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1、清谷 ...
-
他远远望见一片船帆。
江山之胜,汇聚在一层层青山秀水,风恬浪静,浮光跃金,他慢慢行在江边,看见船帆之前,他已听到一阵熟悉的琴声。这琴声意在流水,却绝不缠绵,颇有壮烈古风,音色清浊相济,轻重相兼,实在难遇。他这才远远望过去,瞧见山崖下涧水中一只小舟。
船头坐着一人,穿白色衫子,素且雅,头戴蒙丝斗笠,正芊手拨弦,体态风流绝非常人。他已认出了对方,便在身边摘了一片叶子,蜷曲起来放在唇边,悠悠吹出一段音律与之相和,那人果真听到了,并且听懂了,撩开面前斗笠往这边瞧来,吩咐船夫快快靠近。
他快步走去,在船边行了一礼,欢喜唤道:“师姊,恁地来这样早。”
秋怀清终于摘了斗笠,正是眉如翠羽,肌如白雪,水剪双眸,云雾发挽了在脑后,意态自然,迥出伦辈。她无情无欲的脸上难得染了一丝笑意,敛目招呼他:“上船来。”梅粲点一点头,跨上船头,与她相对而坐。船舱里银炉中烧着幽兰熏香,与清风相融,风雅十分。
秋怀清亲自斟茶与他,问道:“你可知我方才弹奏的乃是何曲?”梅粲笑道:“如何不知了?这是‘仲尼叹颜回’,谱词乃有四句,但因弹奏到第三句,琴弦便崩断了,因此曲只有三。那三句是:‘可惜颜回命蚤亡,教人思想鬓如霜,只因陋巷箪瓢乐’,最后一句乃是‘留得贤名万古扬。’”他略饮了口茶,又道,“这亲曲早年在谷中时,师父常常弹奏的,他总说要自己谱出第四句的曲,却一直不甚满意。”
秋怀清微微颔首,指尖在琴身上抚摸,好像是对待着至亲般温柔:“师父是在想柳师伯,柳师伯若非误入歧途,定也是个智绝天下的贤者。此番饮冰相会,我给师父带了件礼,望他能了却心愿,谱出此曲。”梅粲往她手下瞧去,只见那琴古朴雅致,绝非时新,却有莹莹精气,又想来那音色奇妙,细细端详,心中已然明了,不禁莞尔:“师姊,你的礼怕就是这张琴罢?真亏你能寻来这琴,当真劳心。”玄鸟仙子眉梢一挑:“哦?你知晓这是何琴?”“师姊莫笑话我,我也是饮冰中人,虽不若师父师姊精通百家音律,乐工器物,却如何识辨不得这瑶池之琴?”
甚久不见这师弟,秋怀清有意考他一考,又道:“那你倒说说这琴如何造得?”
梅粲略微一笑,盘膝而坐,清涧之上,侃侃而论:“相传古有伏羲氏,一日见凤鸟来仪,坠五星之精于梧桐之上,便取其中段良材,流水浸泡七十二日,命刘子奇制为瑶琴。此琴长三尺六寸一分,是以周天三百六十一度。此琴前阔八寸,是意八种节气;后阔四寸,是意四种季节;厚两寸,是意天地两仪。此琴原本只有五弦,外按是意金、木、水、火、土五行,内按是宫、商、角、徵、羽五音。
“尧舜按五弦琴,天下大治。周文王被囚,吊唁子伯,添弦一根,音色愈发清幽,此谓文弦。周武王伐纣,鼓舞士气,又添弦一根,音色愈发激昂,此谓武弦。几年调弄七条丝,元化分功十指知,故此瑶琴,又称‘文武七弦琴’。”
秋怀清见他说得丝毫不错,面上含笑,点一点头,转眸道:“此琴还有六忌、七不弹。忌大寒,忌大暑,忌大雨,忌大风,忌大雪,忌迅雷。闻丧者不弹,奏乐不弹,事冗不弹,身不净不弹,衣冠不整不弹,不焚香不弹,不遇知音不弹。当年伯牙与钟子期相逢,弹奏的正是此琴——不过那琴早已被摔了,此琴乃是旧朝复做,所作匠人正是刘子奇的后人,我在姑苏赋闲时,偶有听闻,便去重金求来,送给师父。”
梅粲叹道:“‘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千金之义,知音之情,固然可贵,琴却最是无辜,如此好琴好曲,世间再无可见可闻。”秋怀清摇首道:“你终是年轻,哪里懂得峨峨兮若泰山,洋洋兮若江河的知音之趣。那伯牙是大夫之位,偌大朝堂却无一人懂他的琴,满面人群皆朋友,人间再无钟子期。若是想弹的曲没有人懂,那就不必谈了,若是想说的话没有人听,那也不必说了。琴再珍贵,终是器物,只有活的人才真正有灵气,人已不在,琴之何用?”
