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三娘》魍魉姬*蓝雪

142、翠云庵

　　翠云庵本就不大，引路的小尼转了两转，便将二人引到了一处小院。

　　两间正房，一眼枯井，只一眼便能看清这里的所有。

　　“两……两位施主，正……正房可歇息，干干净的，一会儿我我我送水过来。”

　　结结巴巴的，小尼看起来有些怯懦，说完这些便打开正屋的门先引路进去，然后留下手中灯在桌上低首走出去。

　　“这人……”

　　心中一阵的莫名其妙，宗政宫羽总觉得今夜很多地方都古古怪怪的。薛谷夏怪，翠云庵怪，甚至连前后开门、引路的两个尼姑都怪，不过薛谷夏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就着那微弱的灯光，只见她摸着那擦拭的干干净净的桌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今夜你睡这儿吧！”

　　久久的，她才淡淡的说了这么一句。

　　不似是从前，每一个字蹦出来都带着傲气，带着一股劲儿。

　　“你呢？”

　　认真的盯着薛谷夏，宗政宫羽想看清些什么，但是他又什么都看不清。

　　不是因为这里的光过于昏暗，而是薛谷夏留给他那个有些飘忽的背影。

　　她出去做什么？

　　看着已经走出屋的背影，宗政宫羽忽然有种预感，他们他们似乎不该来这里。

　　“薛……”

　　所以开口只唤出一个字，他便禁声了、

　　那不真切的背影，他见过，但他从没在薛谷夏身上见过。

　　跟上去。

　　他想知道她到底怎么了。

　　…… ……

　　安排给他们的小院其实有两个门，一个在东侧，是他们进来的地方。

　　而另一个……

　　进来时那般环视，宗政宫羽都没有发现，这两间正房的西墙边还有个低矮的木门，要不是薛谷夏打开，他甚至都发现不了。

　　那木门真的有些低矮，也就是薛谷夏这般的女子才可以顺利通过，而他就要稍稍的低头躬身，曲身了才能过。

　　竹林。

　　小门之后是一片竹林，长势很好，不知是谁在这里植了这么大一片。

　　“没有月亮啊！”

　　寻声看向先一步出来的薛谷夏，此时她寻了一个很好的位置，靠着一株粗大的竹子，仰头看着夜空，那面上表情一点儿都不像是平常的她，安静而落寞。

　　“这里看月亮最好了，又安静，又清楚。”

　　薛谷夏仰着头没有收回目光，宗政宫羽却没有顺着她的视线仰头，而是看着她的侧颜道：“你怎么对这里这么熟悉？”

　　终于知道那古怪之感是什么了，就是薛谷夏对这里似乎有些太熟悉。

　　那小木门，他刚才看过了，其实是有锁的。而且门是朝外打开的，第一次来的人不可能那么了解，又准确的寻到那锁。

　　“呵，宗政宫羽，我能问你几个问题么？”

　　难得的看到薛谷夏唇角勾起一个弧度，不过没什么温度。

　　“什么？”

　　移步走到近前，好多天了，宗政宫羽没有听到薛谷夏这么连名带姓的叫他。

　　这些天，她都是讨好的叫自己表哥。

　　呵！

　　因为他总能给她寻到可口的美味，让她快乐犹若是个单纯的孩子。

　　“你为什么宠着我？”

　　转过头，微微抬首，一瞬间，宗政宫羽在薛谷夏的眼中看到了一丝的冰冷。

　　很快。

　　一瞬即逝。

　　但是他肯定，他没看错，那是带着戒备与提防的冰冷。

　　恍惚间，似乎又回到了九年前，那个豆丁大的小丫头，用成年人的眼光看他，然后无视他。

　　“无欲无求之人是最难掌控的。”

　　宠？

　　呵！

　　宗政宫羽开始的时候可不是那么想的。

　　他只是想让那个小丫头有个把柄，有个念头，不要那么的柴米不进，犹若是个油滑世故的大人。

　　因为他吃不消，因为他面对时总有些挫败。

　　“而你那时，无欲无求。就算是哭喊着要回来时，眼中也没有一丝的‘念’，只是单纯的在走一条路，不管对错，不问是非。”

　　很长一段时间，宗政宫羽都想知道为什么薛谷夏内心会那么的冷，那么的灰暗。就算是她的亲娘没了，遭遇了再多，一个五岁大的小丫头也不该是这个样子吧？

　　“欲？念？”

　　歪着头，微微抬高下巴。

　　薛谷夏与宗政宫羽对视，她有过欲、念这种东西么？

　　九世的磋磨中，她有的似乎只是平淡的生，平淡的死，不问是非对错，不问兴衰荣辱。

　　“呵，你果真是故意的。”

　　薛谷夏不是真的少女，她的皮囊之下是个历经九世的废物女人。所以在宗政宫羽第一次对她好，悄悄给她带好吃的时候，她就知道，这个人是有目的。

　　只是一转眼九年过去了，她从没有戳破，也从没有拒绝。

　　也许是平淡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她喜欢那些味道，或者是说好奇那些味道。

　　“我……”

