若两人,竟像下了杀手般扑面而来。方临梧躲闪不及猛地抽剑相制,那丝缕被利剑横砍毫无损伤,刚忽化柔,飘忽不定,如鬼似仙,伴着强劲的内力当头袭来,他武功原本已是武当前列,在此人手下竟走不过五招。青衫人飘飘乎欺身而上,身姿月下如同鬼魅,一指直向面门而去,方临梧心道命休,刹那间,指尖停在他眼前三寸,夜风大作,杀意凛然。

      “我听闻许庐陵已经死了,”他声音冷得彻骨,“楚淹留派你下山做什么?”

      方临梧大惊,这消息竟然已经传到如此偏僻之地,又或者此人根本不是隐者,他却也不怕,朗声道:“家师乃是被贼人所害,我下山取仇人性命,以报师祖。”“哦,那也应该。但原来许庐陵功夫也是徒有其名,徒儿竟这样不堪一击。”他冷哼一声,拂袖收手。方临梧听他辱及恩师,勃然大怒,持剑又斗上去,青衫人身形不动,右手负于身后,只用左手一柄拂尘与他过招,闲适至极:“小道士,我三招之内可取你性命,你这样枉送过来,却是为何呀?”
      “我自己学艺不精,死于你手也无话可说,但你看轻我师父,我却不能忍。”他一边说话,一边使出太极剑三连环的刺招,逼得对方侧身闪开。青衫人一怔,一招“回头探星”将其击倒在地,霎时面露悲凉,仿佛想起了什么伤心事,颦蹙着眉,叫人看了难过。他瞧着天际,慢慢踱步而去。方临梧盯着他的背影,口中忽然吐出一口鲜血,大喊道:“前辈,你可是饮冰门鹤形君?”忽然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醒来时天已大亮,他只觉胸口痛得厉害,视线也模糊得很,撑着上身缓了会儿,才环顾四周,方知自己是在那间竹舍中。他在榻上躺着,房内无所长物,窗沿上有只瓷花瓶,插着一只梅花。墙上有幅山水画,墨色丹青十分潇洒,留白天际之中飞着两只丹顶仙鹤。

      江湖间,武学至高不出武当少林,帮派首推丐帮,教派要属七星,纷争不休间,有一个门派却如同闲云野鹤,神秘至极,不见踪影,人称“饮冰门”。《庄子》曾载录,“诸梁晨朝受诏,暮夕饮冰,足明怖惧忧愁,内心熏灼。”饮冰一词,后成为受命从政、忧国忧民的代称,一朝以前,饮冰门并不算江湖门派,而是十足十的宦海之族。其门下人才以全能著称,星相卜算、医毒双术、农植经济、政法礼制、琴棋书画、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乃至于行令猜谜、斗酒行诗,无所不精,朝中有人曾言:“得饮冰一人,得半壁天下。”
      尤其建朝前诸国纷战,求贤若渴,饮冰一门表现尤为活跃,师徒各押诸侯,博弈天下。但本朝开始,饮冰门却不再从政,以神秘隐世著称,因此其间人物,再难揣测,但有条门规却是众人皆知,那就是门中弟子不得与外人生情,门派之中也不得私通,乃是求无情无欲的至高境界,因此只有十几年前门中高徒柳北凉与江湖游侠周故竹结为连理,闹得沸沸扬扬,方才被人窥视衣角。

      唐朝有位大儒名为李翱,曾有一诗云:“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馀说,云在青霄水在瓶。选得幽居惬野情,终年无送亦无迎。有时直上孤峰顶,月下披云啸一声。”这乃是饮冰门当今掌门谢银声“鹤形君”一称的来历,传闻此人性情古怪,闲云野鹤,居无定所,不知徒弟几人,武功深不可测,当今少有人敌。难道是他吗?方临梧躺在竹榻上思忖,又心觉不太可能,按推说谢银声此人已是三十岁有余,怎会如同青年般模样。又想饮冰门奇门异术颇多,此人又乐于修道养生,驻颜有术也绝非不可能。

      他正寻思着,只听得编竹门作响,青衫人此刻穿着一身白纱外衫,端着一杯香气奇异的茶饮进来,见他醒了笑意盈盈,又与方才出手狠毒的模样全然不同了。方临梧心中不定,只觉身上一阵无力,竟然运不起功。
      “你先前中了我拂尘之毒,已入经脉,被我封住了风门、肝俞、肾俞、三里四处穴位,运力不得。”看他脸色惊愕,那人又道,“这是本门自制寒骨玉露,调制不易,可解天下所有奇毒。喝罢,小道士,方才是我无意伤你,多有歉意。”

      他此话说着,坐到床沿,一手托扶在方临梧背上,将茶盏递过来。方临梧却仍有疑虑,若他真是鹤形君,脾气自然难以捉摸,何以忽然如此温和?却又想,若想取自己性命,他又何尝需要下毒。于是坦然将解药饮下。虽然名为寒骨玉露,这解药却温热爽口,如清茶般沁人心肠,热气绕转过五脏六腑,眼目清明。
      饮罢了,方临梧勉强行了个礼:“多谢前辈,如小道所料不错,前辈可是饮冰门鹤形君?”那人略略点头,笑容不减:“云在青天水在瓶。”方临梧听了心头大震,不顾其他当即道:“我听闻前辈天下事无所不晓、天下术无所不通,愿能为晚辈指一条路,助我为师父报仇!”

