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雀》名惠寅

1、第一章

　　十里洋场，纸醉金迷。
　　缆绳抛上岸，舢板触到码头，海雾在幽蓝夜色里翻涌。
　　煤油灯里一点橘黄色的光摇摇晃晃靠近，划破浓雾照亮跳上岸的男孩脸庞，手缩进衣袋握紧袖珍枪的提灯青年松口气，低声招呼：“阿烈，大哥呢？”
　　拎箱子的阿烈没理睬他，夺过煤油灯四处查看，返转回来朝船上有规律挥舞煤油灯。
　　皮鞋踩在船底木板泛出轻微的吱嘎声，长腿一伸跨上码头，雾气中隐约浮现高挑劲瘦的身影，与已在岸上的两人汇合。
　　煤油灯暧昧昏黄的光点摇曳着移动，迅速消失在渡口停放的汽车里。
　　车灯笔直的两束光照亮前路，引擎声击碎寂静夜色，在空荡荡的公路上疾驶，很快进入上海市区，经过贝勒路，开车的青年招呼他们看路旁三角形高楼，夜色里仿佛夹层嵌入果肉的奶油蛋糕。
　　“那栋就是上海律师工会，挺气派的吧。”
　　青年略有些得意，阿烈冷淡瞟他一眼继续在副驾驶沉默，后座的男人低笑：“你去过工会，就是说你已经拿到律师证书了？”
　　“对，夏光昭律师事务所的名号早晚会响遍上海滩。”
　　他兴高采烈宣布。
　　拐进福煦路，街道两旁洋房林立，此时夜深人静，蓦然间一栋豪宅灯火辉煌，外围人影绰绰，隔着车窗玻璃依然能听见欢快的舞曲。
　　男人扭脸去看，夏光昭从后视镜发现立即放慢速度让他瞧清楚。
　　“那是鼎鼎大名的富胜赌场，对外是俱乐部，出入的都是富豪名流，大哥有兴趣去玩几铺？”
　　夏光昭兴致勃勃介绍，流光滑过后座男人，他刀削斧凿般棱角分明的面庞轻掠微笑。
　　车子在随风飘扬的舞曲中渐渐远去。
　　富胜赌场奢华舞厅内气氛热烈，衣着华贵的男男女女相拥起舞，旋转间香云纱旗袍柔软的裙摆轻拂笔挺西裤，艳名远播的当红舞女梅英华眼波含情，回眸一笑，说不尽的风情，碰巧窥见这短暂笑容的瘦小男人不小心踩到女伴的脚尖，慌乱道歉，却禁不住心猿意马斜目偷瞧。
　　梅英华倩影匿踪，遮挡住她的男伴身材高挑，宽肩窄腰，两条腿修长笔直，随意几个舞步顺畅潇洒，半旋时露出青年眉目舒朗的侧脸，低垂的睫毛轻抬，偷窥的男人重重踩在女伴脚背，女伴愤而推开他，怒气冲冲跑出舞池。
　　男人跌跌撞撞去追，中途回首，窥见与梅英华跳舞的青年五官精致，气质温润，正是富胜赌场的挡手裘鸿，也是号称上海滩摇骰第一人的沈老板得意门生，赌场情场都难逢对手，场子里戏称，跟鸿少爷赌钱输到赔老婆，老婆见到鸿少爷倒要痛哭流涕的感激被输掉。
　　这是玩笑话，但梅英华可是丽都舞厅最红的台柱子，美艳绝伦，洋文流利，腰肢一扭无数富商阔少金山银山捧到面前讨其欢心，她都未必肯赏脸作陪，偏鸿少爷这里打个电话佳人就翩然而至，特意跑到富胜赌场来跳舞的，倒有大半是来看梅英华过过眼瘾。
　　舞曲终了，梅英华挽住裘鸿手臂，两人亲亲热热到外面露台吹风赏月，夜深露重，裘鸿脱掉西服外套披在梅英华肩膀，柔声问道：“梅里霭那边对富胜什么态度？”
　　抬起戴着火油大钻戒的手撩拨卷发，梅英华咬唇浅笑，眼角一颗泪痣动人心弦。