　　对视着，看到薛谷夏眼中变换的情绪，宗政宫羽想解释许多。

　　开始，开始的时候他是那么想的，想把薛谷夏养成一个贪吃的小丫头，或者是个贪恋别的的小丫头也好。总之就是让她食些人间烟火，不要在那么的像是一颗顽固的石头，就算去经历炼狱的折磨内心也毫无波动。

　　可是后来他真的开始了解这个小丫头的时候，他又后悔了。

　　所以他加倍的对她好。

　　但也不止是补偿。

　　他喜欢看这个小丫头懒懒散散的把人气的气急败坏的样子，也喜欢只有他们单独相处时，她才会偶尔露出的俏皮和死不要脸。

　　其实，其实他最渴望的，只是想看到一个真实的、活着的人，会哭、会笑、会喊、会叫，会发脾气也会发傻。

　　“宗政宫羽，我说一遍！下面的话我只说一遍！你信也好，不信也好，你都听清楚了。”

　　没有月光，没有美景。

　　夜晚的竹林还有些阴冷。

　　薛谷夏看着眼前的人，这个改变了她既定命运的人。难道真的只有黑暗才能给她勇气说出这些？

　　“这已经是我活的第十世了。”

　　抬手捂上宗政宫羽的嘴，这个时候她不需要任何人的质疑，她只想痛快的说出来。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重复的在这世间活过了九世，从出生到死亡，从丧母到……到守寡、出家。我经历九世相同的事情，我从前没有改变过任何东西。”

　　回首曾经种种，现在的薛谷夏其实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有些可怜，但是那就是她的过去。

　　“如果这一世不是你带我离开，我还会嫁给那个伯府的二公子，然后守活寡到他‘死’。再然后来到这翠云庵，从自愿代发修行到削发为尼，过完漫长的八十四年。还可能……可能死后继续这个循环。”

　　虽然害怕看到对方眼中的惊讶，或是其他什么神色。

　　但是薛谷夏边说，还是边看着对方的眼睛。

　　“所以你不用和他们一样，觉得我是什么天纵奇才。我在修炼上面没什么长处，唯一……呵，唯一不同的就是，我每一世都做了六十几年的尼姑，我的心很静、很冷、很硬，所以心无杂念、平心静气这些早是家常便饭。我能比常人修炼的快，也是因为我千帆阅尽。”

　　说到最后有些自嘲。

　　薛谷夏筑基后其实想了很多，但是她没勇气做改变。

　　她还是从前那个她，如果不是有人逼迫，她可以一辈子默默的活着，然后默默的死。

　　而听了这么多，宗政宫羽也终于有了反应。他抬手握住薛谷夏捂着他唇的手，似是好奇又似是求证的道：“之前，之前我是怎么‘死’的？”

　　“十四岁的时候，你死于边关战乱。”

　　薛谷夏知道这是今生没有发生的事儿，并不能证明什么。但是她说都说了，也不差这一句‘疯话’了。

　　“嗯，若是没有你，我的确会那个时候走。”

　　十四岁，那是他筑基的年纪。

　　如果没有薛谷夏的闯入，他也许真的会在涂湘待到那个时候。

　　“那你为什么要在这里守那么多年？”认真的看着薛谷夏的脸，也看着她身后这片竹林，九世几百年哪，她在这儿守什么？“别说你只是不愿改变？”

　　笑的有些揶揄，从他认识的薛谷夏来看，这个可能是最合理的解释。

　　“呵呵。”

　　只是笑了两声之后，见对方只是认真的回望。

　　“我……我说对了？”

　　不得不说他这次真的惊讶了，他没想到他真的猜到正确的解释了。

　　“你为什么不觉得我说的是胡话？”

　　而看着一时思索，一时笑，又一时惊的宗政宫羽，薛谷夏却是有些讶异。为什么他只惊讶于自己的‘默守陈规’，却不怀疑自己的话是疯话、傻话？

　　她曾想过，若是有一日，她与人说了她的经历，听者会是什么反应。但从来没到，有人就那么简单的信了。

　　“你还从没用这么多废话骗过我呢！”

　　人还是那个人，十二个时辰中也难有那么一刻是好脸色的。

　　话还是那么的不中听，而且是越来越不中听。

　　“你不是已经想把我送回来了么！干嘛还哄我？我又不是你真的表妹。”

　　泄了气。

　　懒懒、赖赖的那个薛谷夏，随着宗政宫羽嘴角化开的一个弧度又活了过来。

　　她憋了一路了，她知道，宗政宫羽带她回来是为了什么。因为她‘大’了，她要重新选择了，选择继续留在一阳门，或者选择回到涂湘。

　　但是她从来不是一个好的选择者，或者说她从来没有胆量选择。

　　她只愿随波逐流。

　　卑微。

　　无欲去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