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陨华 ...
-
瘫倒在地上的稳婆哀嚎声突然尖利了起来，出口的话也越发的不干净，季姑姑下意识的去看明容，见明容眉头紧锁，面如纸色，知道她这这种时候是更加听不进这种污言秽语，张口就呵斥道：“你这人好生可笑，真是胆子大破了天，竟敢辱没皇后娘娘！今日娘娘但凡出一点差错你就没命回去，更勿论此刻你如此放肆了，何况你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没脑子想想你的家人吗？！”她突然想起什么，冷笑着开口：“听说董家庄子里才抬出去三个死人，最小的那个才七岁，似是唤作……槐生？”
那稳婆动作一顿，停止了翻滚，猛的抬起头来:“这不可能！”双目不断有血流下，是被佩儿生生挠破了眼球，从此只能是个瞎子了。
季姑姑瞧着她血肉模糊的脸却是一点都不怕，她自小跟在明容身边，战场上刀剑无眼，惨死之人见得多了，稳婆这般模样还真的吓不到她，但是想到稳婆是存了害人的心思就感觉十足的恶心，出口的话也不怎么好听:“你休要天真了，能够保守秘密的无非是死人，真不知道你是如何觉得可以在这种事情上全身而退，真当自己是个有名气的稳婆就可以保住性命？呸！做梦！”
那稳婆突然就丧失了生机般不再哭闹，嘴里反倒念念有词，二人也不想去听她在说些什么，命人将她拖了出去。
“你何必与她说这些，左右是要死的人了，不如给她留个念想。”
“娘娘自来便是心肠好的，却被她害到了如此地步，奴婢替娘娘不值。”
明容握了握她的手，轻轻的笑了起来：“岚清，你跟着我也有二十余年了，我真是舍不得。”
季姑姑眼圈红了起来，方才强压的泪水迸了出来，朦朦胧胧间眼前的女子似乎又幻化成了那个鲜衣怒马弯弓骑射的明艳少女：“姑娘吉人天相，定是会好好的。”
“你不必安慰我，只是我遗憾不能再见仁安一面。”
腹中疼痛再次翻搅着袭来，明容眼前一黑，抓紧了锦被闷声痛呼起来，身下撕裂一般颤抖着痉挛着，那是他和她的孩子，如发芽的种子破土而出般挣扎着想要降落，几乎带上了些不管不顾的凶狠，篡夺着母体最后的生机，以换取自己的初临人世。
季姑姑赶紧唤了太医进来，但那一众人只是站在厅中，并不曾往帷帐前挪上一步，急的她红着眼大声呵斥：“你们一个个的呆楞着作甚，娘娘若是出了什么事端，可仔细着你们的脑袋！”众人面露难色，一阵你推我桑之后，太医院总领僵硬着上前，诺诺开口道：“娘娘生产时间过长，已是力气尽失气血亏虚，已然处于强弩之末，卑职……无力回天。”众太医齐刷刷跪了一地：“请娘娘赎罪。”
帷帐里伸出一只苍白纤细的手，虚虚摇了几下：“你们都先退下吧。”众人一一躬身告退后房间内再次归于沉寂，只能听见杨姑姑低低的啜泣声，她跪在床边握着女子的手，一双眼睛哭得红肿：“都是奴婢没用，救不了娘娘，奴婢愿毕生追随娘娘。”话里话外竟是存了死志。明容已经连回握的力气都没有了，额上豆大的汗珠滚落了下来，她浑身颤抖着，贝齿紧咬着毫无血色的嘴唇，煞白的脸庞丝毫不减美艳精致，更显出了平时不常见的楚楚可怜。她拼尽了力气狠狠地咬了一口舌尖，疼痛拉扯着感官复苏，她终于恢复了些神智，猛地睁开眼睛，语气坚定道：“岚清，将我那枚同心锁砸开，我要服药。”季姑姑猛的抬起头来，难以置信地盯着她：“姑娘不可！”
“事已至此，也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我当初为了他违背了族规，定是早就已经被族中长老放弃了，夜枭族不会承认一个与其他女子共侍一夫的圣女，我自己被放弃倒没什么，但总不能让孩子也平白蒙受了这种苦楚，我去后后宫定会波涛暗涌，孩子落到哪个妃嫔手里都会有性命之忧，所以今日之后你带孩子返回夜枭，替我好生抚养他们，告诉他们一定要彻查大梁，我夜枭任何一个族人都不能不明不白的死去，明厉是为了掩护我的身份、为了不暴露家族而牺牲，我不能忍受凶手毫无损失的活着。敢动夜枭者，死！”
