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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第八十四回 一赃三转包藏祸心 投鼠忌器红卿行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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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红便说道:“赵姨奶奶来我这里,因说环三爷和学上的朋友出门子去,原是一样正经哥儿的用度,该再分例上的,便找我要。我便想着,说一句不能中听的话儿,那环三爷素日什么样儿,谁还不知道的。老爷就在家,那学也是能逃便逃了,多万一的劲儿也不肯用功。又哪里来的什么学上的朋友!就要出门子,环三爷通共多大,连宝二爷眼下略大了些,出一个门子,也是几十个人拥着呢。环三爷又没一个亲信,成日家独个儿跑一个来往,又没人很理。他这会子可出的什么门子呢!只因这一个,便不能许他出。必要正经报了账头儿,说了去向,再派人跟着,才许。”
贾芸笑道:“你在赵姨奶奶跟前儿,便这么回的?”小红笑说:“你忒把人看得呆了。好不好,赵姨奶奶究竟是奶奶,我这样回她,她岂不痛恨了我呢。我只说:‘姨奶奶要分例,原该给的。只如今的账头儿,都以老太太千秋所报的用项为上,因去处多了,因此二奶奶才立一个规矩:所有账头儿,不论一个大小,必要回明了事,添了去处,再说支领银子,方有一个对照。姨奶奶且告诉我,三爷究竟做什么区,这里好派人支银子的。’那赵姨奶奶支支吾吾,只说道:‘他男儿家的事,我又怎么知道呢。你只拿了银子来,也便是了。’我只好笑。想拿赵姨奶奶在这宅院儿里,也混了一二十年,竟通共这点子规矩也不知道!红口白牙要钱,也不说去向,便要把这么大一个爷送出门子去。果然我许了,那还有王法没有呢!因此到了儿哄了赵姨奶奶回去,不曾应的。”
贾芸听说,略翻一翻身,小红便拿了美人拳,给贾芸捶一捶腿。贾芸便揽了后脑勺儿,心内细想一番,因说道:“赵姨奶奶虽糊涂,也不能没一个缘由,忽剌巴编一个什么环哥儿出门子的事来。想一想内里,却似有一点子影儿的。”小红道:“果然环三爷有什么外头去的地方儿不成?”贾芸嗤地笑了,点一点小红鼻头儿,笑说:“可是你说的,那环三叔通共多大?倒说得他很有世路上的去处似的。只怕枉学了那薛大叔的做派,天南海北,不拘香臭,交了三座山一般多的朋友。成日家外头去,不过喝酒寻乐儿,斗鸡走狗罢了。薛大叔倒罢了,到底有一个年纪,又能使钱,眼前又不曾犯事,谁又管他。环三叔成日同他厮混,也学这些来,要出门子去,可是坏事。”
小红点头儿道:“果然你们男人家的想头,再离不了酒色二字。”说着,便含笑将一双脉脉眼扫一扫贾芸。贾芸笑道:“你别看我。我只说我不爱那些个,是一个最正经的君子,你也不信。只我通共这点子家事,还料理不清呢,跑外头又懒,一二日便想回家。便教我去那些个玩乐的地儿,我只懒怠,不如回家睡觉呢。”小红虚捶他笑道:“哥哥是虚了贼心。我又不曾说什么,你倒说上这些个。”贾芸便一翻身,将小红按下,笑道:“你越发上来了。”夫妻两个厮磨枕鬓,又说些闲话儿,方渐渐睡下。此处不提。
次日黑早,小红便起来,亲自拿了衣裳备着。便叫翠嬛道:“二爷今儿必忙。里头二奶奶听回话儿,八成那东府里珍大爷也要叫他对账去。今儿我也有事去,你们早催了饭,伺候二爷吃了,别睡过了时辰。”翠嬛答应着。小红又数了贾芸带回来的东西,提了宝玉的那一份儿,交了丫头,说道:“我往门子上去,不便拿着。一会子我回来,你听了知会,便往怡红院找我去。”
这里小红便带了紫烟,往东边儿门子上去。只见天抹轻曦,晨光乍破之时,岗子上才换了早班儿的人,一个婆子正开园门。见了小红,忙行礼笑道:“姑娘这一早儿便来了。”小红应了,便叫门子上守班儿的开门。
小红便进去,只听里头冷炕那里呜呜咽咽。原是那柳五儿,只披一件儿旧衣,不曾梳洗,梨花涸雨,两眼鳏鳏,犹在那里啜泣。小红便叫紫烟道:“瞧这形容,这一夜也没一个人管她,只怕水米不曾沾牙。你且去取些水来,再催些点心来,免得这一个哭脱了过去。”紫烟便答应着去了。这里五儿见了小红,忙哭道:“红姐姐,我再不曾是个贼的。”小红便替她擦泪,说道:“瞧瞧,只这一夜的功夫,你险些脱了相了。原是我那妈妈亲自带人锁了你在这里,我就不忍,也不能说话儿的。眼下没有别人,你只告诉我:那一个玫瑰露,又有一个茯苓霜,究竟是什么缘故?”
