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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拥入怀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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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逢元旦,温靖安照例会去监狱探望父亲温东国,那天,他起的很早,穿上干净板正的衣服,像个要去面试的毕业生,即便一头短的几乎看的见头皮的毛寸没什么可整理的,也对着镜子摆弄半天,之后检查一遍鞋尖、指甲缝,准备就绪后深呼一口气。
梦尘则坐在一旁津津有味的看着他。
连下了三天的暴雪终于停了,千家万户埋在白雪之下,遮天蔽日的白色,纯粹、耀眼,像是这个肮脏世界的拯救者,为这世间遮掩掉了罪恶。
监狱离小城有近三个小时的车程,有些路段因大雪封路,他们不得已只能一次次绕行,早晨七点出门,中午才到。
一座晦暗的建筑物出现在视野内,围墙高耸,遍布电网,戒备森严,仿佛那栋灰色的四方之地危机四伏。
过了一重重安检,温靖安终于得以在探监室跟父亲相见。
温东国虽坐了几年大牢,依旧孔武有力,不显颓态,他有一双同温靖安一样深邃的眸子,宛如深渊,没人望得到尽头。
温东国抬头瞅了一眼狱警,“我有事要你去办。”
温靖安朝父亲那儿凑了凑,屏气凝神。
“这儿有一份名单,找到他们。”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用一只手作掩护,迅速递给温靖安。
狱警还在观望别处,温靖安急忙收起纸条,塞进袖子中,动作利落干脆。
“怎么样最近?”在狱中,温东国唯一的牵挂便是儿子。
“老样子。”温靖安揉搓着双手,即便过了这么多年,依然讨厌在这儿跟父亲见面。
“汽修行生意怎么样?”温东国问。
“不错。”他抬起头,冲父亲绽开笑容,看得出他对于自己的事业很得意。
“没什么麻烦吧?”每回见面,他总要问上一句,即便儿子真的遇到了麻烦,他也无法帮上忙,他也清楚这点,可总想为儿子做点什么,好弥补对他的亏欠。
“没。”
他们的谈话就跟监狱里的气氛一样,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压抑。
“那小子呢?”温东国知道他现在跟梦尘住在一起,也知道梦尘的遭遇,他说他会捏断那个混蛋的喉咙,叫梦尘过来跟他见面时,梦尘好几天都处于惊吓中,以为他真的会那么做。
“他,”谈起梦尘时,温靖安轻松不少,“前几天搞了一个什么望远镜,天天晚上爬房顶看星星。”
他把手放在腿上,轻轻晃了晃。
“他家是二楼吧。”温东国坐牢这几年,脸上很少见到笑容,但每逢儿子过来,打心眼里开心,露出微笑,年纪越大,越像个慈父。
“嗯。”温靖安拍了拍膝盖,仿佛那有一层看不见的灰尘。
“叫他小心点儿。”他叮嘱道。
“你怎么样?”温靖安这些年见到父亲次数并不多,他看到父亲在衰老,这让他很不舒服。
“昨儿给加菜,蘑菇炖小鸡,里面有鸡毛,但没鸡肉。”温东国凝视着他,再过几分钟,他们就要分开。
“那也是蘑菇炖小鸡。”温靖安咧嘴笑起来,跟他父亲年轻时一样。
“那确实。”时间快到了,温东国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照顾好自己。”
临走前,他照例说了这句。
温靖安看着他,重重点了点头。
从监狱出来后,温靖安会有一段沉寂期,他会一言不发,对所有人不理不睬,回家后,整个人陷进沙发里,手里握着皱皱巴巴的纸条,眼看就要被他揉烂了。
梦尘小心翼翼的抓住他的指尖,手指塞进他的手心。
温靖安看着他,紧紧握住他的手。
现在,他看上去需要一个拥抱,可他什么都没做,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眼神凝视着梦尘。
“别揉了。”梦尘仰起头,他不是个心思敏感的男孩,可却能猜中温靖安脸上的每一丝变化,他知道他现在不开心。
他握住梦尘的手始终没放开,“我爸是被陷害的,那个混蛋让我爸在那个该死的地方一年年等死。”
他整个人在颤抖,因为愤怒在五脏六腑里横冲直撞。
可他最终也没说那个人是谁,为何这么做,就连愤怒也随着他起身离开而消失了。
梦尘看了看自己通红的手指,然后站起身,跟着他出了门。
温靖安哪儿都没去,而是在仓库里找东西,乒乒乓乓,好像这些东西知道那个坏蛋的下落似得。
“你想来我怀里待会儿吗?”