语气之狠厉让人心惊不已，而季姑姑与她对视，胸中豪情升腾而起，这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圣女，不仅仅是深宫中粉饰太平的皇后，不仅仅是沙场上策马横刀的巾帼将领，更是夜枭族人人所供奉的代表对部族无上捍卫与信仰的圣女。
药性极烈，服下后就是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满室尽是浓郁的几乎实质化的血腥味，季岚清的指甲深深的陷入手掌，留下青紫色的伤痕，却不抵心中悲痛的千万分之一。
初生婴儿的啼哭声响起时，她几乎不敢抬头去看此时的明容，只是僵了手去接那个呱呱坠地的婴儿，然后惊觉还有一个孩子正在降生，她猛地抬头看向周身血红的女子：“你为何瞒我是双生子？”
明容望着她笑得苦涩：“我亏欠你良多，本想着只一个孩子你能稍微好受点，却没想到最后两个孩子都要你来抚养成人了，从此以后就苦了你了。”
季岚清一震，眼泪夺眶而出——她竟是懂的。
“我走以后你引火烧了这里吧，我不愿他看见我最后这般丑陋苟且的样子。”
“你口口声声说着他，那我呢！你就不肯给我也留个念想吗？！你明知道我……”
“我将孩子留给你可好，这是我的孩子啊，看见他们就像我还陪在你身边那样，我总归是活不了了，让他们陪你……也好。”
季岚清眼睁睁的看着明容满身的鲜红在第二个孩子降生后顷刻退去，显露出将死之人的青白色来，伏在她身旁大哭起来。
明容将手轻轻覆在她的发顶上，长长的叹息一声：“我这一生做了太多错事，辜负了太多人，可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岚清，请原谅我的自私，好好活下去。”
季岚清感受着她久违的触碰，几近哽咽，那只手再也没有拿开，明容无比安详地离开了，最后的气血透支使得她皮肤几近透明的白，整个人脆弱得如同浅薄的白纸，轻轻一碰就会被打碎一般。
季岚清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起身的，也不知道是怎样引来了火种，当火舌开始舔舐帷帐时，她低头在那人灰白色的唇上印上一吻，抱起襁褓中的两个婴儿毅然踏入了密道。
身后浓烟四起火焰高涨，曾经一代倾城红颜在烈烈红绸中走向了终结。她大步地向前走，强迫自己不要回头，她不敢回头，怕自己会飞奔回去与她共赴黄泉。泪眼朦胧间红衣如火的少女骑一匹黑色骏马向她奔来：“岚清，走，本姑娘带你去看花！”
她狠狠地亲了两个婴儿一口：“因为是你的孩子，所以就是我的孩子。”
她必须得活下去，必须。
御驾亲征的帝王收到了八百里加急的书信说皇后即将生产，待战胜后急匆匆赶回京城却只见到焦黑色的断壁残垣——那些他想见的人，一个也见不到了。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永坤宫的宫人全部都被处死，太医院的人也全都掉了脑袋，可是他深爱着的女人再也不会突然蒙住他的眼睛说“猜猜我是谁”了，更甚者她最后什么都没能留给他。
大理寺彻查结果说是意外走水，在多方查找无果后帝王一夜间添了许多白发，不久后命人重修永坤宫，构造摆设与过往一般无二，只是再也没有一个女人可以入住这所宫殿，而后位多年悬空，更是没有一个妃嫔再能为他诞下一个孩子。
这个皇帝有着三宫六院却不曾再踏入一步，后嗣只有已故妃子诞下的一位皇子，后宫形同虚设，但又因为朝臣的多方反对不得遣散。一来二去郁郁寡欢，多年忧思成疾，身体也一天天衰败下去了。
死去的人不必去想此后的事情，所以痛苦便加倍的施加到了未亡人的身上，背负着重担的人总是更易于倒下，心志坚定的人还在苦苦支撑，但支撑的极限在哪里还未可知，也许只是一件细如毛发的事情就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然后过往所承受的苦难、忍耐的痛苦便会海啸般席卷而来，将这些本就无心自救的人们彻底吞噬。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陨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