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尽》Uninstalled0

3、第三章

　　五天之后，一行剽悍精壮的蛮族武士护送着一辆异常华丽的马车抵达皓陇关。
　　从马车上走下的人几近臃肿，獭皮四耳帽，里三层外三层的皮袍，长筒毡靴······将那人包裹得密不透风。
　　蛮族世子俄曼，寓意平安喜乐。
　　待走近暖阁，除了外衣，众人才看清那尊贵的世子不过是个详细得近乎孱弱的少年。他的脊背笔直，举止带着天生的优雅与贵气，始终昂着头颅，直视着在场所有人的眼睛。他话不多，大多时候都是沉默，偶尔应答，却是一口流利标准的汉语。
　　原饶有兴趣地盯着他，将他出声前略微的迟疑和强自镇定的眼神收入眼底。
　　还是个孩子啊，却被推进了这云波诡谲之中。

　　俄曼觉得汉人和乌勒将军说的不太一样，他见过了很多汉人，似乎并没有传说中那么油头粉面，狡猾猥琐。
　　至少护送他的那两个年轻的汉族将军就不是啊。
　　那个惯穿白衣的年长一些的将军气度雍容，不怒自威，但对周围的人说话的时候却很温和，仿佛兄长。而那个穿玄衣的一身酒气的小将军，虽然平时看着懒懒散散的不正经，但是长的真好看，却没有半分女气，笑起来眉眼弯弯，让人心生亲近。一行人中只有他们两人饱食终日，无所事事。行路间他百无聊赖之时，总会看见马车的帘子被人从外面掀开，小将军冲他调皮地一眨眼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径直坐了进来，同他讲些沿路的风物，明目张胆地偷闲躲懒。小将军的嗓音带着塞外风吹的沙哑，却意外的好听，种种典故信手拈来，谈笑间眉飞色舞绘声绘色，仿佛那些山鬼水魅皆为亲眼所见。
　　他很喜欢这个小将军，对那个白衣将军却有些敬畏，因为他和小将军说话的时候，那个白衣将军老是看着他们，一双眼不辨喜怒。
　　一月，至帝都。
　　俄曼第一次见到了小将军口中那些巧夺天工不似人间物的飞檐斗拱，长桥卧波，碧瓦红墙。
　　十里长堤上烟青色的垂柳掩着绵延的画舫，雕花木窗里飘出的歌声百转千回地绕上飞扬的檐角，又落下来溶在粼粼的水波里。
　　盛世繁华之下，山河自若，歌舞升平。
　　俄曼怯怯地打量着这个与草原迥然而异的城市，他无法否认这个城市那种动人心魄的雍容壮美。但在穿过城门的刹那，他清楚的感觉到了一阵心悸与战栗，他蓦地回头，撞入视线的便是那巍峨的城墙，蛮横地阻碍着他的视线。
　　他还能回到草原么？他是不是，要永远留在这里了？
　　一片漆黑的甲胄中，异族装扮的孩子回身怔怔地望着高高的城墙，城墙的阴影完全的笼罩住他，他渺小的宛若蝼蚁。那种无形的重量，压得他几近窒息。
　　肩上传来熟悉的温暖，他回过头，看见原不知何时站在了他面前，脸上依旧是散漫的笑意，却让他觉得安心：“没事，没什么好怕的。”
　　是了，不只他自己，还有一个人，同样不属于这里。

　　他被人带领着见过了许多人，六部，诸侯，皇子，公主，以及，皇帝。皇帝简单的询问了他几句，见他态度温和恭敬，十分满意。旁边的宦官十分有眼力见的宣读了一份冗长的礼单。他跪拜在金銮殿上，耳畔回响着侍礼监尖细的声音，皇帝以庄严的姿态坐在高处的帝座。他忽然明白了这偌大的帝都是什么。
　　不过是一座轻红重纱之下等级森严的牢笼。
　　那些人都高冠博带，器宇轩昂，以胸前的纹饰标明牢房的等级。
　　皇帝端坐在最高处，睥睨众生。可他也出不去。
　　这牢笼无处不在。如影随形，仿佛附骨之疽，生在其中，便要背负无可避的宿命。
　　上至皇亲国戚，三公九卿，下至黎民百姓，三教九流，又有何不同？

　　问完俄曼，他却先看向了军衔略次于风衍的原至于原因，在场的人自然都是心知肚明的。这位，毕竟是当今圣上的亲侄子，还是世袭的安定侯。原立即上前行礼：“参见陛下。”他今日没有穿平日那些皱巴巴酒气扑鼻的旧衣，而是一身新裁，虽然仍是黑色，但领口，袖边都以金线绣以繁复的花纹，显得庄重了几分。一月偷闲躲懒，皮肤已然白了不少，一敛嬉笑，浑然便是戏文里俊眉星目，英姿勃发的正人君子。
　　“啊，过来，让皇舅父看看，”皇帝似乎甚为高兴，神情慈祥地冲他招招手，叹道，“十年了，小都长成一个威风凛凛的将军了。你再不回来，恐怕都见不到皇舅父了。”
　　“那不会，谁不知道皇舅父最疼我了，怎么会不见我？什么时候，哪怕再过十年，都可以见到的，”原笑嘻嘻地说，“而且我都这么厉害了，皇舅父肯定更喜欢我了，封赏肯定也特别多。”
　　皇帝闻言也笑了：“你这孩子，看来也没怎么长大，还像像小时候一样爱撒娇。”
　　原道：“撒娇的孩子才有糖吃。”
　　皇帝道：“好了，知道你这孩子是逗舅父开心，你如今确实是长大了。”说完，又叹了一声，“若是胤舟还在的话，只怕也和你一样高了。”
　　胤舟！
　　殿下的风衍蓦然抬起了头，盯住那一抹颀长却萧疏的背影，满眼难掩的哀伤清寂。这是个不可言的名字，那背后埋葬着两个人，一个似生而死，一个似死而生。胤舟啊，那少年意气飞扬地笑，穿着那身风华内敛的玄衣，有一手光寒九州的刀术，那时候也还年少的原默默的站在他身旁，像是一个影子……从什么时候起，原和他活成了一个模样？从心口蔓延出的钝痛让他几乎站不住。而他痴痴地看着的那个人只淡淡一笑：“我代他长这么高。”
　　代他见这江山风流，人物竞秀，代他奔行千里，扫清六合，竟平生未竟之愿，行平生未行之路，代他活过这一世兵马峥嵘，半生形单影只，
　　无怨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