五儿忙说道:“那玫瑰露原是宝二爷屋里的芳官给我的。茯苓霜是我舅舅送来的,我只吃了半碗,我妈便放在那里。谁知给林大娘她们翻着了,只说是我偷的。”小红笑道:“这倒巧了。通共这两件儿正应了赃的东西,在你手里,却又恰冤了你。玫瑰露的事倒不难,如今只问了芳官,便知道真假。那一个茯苓霜,你舅舅打哪一个门子上送进来的?”五儿道:“是打西边角门下二穿门儿上送进来的,原是离厨房近些。那日我妈分了些玫瑰露给我表兄送去,过日我舅舅便打那一个门子上回送了些茯苓霜来。因我舅舅在那北静王府上跑一个车马,府里赏东西,他略蹭得了些,因想着我们,也便送了些来。”
小红道:“这么说,果然你是个好人,白拿你顶缸。”正说着,这里紫烟催了茶点心来,小红劝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这事吵闹出来,又牵了你妈,厨房上又要顶她的地儿,也难敷衍了局。既必要查一个真假,定不能白冤了你。你且委屈些个,虽如此,也该吃喝些,这一夜的工夫,竟就哭瘦了相。”五儿红了眼圈儿,拉着小红泣道:“姐姐果然替我伸冤,你便是我的亲父母一样。我只听说,里头二奶奶听说这事,要立刻将我配到庄子上呢。果然落得这样了局,我是不出去的,必一头碰死在这里,也算表了我的心。”
小红笑道:“才劝了你,你越发刚烈起来。二奶奶不过因失落东西的操劳,略说一句震慑罢了,究竟还不曾坐实了你的名儿,哪里就如此了。只二奶奶的话儿,你却何处听来?”五儿哭道:“昨夜好些个大娘嫂子看我的笑,来嘲我一番,说什么配人的,我才知道。”小红微微凝眉,面上犹笑,说道:“你且暂在这里,自有茶饭送来。你切不可作践自己,原本便有弱症,若果然伤了性命,才是你的冤屈。”五儿哭着应了。
小红想一想,望五儿双眼,悄悄儿问道:“只你这一番被我妈瞧见,原是因你往园子里头跑的。论理你却不该如此,你又是为什么只管跑来?”五儿听了,支支吾吾,只低头轻泣。小红说道:“所以你糊涂。你又求我救命,又不实说,我救谁去?原是太太失落东西,又听说这事,只过问一句道:‘不为外面的丫头有往园子里头来的便利,这些东西也不能有一个倒转的暗处。’难道如今是我要问你不成?”五儿听说王夫人发问,忙说道:“我并不是为私情怎样,才往里头来的,原只是找芳官说话儿。”
小红心里早有一个分明,只微微笑道:“你们两个忒好了。她成日家也往厨房上传话儿,要说话儿,哪一时说不得。你偏往里头逛,巧巧儿被人撞见,又弄出这些可怜见的事来。”五儿踌躇半日,又见小红只笑,一双俏眼,幽幽而望。虽看去大不似凤姐精强,亦不似平儿温和,只这般俏丽干净,眼里含笑,别是一种难测。五儿害怕,只得说道:“我问芳官一件事去,果然我原不该关了门儿还在里头的。”
小红道:“说什么事?”五儿道:“原是我和芳官说定,要进宝二爷的屋,应一个人头儿。”小红听了,岂有不知其意的,便收了一双清清幽幽眼,微微笑道:“芳官什么时候管起这人头儿派配的事来。”五儿低头儿道:“她只说和宝二爷说一说,并不算什么事的。”小红便轻笑一笑,也不应这话儿,只说“你好生歇着”,便出去了。紫烟跟出来,小红便吩咐她道:“我说昨儿查一个门子,各处该巡花草门禁的婆子媳妇们,倒有好几处没了影儿。敢是凑一个数儿,专到这里来嘲戏这一个丫头,这倒也是闲出了病来。”
