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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命中注定 ...

  •   零点一刻,房间静的出奇,街上零零星星的光亮点缀着黑夜。
      梦尘坐在浴缸中,弓着背抱住膝盖,脊柱像是自行车的链条般,隔着那层脆弱的皮肤,能清楚的看见每一处骨头的轮廓,指甲剪得极短,鲜血从指尖裂开的伤口中涌出,滴答滴答,像是生命走向尽头的声响。
      他听得见这声音,因为他曾到达那儿,曾手握母亲的手,站在永无止尽的黑暗中,等待着——
      光从门缝间涌向黑暗深处,梦尘抬起头,眼皮肿的厉害迫使他只能眯缝着眼睛,一道道触目惊心的淤青遍布脸部各处,已然看不出他本来的相貌——
      李梦尘,十岁丧母。
      沉默成了他与这世界沟通的唯一方法。
      可活着便要发泄心中的恐惧与苦痛,年纪尚幼的他早早学会将这一切倾注于画中,不能付之于言语,因为那是大忌。
      他与父亲生活,但并不是相依为命,父亲厌恶他犹如厌恶过街老鼠,因为他是害死母亲的罪人,罪不可赦。

      窗外白雪纷纷,也曾繁花似锦,梦尘跌跌拌拌活到十二岁,并不结实的筋骨挨住了酒鬼父亲的暴打,伤口的疤剥落后又添一道新的,他总是一声不吭。
      他也曾失控,从楼顶一跃而下,跳进冰冷的水中,用刀子割伤自己的脖子,沿着海岸边走了两天两夜,当清醒后,他睁开眼看着烈日,泪流满面——

      一月中旬,在那条狭窄的巷子旁,他遇见了“命中注定”——
      男孩约莫十三四岁,扛着棒子,绷着脸,神色间有些凶神恶煞,一双眼乌黑发亮,能发出嘶嘶低吼似得,极具攻击性。
      指甲里乌漆墨黑,袖口扯开了,线头卷在一起,裤子膝盖破了一个大洞,脚上的鞋子却是崭新的名牌,鞋码太大,根本不合脚。
      雪花飘落在梦尘的眉眼间,他轻启嘴唇,一团哈气被凛冽的寒风吹散,一时间忘了动弹,眼睁睁看着男孩一步步逼近。
      “你他妈瞅啥!”男孩一拳挥过去,抵达那张白皙干净的脸蛋前停住了,“麻溜的把钱掏出来。”
      他不苟言笑的时候凶巴巴的,那时说话的语气已经不大像个孩子。
      初见时,温靖安十四岁,被二叔赶出来后,在街头流浪了近一年半的时间,几天前,他睡在公园的公厕里,发现学校后面有条荒废的巷子,便“埋伏”在这儿,“抢劫”路过的小学生。
      被抢了几次后,学生们换了路线,梦尘是他今天头一个撞见的“小家伙”。
      余晖落在巷子深处,金灿灿的一片,墙角下一尺多高的雪堆闪耀着璀璨的光芒,寒风徘徊于巷口,卷走些沉落的雪花。
      黄昏下,梦尘那张苍白的几乎不见血色的脸染上了一层厚重的色彩,隐隐约约有了生命力,眼中有一抹动人的光影,睫毛忽闪时,似乎能抖落一片星光。
      他微微张开嘴唇,深深吸了一口气,亮晶晶的眼眸下隐藏着深入骨髓的痛苦,也许是那份痛苦已经满溢而出,所以才会让这双眼睛给人留下泪水盈盈的错觉。
      “操,你他妈聋了!”温靖安挥起棒子,冲着梦尘的脑袋打下去。
      一道鲜血从额头滑下,梦尘抬起手摸了摸,指尖沾满了血,愣了片刻。
      温靖安的眼神瞬间发生了变化。
      那抹血色仿佛是绽放于那张纯真脸庞上的花,给人留下难以泯灭的印象。
      几乎是静悄悄的,连呼吸都不可闻的时间里,梦尘拿出干净的手帕一言不发的擦掉脸上的血,随后深吸一口气,看都没看温靖安一眼便离开了。
      雪花随风飘荡,万物之声重回小巷中,温靖安举着棒子,视线追随着梦尘远去。

      分开后,他们又成了孤零零的一人。

      那之后,他们又遇见几次,温靖安不再截住梦尘的去路,只是在梦尘打量他的时候凶巴巴的回瞪一眼。
      温靖安时常穿着一件又大又肥的外套,有时硬是在里面又套上一件,尽可能让自己不挨冻,指甲从没干净过。头上的帽子有一股浓重的汽油味,边角烤的焦黑。
      某天梦尘经过巷子,他正窝在墙角,额头肿的老高,没精打采。
      一道火热的视线追在梦尘身后,他扭头去看,温靖安立马低下头,吞了吞口水。
      让温靖安感兴趣的不是梦尘而是他手里那几个香喷喷的肉包子。
      自昨天到现在,他还没吃过一口饭,实在饥饿难耐。
      当他再次抬头,梦尘已经来到他跟前,将包子递了过去。
      虽然饥寒交迫,但“骨气”还是有的,温靖安将头一撇,抱住手臂。
      梦尘弯下腰,把包子放在他的胳膊上。
      “我他妈不是要饭的。”虽然温靖安说话时毫不客气,但看起来丝毫没有想把包子还给梦尘的想法。
      只见梦尘耸耸肩,没有回话。