      谢银声听了,忽然落下滚滚热泪,把方临梧吓了一跳。他伸出素袖,给他瞧那上面细密的针眼,都道天衣无缝,这纱衣上却是线脚纷乱。他用这袖角拭去眼泪,啜泣道:“你可知我为谁着孝?”方临梧心头一凛,却不敢妄加揣测,低声道:“晚……晚辈不知。”谢银声从袖中掏出那柄拂尘,垂泪道:“你莫怪我方才出言不逊,那是为了试探你对许前辈的态度,免得让我遭人笑话。我入饮冰前,曾有段纨绔不知死活的日子,乃是许前辈照拂教导我,即使是我恩师也不及他,若非他我早已不知何方沦落。这柄拂尘……乃是他当年留给我的,每每目睹,念起其人,如履薄冰。听闻他仙去,我肝肠寸断,不能自已,连夜缝制了这件孝衣。悲痛之下,总念及他的恩情,针线不听使唤,只盼……盼得我替他死了才好。”
      方临梧心中酸楚此刻汹涌而出,想起恩师何等宽厚仁爱,处处行义,大颗的泪珠坠线般砸落,谢银声那句“盼得我替他死了才好”如何不是自己所想?当下对谢银声如至亲般心感温热,一头拜倒:“前辈助我!请前辈助我!”谢银声托着他双臂扶起,泪却不能止住,声音哽咽,痛不能当:“你且放心,天下没有我杀不了的人,此仇我等必报——但报仇事小,你可知许前辈生前夙愿为何?”小道士这才慢慢止住眼泪,一时间不能平复,想起恩师种种,却不记得他有说过什么夙愿:“……请前辈告知。”
      “许前辈生前,多次与我相谈间怜惜天下苍生,嫉恶如仇,尤其对七星魔教深恶痛绝,誓要将其铲除,我虽然隐居世间,却也答应万死不辞要助他一臂之力。”谢银声将手掌贴到对方肩头,语调一瞬变得坚忍,声声真情,“如今先人去,志犹存,不图虚名声势,我必要现世,亲自搅一搅这滩泥水!”
      “我……我愿相助前辈。”七星魔教,杀人如麻,江湖名门正派恨不能得而诛之,本也是分内之事。方临梧细想片刻,莫非谢前辈真有一举歼灭魔教的计谋,这才坦而告知?谢银声看出他想,就说道:“你或许已然知晓,不久前魔教内部遭逢变故,江湖间称为‘七星之变’。教主殷渡河的小儿子生辰盛典上,被混入其中的五岳剑派一行人杀出,殷渡河与其小儿子都被杀死,少教主殷欲明即位。”“这我知道,此事发生在恩师仙去之前,江湖间已经传遍,人人称道。”
      “你却不知,那行刺客并非五岳剑派,乃是殷欲明的亲信。”
      方临梧愕然道:“前辈是说……殷欲明弑父杀亲?”
      对方不屑地哼出一声鼻音:“魔教歹人,心狠手辣,为了继位何等行径做不出来——那殷渡河看重小儿子,想要舍长立幼,近来殷欲明四处为非作歹,几年前还杀了周柳二人,可见其心狠毒。那柳北凉是我同门师姐,虽然因其行径被逐出师门,却……却自幼跟我要好,这仇我也不能不报。五岳剑派虽然没做此事,却也乐得个好名声,自然不加声张,只待日后替天行道之时,再拿出作为说头儿。”
      “如此说来,殷渡河旧部未除,正是将稳未稳之时,敢问前辈有何主意,能剿灭魔教?”他问道。
      哪知谢银声瞧着自己,似在仔细审视,半晌无语,半晌又连连摇头:“不行、不行……”这番举止让他大为困惑,以为谢银声不信自己,当即立誓道:“我如泄露前辈半点筹划,便不得好死,死后永受苦难。”谢银声指尖抵着额角,微声叹了口气:“并非我不信你,只是如今我的筹划中需要一人相助,因你是许前辈的爱徒,我不忍你去犯险。”
      方临梧哪里是贪生怕死之徒,血气方刚的少年,修道未静,嫉恶如仇,听了这话反而来劲,朗声道:“前辈,我只不知如何相助你,但有我方临梧可用之处,绝不推辞。”谢银声抬起头来,狭长的眼睛斜瞅着他,生出一股邪气:“要你舍弃声名,被人唾骂,忍辱负重,也不推辞?”

      “谨从吩咐。”

      “好,”那双狐目里闪出奇异的光彩,声调也忽地升高,“那我便有些本事要先教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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