拥抱会“解决”一切烦扰,至少梦尘这么认为。
仓库安静下来,光线昏暗,为了确认他的想法,梦尘往里走了几步。
温靖安转过身,两根手指放在太阳穴旁,他在笑,像什么都没发生时一样。
梦尘的提议似乎对他很受用,即便他没答应。
寒风在门口呼啸而过,木门吱嘎作响,梦尘凑到他跟前,前额抵着他的额头,他没有躲闪,而是默默接受。也许他也想让梦尘这么做。
隔天凌晨,路面铺着一层薄薄的白雪,路灯刺破黑夜,黑暗深处传来卡车粗重的引擎声,打破了夜晚的宁静。
卡车像一辆失控的庞然大物,一路呼啸而过。
温靖安手握方向盘,紧盯着前方,砰的一声巨响,卡车撞向一家便利超市,刹那间玻璃门被撞得四分五裂,靠近门口的货架东倒西歪,食品袋被车轮轧爆,货品散落一地。
卡车及时刹住,未撞到墙面,梦尘紧闭双眼,冷汗连连,紧握安全带不松手,就在此时,胸口感觉从未曾有过的温暖。
他睁开眼,温靖安收回手,冲他咧嘴一笑,像是有着魔力一般,将他从恐惧中拉回。
先从车厢里跳出来的是□□,戴着黑色棒球帽,扣住他年纪轻轻就有秃头趋势的脑袋,塌鼻梁,招风耳,活像路边卖的丑娃娃,一双不大不小的眼睛充满了精气神,说话时带有浓重的东北口音,跟温靖安称兄道弟。
温靖安混到高中毕业后,他办了离校手续。
□□的父母离婚后各自组建家庭,没人关心他的学业,他更不在乎。
他们之中个头最矮的是张楠,脸上遍布痘坑,一身黑黝黝的皮肤,身材结实,他跑的极快,直奔收银台,咣当几下,将柜子板正,将里面的钱掏出来塞进衣兜里。
许正跟温靖安的个头差不多,一米九高的个子像根竹竿似得,走路习惯性的晃来晃去。
他跟□□搬了几箱酒放进车厢里,拿着一根铁棍砸碎柜台,从里面拿出几盒烟。
“我操,才他妈这么点钱,都不够买个杠头。”张楠对手里那沓零钱十分不满意,瞅了瞅四周,寻思着那老家伙还往哪儿藏钱了。
“你他妈知足吧,谁把钱搁店里专门喂你这种傻袍子。”□□扛着一箱啤酒向卡车车厢走去。
张楠把零钱塞兜里,嘴上抱怨少,但一向见钱眼开的他连钢镚都不放过。
“过来搭把手。”许正抬着一箱酒,累的气喘吁吁,连路都走不稳当。
“兄弟,来口士力架吗?”□□举着士力架走到他跟前,笑嘻嘻的,打心底就没有帮他的打算。
“我操,你他妈——”许正对他吹鼻子瞪眼,但两条胳膊根本不给力,干脆把酒箱往地上一放,坐在地上休息。
“你这个废物。”张楠一把搬起酒箱,临走时,踢了许正一脚。
“我他妈搬了三箱了,你他妈就知道捡钢镚。”
“钢镚你都捡不起来。”
温靖安打开手电,对□□说,“把汽油拿下来。”
超市里黑黢黢的,车灯正对着墙面,照不到远处,因此人也看的不大真切,这哥几个刚开始还拿着手电筒,后来嫌麻烦都扔了。
温靖安举着手电筒四处照了照,任由几个弟兄趁火打劫,这家店的老板是温靖安要找的人之一,他没别的目的,只是想让他记起自己欠下的债务。
当他再次出现的时候,希望这家伙可以保持头脑清醒,双手奉上欠款,别像昨天似得,冲他“乱咬一通”拒不认账。
□□拎着两大桶汽油,站在角落里。
温靖安跳上卡车,开出超市,停到路边,随后跳下卡车,独自回到超市,刚进门就看见许正嘴里叼着烟,“把烟掐了。”
他皱了一下眉头,狠狠敲了一下许正的脑袋。
张楠受到刺激一般大吼大叫,“你他妈是不是虎,操,你他妈想灭了哥几个啊。”
趁他发狂前,许正赶紧溜了出去。
车灯打亮前方的雪地,茫茫夜色中的街道空无一人,又下起雪了。
凌晨两点十分,卡车驶离街道,天色依然漆黑,车灯照亮前方的树林,枝桠上厚厚的积雪反射出耀眼的白光。
从公路走太过绕远,温靖安便选了一条狭窄又颠簸的小路回家,车子开过时,时不时有低矮的树杈扫在挡风玻璃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黑暗在车灯的施压下缓缓后退,而后又迅速蔓延重新包裹住他们身后的世界。
卡车停稳后,坐在后车厢的三人纷纷跳下去。
许正吸了吸鼻子,林子里的风更加凛冽,冻得他直哆嗦,“真他妈冷啊。”
□□搬起一箱酒放在他跟前,“来,多干点活就暖和了。”
梦尘走了过去,准备搬箱酒进去。
许正指着他的鼻子,一脸惊诧,“我靠,兄弟,你鼻子流血啦!”