　　“梅里霭可是有权有势的法租界驻沪总领事，你怎么能肯定人家愿意包我的舞票？”
　　她嗓音有些沙沙的，比软糯沪音娇脆，偏要在尾音打个卷儿，勾得人心痒。
　　裘鸿抿唇要笑不笑的轻轻摇头，空空如也的手掌在梅英华面前晃两晃，蓦然间整副纸牌在他手里扇形闪现。
　　“抽一张啊。”
　　他倒扣将纸牌往前递，梅英华挑挑拣拣抽取一张亮出：“是黑桃A。”
　　裘鸿单手洗牌，朝她咧嘴：“我看不是黑桃A。”
　　说着掌心里那副纸牌倏忽消失，裘鸿伸手照梅英华指隙间的牌拍去，当啷一声响，那张黑桃A不见踪影，取而代之一条沉甸甸的镶宝石金镯套进梅英华手腕，撞击她原本佩戴的珠链。
　　梅英华喜笑颜开，抬手掂掂金镯分量：“阿鸿运气向来不错，梅里霭追我追得还算上心，听他讲，富胜赌场想要继续经营下去，至少需要每年付他四十万庇护费，少一个子，巡捕房就要彻底整顿租界秩序。”
　　“哼，之前只需要付总领事十几万，梅里霭开价这么高也不怕消化不良，富胜这边股东会议达成的最终让步是三十万，看来双方谈不拢，事情要坏。”
　　“不至于吧，法租界督察长是你们富胜大股东黄老板的门生，总领事下命令查抄赌场，巡捕房消极执行一段时间这事情就过去了。”
　　梅英华细细查看裘鸿神色：“难道另有内情？。”
　　裘鸿但笑不语，掏出珐琅烟盒取一支含在唇间，梅英华也不客气，自己也取一支，两人默默吸掉半支烟，裘鸿拇指按揉额角：“英华，有没有想过投资实业自己做老板？虽然现在到处在打仗，租界里还算安稳。”
　　吐出一缕淡薄白烟，梅英华眯细美眸：“既然你问出来，就是手里已经有这么个实业项目，要我出钱啊……”
　　出现在露台的侍应生打断谈话，他捧着放款簿小跑到裘鸿面前，余光偷看梅英华，被发现脸一红，急忙低头，裘鸿笑骂句没出息，接过放款簿翻了翻，只在两张单子上面签名允许放贷给赌客。
　　“罗祐棠的单子我加了标记，他需要多少就放多少，不用再来问我。”
　　放款簿扔回侍应生怀里，裘鸿挥手让他离开，背靠露台栏杆凑近梅英华，摆出风流浪子的姿态：“不出钱也行啊，嫁给我做太太替我管理工厂，这方面我不擅长，你倒是厉害，丽都从大班到舞女都收拾得服服帖帖。”
　　梅英华边笑边喘，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直笑得停不下来。
　　“给点面子，我真心在求你啊。”
　　裘鸿无可奈何，简直要委屈起来。
　　“真心？”梅英华涂着朱红丹寇的手指拉开裘鸿领带，解掉他衬衫两颗纽扣，指腹摩挲他项颈悬挂的红绳：“舍不舍得将贴身之物送给我做聘礼哪？”
　　“你知道不行的，拜托换一个啦。”
　　裘鸿朝后躲，绽放的笑容孩童般纯真，刹那雪融春暖，雾散天霁。
　　暗想就是这张脸惹人疼，梅英华扭他面皮，对此人又爱又恨：“你那边准备好，咱们商量怎么入股，至于你的真心，有本事能收了去的人早晚让你晓得厉害。”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