梅粲听得她这话说得幽幽,心道,我这师姊向来是个心冷情寡的人,心中竟是这样刚烈的气节,都道她是天人之才,只盼她莫要折损了自己,九天陨落。他自幼与秋怀清在谷中作伴,这师姊虽然寡情些,对师父却最是爱戴敬畏,无论做何事总在心中记挂着,对他也多有关照,她的脾性是最合饮冰门的,如若不出意外,这玄鸟仙子将会是下一任饮冰掌门。
虽说饮冰中人百术皆通,但人人也都有一样所长,璧如他梅粲极擅医术,秋怀清兵法独绝,而掌门人谢银声则尤擅星卜卦象,可以说是白虹贯日便知易水奸谋,宝气腾空预辨丰城神物,准若半神仙,无差高术士。七星之变的当日,他本在饮冰谷中闭关,忽然便出了关,告知他“今日恐有异变大事”,便急急出谷去了,果不其然,第二日那消息便在江湖中引起轩然大波。
想来也有许久未见师父,他心里自然有些想念,师父的脾气虽邪门些,却也是个潇洒淡泊的人,他又哪里知道,前些日子他早已与谢银声在茶馆中见过了一面。
他姊弟二人在舟上闲谈,逐渐离了山溪,在一处偏僻崖底谴去船家,往荒径中去,这处地势奇诡非常,也是有意按照奇门遁甲之术设计,寻常人若贸然闯入,定然有去无回。
七十二司后,显出谷中真面目。只见四面高峰,天地隐没,万物幽暗,一片苍翠竹林有影无形,遮掩以各类奇花异草,几排殿堂修建得有魏晋之风,青瓦涂有磷光,瑞色笼罩碧水凝烟,如同仙宫般幻妙。
他们刚刚到了,有个老仆便迎出来,眼中显出些欣喜之情。这老仆已在谷中待了整整一生,在谢银声恩师“九指隼”在掌时便守在谷中,操持各项琐事,秋怀清与梅粲都是他看着长大,都喊他朱伯,即便是离经叛道的鹤形君也对他有旁人无法理解的尊敬。他是个哑子,左手已经不在,传闻那是柳北凉叛出师门时,九指隼一怒之下要清理门户,他为其求情在门下跪了三天,仍不能消其怒气,情急之下将左手一斧砍下,九指隼这才勉强同意,教谢银声出谷去寻她回来谢罪。
他的主人是九指隼,但更是饮冰门,他年事已高,如今看到归来的门人,就如同看到了自己的孩子,虽然不能言语,脸上却洋溢着喜乐。
秋怀清将琴交与他,柔声道:“朱伯,您老人家身体可还好?”朱伯乐呵呵点一点头,把琴小心翼翼安置在凉亭之中,转身便去沏茶,梅粲赶紧喊道:“您不要忙,我们自己做便是——不知师父可回来了么?”老人顿了顿,又点点头,随即叹了口气,梅粲便已明白,低声对秋怀清道:“师父想必也刚到,正在谷后祭拜柳师伯,师姊,我们去瞧瞧可好?”
秋怀清木然道:“我不去。柳师伯既已叛出师门,便不是饮冰门人,师父祭拜她是顾念同门一场,与我何干?”梅粲心道,好无情的师姊,果真与过去完全未变,便是勉强不来,只好道:“那也罢了,不如我去帮师姊将琴送去,教他开心些,说不定他此时心境正佳,能谱出那‘仲尼叹颜回’的第四句也未可知。”秋怀清默然良久,终于点点头,将琴交给他,又道:“庄子丧妻尚能鼓盆而歌,柳师伯终究已死,师父如何看不开了?”