      从那以后,每天清晨,巷子入口的那颗树上便会挂着一袋食物。
      温靖安拿走袋子,习惯性的观望四周。
      空荡荡的街道上仅有寒风刮过,远处哗啦哗啦作响的塑料布被风吹起时倒像个诡异的娇小的人影。
      一天晌午,巷子里静悄悄的,路面上的雪有一尺多高,罕有脚印,梦尘戴着手套,指尖还是冻得僵硬,牛奶从书包里掉了出来,弯身去捡时,瞥见不远处那双蓝色的乔丹运动鞋。
      他直起腰,睫毛上结了一层白白的冰霜,唇色却越发的红,一双眼于白雪的衬托下更显明澈,眼眸里有光闪烁,清亮通透,凝望它时,你会错以为看到了这世间最美的星辰。

      温靖安靠着墙,盯着他看,嘴角一撇,梦尘以为他要说些什么,安安静静的等着他。
      一枚雪花落在温靖安的鼻尖上,很快便融化了,温靖安一言不发的站在那儿,黑漆漆的瞳孔中查探不到任何感情。
      见他没说话,梦尘便将牛奶装进袋子里,随后摘下手套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指尖,睫毛低垂时,如同在寒风中静立的小鹿,脆弱而唯美。走的时候,还是那副安安静静的样子,仿佛他所存在的世界是另一个维度。
      白雪覆盖的小路上留下两串脚印,梦尘走在前头,温靖安跟在后头,漫天雪花洋洋洒洒,落在肩头,随他们远去。
      到家后,梦尘停在门口回头望。温靖安站在街上,低头踢着硬邦邦的雪块,来的路上他已经将包子啃完,但还是一副饥肠辘辘的样子。
      他无处可去,没有家人,没有朋友,前几日跟比他年长的混混打架时留下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不知道自己出于何种原因跟着这个男孩来到这儿,也许是出于本能的自救,又或许只是想在某个暖和的地方呆上一晚。