夜色中,梦尘的鼻子突然鲜血直流,令人发憷。
他用手抹了抹鼻子下方,身子一僵,仿佛受到了什么重大的打击似得,脸色惨白。
很快,其他人围过来,咋咋呼呼的讨论起来。
“仰头——”□□使劲抬头,向梦尘示范标准动作。
“来来,把这个堵鼻孔里。”张楠从兜里拿出两张皱巴巴的白纸团成团,硬要往梦尘鼻子里塞。
温靖安打掉他手里的纸团,疼的张楠倒吸一口凉气,“我操,老铁,你也忒使劲了。”
除了梦尘,其他几个小伙子一进屋便检查着“战利品”。
“谁拿的二锅头?”□□从箱子里拎出一瓶酒。
许正举起竹竿似得胳膊,挺着胸膛,仿佛自己拿的不是酒而是价值百万的宝贝。
张楠起哄道,“干了它。”
“我喝不了。”许正缩了回去,一米九的身高看上去只有一米六。
张楠一把揽过许正,嚷嚷道,“给我们许哥打开。”
温靖安“夺过”□□手里的酒瓶,拧开瓶盖,朝垃圾桶一扔,将酒瓶递到许正跟前,“就他妈一瓶酒,怂什么?”
“我一喝醉就耍酒疯。”许正虽然这么说但还是接过酒,他酒量不好,一杯即醉,耍酒疯倒是很在行。
张楠“鼓励”他,“我们不怕你耍酒疯。”
“我自己怕啊。”许正一本正经,他可记得上回自己□□抱着电线杆认亲的事儿。
哥几个瞎闹腾时,唯有温靖安注视着洗手间的方向,梦尘在那儿呆了太长时间,他有些担心。
梦尘坐在洗手池底下,盯着前方出神,彷佛有什么人站在那儿正对他说话,墙上的挂灯将他的脸映衬的异常明亮,仿佛那束光不是从灯罩发出而是来自那张光洁无瑕的脸蛋。
温靖安轻轻唤了一声,“梦尘?”
梦尘“如梦初醒”“一般,看着温靖安的双眼无法对焦似得,分散而无神。
卡车撞上便利店大门的那一刻,有些东西跟着他回来了。
车祸,血迹,刺耳的尖叫,漫天白雪,埋葬于过去的回忆找到了回来的路。
黑影坐在他对面,不曾发出一丝声响,他们面面相觑,透过那团漆黑的影子,梦尘看见儿时好友血迹斑斑的身体,眼窝被锋利的玻璃刺穿,衣服被血染红,一只乌鸦盘旋在他们上空,俯冲下来啄食他的眼球。
梦尘面色惨白,失魂落魄,喃喃自语,“他在这儿。”
温靖安不明所以,“谁?”
“他。”梦尘指着白色的墙壁,黑影攀上房顶,带着回忆消失了,洗手间的灯光太刺眼,梦尘不可思议的瞪着它消失的地方,泪流满面,“我得告诉你一些事情。”
温靖安在他身旁坐下,靠的很近,从他身上传来的温暖让梦尘倍感心安。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像是落满了尘埃,每说出一个字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我很小的时候,出过一场车祸,车里有我和妹妹,妈妈还有我最好的朋友,那天下了一场暴风雪,我们不该出门,可我必须要离开家,我闹腾的厉害,妈妈开着车,愈聪决定陪着我,可中途我拔掉了安全带,妹妹开始哭,我掐住了妈妈的脖子,之后,卡车撞上了我们的车,妈妈的胸口不停的流血,我用双手按住,可没用,我杀了他们,是我杀了他们。”
过去像一把锋利的刀,割开他的心脏,他是个杀人凶手,所以必须接受惩罚,一辈子都活该如此。
“杀了他们的不是你,那是意外。”温靖安用力抓住梦尘的肩膀,他的言语坚定有力,就像这是个不容反驳的事实。
悔恨的泪水涌出眼窝,梦尘任由它们打湿自己的衣服,“因为我,才有了这场意外。”
“那个时候,你们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温靖安抓住梦尘的胳膊,将他拉近,帮他擦掉眼泪,竭尽所能安抚他。
“我才是最该死的那个人,我偷走了他们的人生。”梦尘狠狠咬住自己的指尖,直到将它咬破,一道鲜血缓缓下落,他感觉到血液在流淌,就像那一天,双手沾满了罪恶。
“嘿,听着,这他妈不是你的错,苏愈恒说过那个卡车司机疲劳驾驶,还喝了酒。”温靖安一把抓住梦尘的手,握在手心里,大声提醒梦尘,这不是他的错,从来都不是。
他的过去被罪恶淹没,没人愿意站在他身旁,送他一缕光芒,照亮黑暗,某天,温靖安出现了,自此,无尽的悲伤躲到了某个角落,它们让出位置,好放下与他的回忆,回忆那么多,占据了所有的位置。
“这些该死的东西不会自己溜掉,你不放手,它们会永远呆在这儿,”他用指尖戳了戳梦尘的脑袋,“折磨你,直到你死,别让它们得逞。”
泪水模糊了梦尘的视线,那不是悔恨刺痛了双眼,而是心存感激,感受到了希望。
温靖安找来邦迪,贴在梦尘咬破的指尖上,灯光下,那双眼那么真诚,所拥有的力量足以抵挡整个寒冬,“我陪着你,多大的坎,咱都能跨过去。”
梦尘张开手臂,他需要一个拥抱,不用抱很久很久,只要一下就好。
温靖安将梦尘拥入怀中,给了他最好的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