她当真不懂,即便柳北凉当真智绝天下,又与他青梅竹马,师父何苦如此桎梏旧人?那柳师伯既然无情,他又何必有义,违背师命将她尸骨带回谷来,年复一年的祭拜?有一日在谷中相聚,那日正值柳师伯的生辰,谢银声多喝了些酒,眼圈都红了,将她错看成柳北凉,怔怔的落下泪来,她何曾见过他掉泪?当真手足无措起来,斗胆替他擦拭,鹤形君只任凭她动作,低声喃喃。
“师姐,我寻不到你,是我没能救你。”
“师姐,我只怕我变了模样,你就找不到我了……”
她才终于明白,多年以来,谢银声一直把柳北凉的死归咎于自己未能及时找到她,才教七星魔教钻了空子,下此毒手。他或许也在夜里辗转反侧,万般假设,若是自己能赶到,便不会使她横死孤岛。他已多年未变的容貌来祭奠柳北凉,徒劳的将时间攥住,仿佛只要他不曾变,那个漂泊在江湖的孤魂野鬼便能循路而来,与他重逢。
她自然不会恨柳北凉,她只是为她的师父难过,她又不曾见过那个曾以智谋兵法闻名天下的无双才女,只知若是自己能更出色些,师父便可欣慰些。那“天下无双”倒也并非真实,她心道,我只要这天下知晓,与我想比,那柳北凉也不算甚么。
只是她这时还不懂恩怨情仇,更不谙苍生大义,钻研兵法也只是为了与她师伯相比,许久之后,当她真的走上柳北凉曾看到的道路时,才真正懂得了那个誉满天下的才女心中一腔艰涩的苦楚与郁结,又想起夕阳底下谢银声对着墓碑独坐的寂寥身影时,才真正明白伯牙断弦的悲烈与怅惘。
梅粲抱着琴寻路走到谷后的荒园去,这处园子虽名荒园,却种满了纤细的柳树,有风吹来,绿绦摇曳,妙曼无比。因太师父“九指隼”不许柳北凉葬在饮冰门人墓群中,谢银声当年便偷偷将她葬在谷后的园里,亲手栽了一颗颗细柳,他师父至死都不知晓,但梅粲有时却在寻思:既然太师父的智谋本领,又比师父高出许多,他当真不知晓此事么?
过往之事,已随风去,再无可知。他远远便瞧见谢银声穿着一袭青衫,正背对他坐在墓前,那墓碑上没有柳北凉的名字,只有一首谢银声亲手篆刻的无名诗,内容他已经很熟悉,每每想来,心中总如湿雨淋过。
那诗云:
“去去不可追,长恨相牵攀。夜夜相吊形,分杀西风烦。
枕石漱流泉,食芝寿南山。空滞坐留久,一着错满盘。
道深尚可知,人命居何短。大道孰人明,玄机何者睹?
雨兮泽八极,凤兮肃两仪。柳去何其悲,北风何其凉!
青丘含新骨,柩旁泣桓山。莫若早行去,先我控仙鹤。
去去不可追,饮歌且徐兴。去去不可追,长恨相牵攀!”
每当他一想起此诗,他总会想,天下人都以为鹤形君是一个红尘之外的超脱隐者,又说他薄情寡义、行事邪离,但他并不是圣人,也不是恶徒,他也会一时沉湎在过去,望着北去的归雁长久不语。他自然没有长久的颓然,他给江湖中留下亦正亦邪的传闻,那狐目中从未有过惊慌与不定,他如今已有了操纵天下的能力与机遇。
但他的雁已不会再南来了。
谢银声察觉到了身后气息,却并未开口,半晌只道:“秋娘回来了么?”梅粲答道:“师姊已回来了,正在殿中候着,她心里惦记您,给您带了件礼。”说着走到近旁,将琴恭恭敬敬呈上去。
谢银声瞧了那琴一眼,目中露出讶然神色,不禁喃喃:“哎呀,当真好琴……”便接到手中,不忙调试,先去抚摩那印痕清晰的琴身纹路,一边细细的看,一边问他:“你从湘湖来,你舅父还好么?”
他不禁咋舌:师父当真是个半神仙,竟对自己行踪了如指掌,只是不知之后自己与乘夜兄在华山所闹之事,他知还是不知:“舅父很好,前些日子对剑道大彻大悟,如今更是渐入佳境,他也记挂您,请您何时得了闲,去寒竹阁一叙。”“倒是许久未见了,当真想念他。”他面上忽掠上阵笑意,“可我只会给他添乱,他要嫌我烦的。”梅粲笑道:“你说笑了,那怎么会。”
“说起添乱,你这一年里,在江湖中闹出的事端可当真不小,竟还能活着过来,倒真教我佩服。”
神医已听出他话中戏谑,不禁心觉委屈:“师父也是通彻之人,如何不知风言风语的利害,那些事其中缘由,我还要一一向您禀告。”
谢银声眯起眼睛点一点头,从蒲垫上坐起,正要同他一齐回去,忽然路旁传来一阵窸窣之声,他毫无讶异之色,仿佛早已料到有人在那处,那眼中浮过狡黠的笑,如同猫之捕鼠,不忍操之过急,要徐徐图之。
他又盘膝坐下,将瑶琴置于身上,悠悠道:
“饮冰相会,不知乃有贵客光架,谢某不才,拙奏一曲,以悦君心。”
梅粲怔了一怔,缓缓携袖捂住了耳朵。
又有清风忽过,柳林之中,杀机已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