紫烟笑道:“果然忒散漫恶毒了些。就说闲话儿,特特跑来嘲这一个可怜见儿的,也够一说的。”小红冷笑一笑,自此更知家中人口庞杂,人心险恶。有了仇,睚眦必报,你嘲我打,苍蝇抱满了蛋。一件事偏要弄出十层的波折来,方算看了好戏。小红因在心里略一盘算,便叫紫烟道:“那柳嫂子如今怎么着了?”紫烟道:“因替的人暂没来,便还在厨房中。听林大娘的意思,七八分已定了撵了她出去。这几日仍杵在那里,岂不把人懊头死呢。”
小红便想道:“既这么着,没有更换的余地,那厨房的账头儿必还在她手里。”因说道:“叫她即刻交了厨房这个月的账头儿帖子来给我。这会子我往宝二爷屋里去一去,单子送了家里来,叫翠嬛先收在百蝶穿花儿绣盒里。”紫烟应了,便往厨房上传话儿去。小红带了小丫头,一径往怡红院来。绛芸轩里便送了宝玉的东西来,小红叫丫头接了,便往里头去。
此时天已大亮,莺醒燕展,院儿里女孩儿们或有刷牙,或有打水的。小红来了,众人都忙行礼。小红一抬头儿,忽有两个大些的丫头,照一个面儿,却忙避了,呼啦一声儿,掀了帘儿进了屋去。
小红便认出是秋纹、碧痕两个,倒笑了,喃叹道:“忒看得我是一个小人了。”便叫小丫头进去回了。一会子袭人出来,笑道:“妹妹来了。”小红笑道:“姐姐身上好?原是我们芸二爷回来了,带的东西给宝二爷。虽不是什么珍贵东西,难得是远路上带来的,却有一个奇巧的意思。”袭人便亲自撩了帘儿,笑道:“这必要请你进来坐坐的。那一个才穿了衣裳,这会子正吃茶呢。你迟来一步儿,又要往林姑娘那里找他去了。”小红一行和袭人说话儿,一行进来。里头早听宝玉笑道:“果然该请进来的。”
小红便给宝玉请安。那宝玉家常穿着大红箭袖小纱衫,散着弹墨水绿袷裤,蹬着厚底粉面小轻靴。额上只一条二龙抢珠勒子,盘了小辫儿,一颗大辫子,底下金八宝坠角儿。拿着一张花笺子,正在那里细看。见小红来,宝玉忙叫她坐了,打一打量她,笑道:“虽只一墙的远近,我瞧瞧你,却似隔了百年一样。”小红笑道:“我不认得字,又不懂二爷这些个文绉绉的话儿,倒不知道怎么接好呢。”宝玉便笑说:“芸儿回来了,这一路去了好些日子,身上可还好不好?”袭人才叫丫头倒了茶来,抿嘴儿笑道:“你忒看得人家芸二爷和你一样脆了。”
小红笑道:“也略有些吃不消的,这会子只怕才睡醒。”便亲自捧了东西,说道:“这是我们二爷带来的东西。里头各样儿布头玩意儿,也不能很入二爷的眼的,倒难得一样儿茶叶,又有一种齑酱,倒有些奇巧的风味儿。因此送来给二爷尝尝的。”便拿了一罐茶叶,并一个红陶矮肚小瓮来,给宝玉看。宝玉端了那瓮,左右瞧瞧,笑说:“倒是这上头花样儿好看。”袭人也来看一看,笑道:“画符一样,却不认得。”宝玉笑道:“怨不得你不认得。这原是一样儿西域的铭文,只以画儿代字,犹如汉地上古时候。这一圈儿花样儿,却是一句胡语,说的是:‘只怕明朝月非今’。”
袭人便笑向小红道:“瞧瞧,把这一个风雅的。”宝玉又向那瓮口闻一闻,笑道:“倒香,不是旧味儿。明儿开了,大家尝尝,也是一个乐儿。”小红笑道:“二爷且别乐。我原有事问,你们屋里的芳官可在不在?”袭人道:“那一个孽障正洗头呢。”小红正要说话儿,忽听得外头嚷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