      两人的眼神再次相遇,像是有种惺惺相惜的魔力,眼波流转间,便获悉了一切。

      梦尘打开门,在门口呆了好一会儿,等着他过来。
      意识到梦尘的好意后,温靖安竟踌躇起来,半天才慢悠悠的走了几步,见他还站在风雪中等着自己才加快了脚步。

      这栋别墅式的房子看上去已经有了年头,外墙历经风雨的摧残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色彩,窗子是维多利亚式风格,跟街道两旁中式的方方正正的窗户一比倒是很有情调,大门装修成了古堡式的拱门。
      房子装修的平面图由母亲亲手绘制,她是个才华横溢的建筑师,金发碧眼,风情万种,当她跟随父亲初次来到这个小镇时造成了不小的轰动,无论老少,都想一睹这位英国女人的绰约风姿,她放弃了所有却毫无怨言,他们彼此相爱,以为会相伴一生。
      直到今天,她留在这屋子里的一切都还保留在原处,梦尘有时想,也许父亲之所以会回到这个家,是因为她的一部分还留在这儿,他不忍遗弃。
      曾充满香气的客厅时不时能闻到一股浓烈的酒精的味道,花架上堆放着酒瓶,阳台的玻璃门已经碎裂,那是某天父亲将梦尘扔向那儿留下的痕迹,梦尘找来了胶带将裂缝封住,但还是有风钻进来。
      坐在沙发上的温靖安莫名的拘谨起来,没有到处老跑也没有凶巴巴对梦尘呼来喝去,相反倒是安静的很,交叉双手放在腿上忽然间礼貌起来。
      梦尘去倒水,他便认认真真的观察着,没人知道他能看出什么东西来,梦尘端着杯子走过来,他伸出双手去接,还耳语般的说了声谢谢,可惜梦尘没有听到。
      电视里播着一部他从没看过的古装剧,客厅里亮着灯,窗外下起了小雪,偶尔有辆车从街上经过,继而又安静下来。
      温靖安将电视的声音调到最小,一个人摆弄着遥控器,开始坐不住了。
      空荡荡的客厅中只有他一个人,梦尘“不知去向”,他站起来,悄悄走上二楼,看见梦尘坐在自己房间里画画,敲了敲本就开着的房门。
      梦尘扭头看向他,等他开口说话。
      说话前,温靖安清了清嗓子,打架他在行,但表示友好什么的可不是他的强项。
      他再次清了清嗓子,“谢啦。”
      说完便移开视线,彷佛门框上有个旋转的万花筒。
      “睡这儿吧。”梦尘拄着下巴,用画笔指了指窗户下面铺着的被子,声音听起来尤其的稚嫩。
      他明明听见了梦尘的声音,却还是不大相信,“你会说话。”
      梦尘依然拄着下巴,点点头。
      温靖安笑起来,露出原本的孩子气,“我以为你是哑巴。”
      “我不是哑巴。”梦尘纠正他。
      “对对——你不是。”温靖安放松下来,开始打量这间一尘不染的卧室。
      这间房的灯光偏暖黄色,在这温暖的光线下,屋子里的一切有一种陈旧而惬意的韵味,书柜里那一排排纸张泛黄的书籍,归类整齐的书桌,平平整整的床单,墙壁上挂着一幅幅黑白或彩色的油画,黄昏日落,海上的白帆,街头而站的少女,被海鸥追赶的孩童,坐在村口的古稀老人,彷佛都要在这夜晚从画中走出来,一品人间的酸甜苦辣。
      他边看边坐下来。
      梦尘用笔杆戳了戳他的脊背,提醒道,“洗澡。”
      温靖安乖乖听话,起身走向洗手间。
      清洗掉身上的泥垢后,整个人神清气爽,他舒展开眉头,面色干净,露出孩童的稚气,往床上盘腿一坐。
      上一秒还很拘谨,下一秒便把这儿当成了自己的家,又或许,他意识到这个家没有大人,没有人会把他赶出去,收留他的小孩又蠢又乖,一切都让他心情愉快。
      “这都是你画的,”他发出一声赞叹,“天才啊。”
      梦尘盯着那些画,脸部表情没有变化。
      挂在墙头的那幅画吸引住温靖安的视线,因为那个蹲在墙角的落魄男孩正是自己。
      “这是我吧?”
      梦尘点点头,就算门外突然闯进一个外星人都不足以令他眨下眼睛。
      “你画我,问过我没有?”温靖安故作霸道的问,眉头一拧,眼神便立刻凶起来,几乎不受控制。
      梦尘托着腮,抬起鼻尖,指着他的眼睛,“眼神没有画出来。”
      眼神,那种东西要怎么画,温靖安皱起鼻子,双手往兜里一插,觉得自己跟梦尘不是同一条道上的人。
      哪怕是一副画,他们也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可这一点都不重要。
      他夺过梦尘手中的笔,在那张漂亮的脸蛋上点了一个圆点。
      梦尘像是触电一般从椅子上跳下来,难以置信的摸着自己脸上的红色油彩,发脾气似得喊了一声。
      恶作剧得逞之后,温靖安并没罢手,继续用笔尖戳梦尘的胸口。
      一尘不染的白毛衣上出现一道红印。
      “你弄脏我的衣服了——”梦尘捂住胸口上的斑点,彷佛那儿中了一枪似得,话还没说完便被温靖安撞倒在地。
      温靖安骑在他身上,按住他的一只手,一脸坏笑,顽皮间竟有几分迷人,握在手里的画笔十分不安分,一心想画花梦尘的脸。
      梦尘左躲右闪,还是被他揪住下巴动弹不得,只好紧闭双眼,放弃抵抗。
      “给你画个王八,我画的可像了。”温靖安弯下腰,几乎要趴在梦尘身上。
      笔尖越靠越近,梦尘越发的紧张。
      最后,他只听见爽朗的笑声,摸摸自己的脸,上面什么都没有。
      温靖安扭过头,月光斜射在温靖安脸上,像是铺上了一层银色的亮粉,高高的鼻梁,藏了秘密的眼睛,棱角分明的下颚,单薄的双唇,都显得漂亮的不真切,可又真真实实的存在着。
      他露出微笑,那笑容与幸福无关,而是对生活松了口气。
      温靖安没注意到梦尘一直在盯着他看,在他露出微笑的片刻之后,梦尘也弯起嘴角,冷冷清清的神色因为那抹天真浪漫的笑容而丰富起来。
      睡觉前,温靖安盖好被子,盯着天花板,借着窗外的光亮看清上面的花纹,闷声问,“你不怕我吗?”他闷声问。
      梦尘将手垫在脑袋下面,侧过身,“不怕。”
      “我可坏了。”温靖安十分确信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坏家伙,所有人都这么告诉他,因此他更坏的“理直气壮”。
      “我更坏。”梦尘重新躺平,天花板上出现一个黑色的漩涡,他看见它正朝自己逼近。
      “跟我比坏,你可比不过。”温靖安咧嘴一笑,随后又收敛了笑容。
      他本想开个玩笑,可发现这个玩笑太他妈沉重了。
      “我杀了我妈妈。”那声音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犹如回声一般,让人无法知晓它的真实性。
      “啊?”温靖安一脸错愕。
      “我开玩笑。”梦尘勉强一笑。
      看,谁都不相信。
      “吓我一跳。”他合上双眼,呼吸渐渐平缓,貌似已经睡着。

      我没开玩笑,我真的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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