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风雪满人间》说悄悄

21、第二十一回 庆仙诞群芳拜花神 争雅谑众钗度元岁

　　原来贾府旧俗，本当除夕开祠祭祖。只因今年是元妃芳辰，便先拜贵妃娘娘福寿，再行祭祖。当日元妃不曾入闱时，于家中最有体统气派。因是长姐，每倾心志善爱姐妹们，更有一个弱弟宝玉，真正是姐弟之名，母子之状。因特下一道谕来，传皇帝恩赏，只说团圆佳节，又怜贾府袭爵世公、妻母家人等皆有年纪，正该颐养欢度年节，不必另入宫中来拜。只令宝玉及姐妹们行花神之礼，如长姐在时之亲密，免去奢费。贵妃有感，亦得天伦。

　　贾府便早早添了一样起花神寿坛的年例，又按宫礼与姐妹们添了衣、珠、金、香四样礼。宝玉单有一样掐金络子，以缀通灵宝玉。至三十儿这日子时上下，早在大观园藕香榭旁结了花神坛。沁芳闸结了霜冻，如天河冰雪一般。依花神长春之礼，拿琉璃、玉盏、烟罗、轻雀四样美物扎了百花形状，铺作星河流花，布于冰上，风光顿生。

　　只见黛玉、宝钗，并贾府三春、史湘云皆在，又有李纨、凤姐两个执妇人礼，不上花香，只捧香囊、香袋、宝扇、书籍等物，拿荷叶鎏金大盘托了，各侍一旁。盘内各物皆是姑娘们做的，每人两样分例，先在花神坛上拜了，全了礼，方要往宫中送去。宝玉也将上一年元妃所指文章誊抄了，又赋诗缀上，也与姐妹们寿礼搁在一处。

　　这里薛宝琴、李纹、李绮、邢岫烟等因是亲戚，又是未出阁的女孩儿，也得了元妃恩谕，同本家姐妹们一样论。也献了礼，华服明妆，同姐妹们一处行礼。先拜了大拜，又各打金盘中捻了各人寿礼，亲送香台旁，再上了花神香。宝玉最末，又将敬贺芳辰之文展了，念一番华彩神藻之文、沁魂浮香之句，以全元妃想念，尽幼弟之礼。

　　一时群芳拜花，一个个雪骨霜神，顾盼不在凡间。有那稀世俊美、凝睇含光的，伴着那端庄丰红、着玉难褪的；也有那俊眼修眉、秋水神朗的，同那温柔可亲、凝脂新鹅的在一处，又添了个临泉独照、形容未开的，一把三棵水葱儿一般。又来那朗气爽举、飘飘飒飒的，红妆秀色，竟有儿郎清俊气貌，与玉公子难分雌雄。

　　再看那远道来的客居人，也有的是宝目秀眉、脸如新荔的，竟似外国美人一般。余下姑娘们，也两个是一对儿软玉似的，矜秀含笑，行止照花。另一个虽略瘦了些，衣裳也不鲜明，也有停机德慧、西子病美。

　　这里姑娘们各上了花香，宝玉方念寿文，文章虽妙，只非玉兄本色。每念及“文章练达”、“通究世道”等语时，姑娘们只听着，唯那潇湘妃子暗暗抿嘴儿笑。宝玉念到这里，也悄悄一展眼，与黛玉对了眼。黛玉便不理，只敛了罥烟眉，悄悄抬了翠袖，佯作挡一挡吹脸儿的风。却将指头略伸一伸，向脸上画一画羞。宝玉要笑，又不能，只端端正正诵毕了祝寿芳辞，再拜了，方下来。

　　一时众人全了礼，那教习嬷嬷方宣了礼毕，又笑请姑娘们散了。这里众人方沿沁芳闸上隐云台上下来了，端了半夜，方才松一松。便互玩笑，你整一整钗，她抿一抿鬓。又有宝钗见黛玉云鬓微歪，替他拔钗整鬓，又拢上去。那里探春笑问姐妹们可冷着了不曾，又叫候着的小丫头去取小手炉来，又问迎春、惜春两个的丫头，可带了挡风的兜儿来。宝玉只管问黛玉冷不冷，又要解自个儿荷包，只说里头是一样常暖常香的紫姜珠儿，要给黛玉戴。黛玉笑道：“我不要。你岂不闻古人‘囊萤映雪’的故事，这荷包囊子本应装了萤火，照亮儿苦读，好通世事学问的。你偏装了那没要紧的奢物儿来，只管送这个姐姐，那个妹妹的，岂不误了！”

　　宝玉笑道：“前儿我写这寿文，还与她们笑说：‘你们只管看着，当日念了，林妹妹定要笑我。’果然如此。只恨不曾押了骰在上头，这会子应了，原该是我翻了一番儿的钱的。”黛玉也笑，抿嘴儿拿指头略点一点嘴唇，说道：“真真空负了皮囊！才念的好文章，原以为真，不曾走出三步去，便现了原形来。”宝玉笑说：“若说原形，那日念的‘银样镴枪头’，你还不知道不成！”

　　这里宝钗早替黛玉挽了鬓去，见宝黛两个说话，便略离一离，只与姐妹们说话。又叫跟着的丫头：“茶拢了不曾？”丫头回道：“依姑娘的话儿，在含芳阁里备了茶果的。手炉儿也送了去了，又有预备的枕头。姑娘们只管去歇一歇，再有一刻工夫，怕是老太太就来叫了，要往那边府里祭宗祠去。”姐妹们听了，都笑说：“果然宝姐姐心最细的，吩咐下这些。”

　　凤姐便笑道：“比如那财神爷来了，撒金抛银的，世人都爱他。再不见财神爷身边还跟了一对儿招财进宝仙男神女的，财神爷这里撒钱，他们只管往上递钱。如今你们看见宝姑娘疼你们，却不知背后送钱的招哥儿宝妹子，一个姓贾，一个姓王了。”说得众人莺声乱颤，笑个不住。史湘云便搂了凤姐笑道：“凤姐姐，那宝妹子姓王就罢了，那姓贾的招哥儿却是哪里来的？”凤姐便揽了湘云，一指李纨道：“大嫂子这样尊贵，素日尽看顾教导你们诗书道理的责任，这会子又背后撒钱，疼顾你们。凭这样好处，还不能位列仙班？小小招财又何足道！”

　　众人更笑。李纨也禁不住笑了，拿帕子给了凤姐一下，指她道：“年节下一热闹，人多了，你就卖弄起来。偏你这样油嘴滑舌，恨得我撕你那猴儿嘴，却又讨人疼。”一时湘云跑去，笑拉了宝黛两个，说道：“说完了，可来罢。显见得是哥哥妹妹，一说起话儿来，便没别人了。”又猴儿上黛玉身上，抱了她不放，只说：“林姐姐，前儿联的诗，我可有了下一句了，你必要听。”

　　姐妹们也走来，一道要往含芳阁上去歇歇。黛玉便捏了湘云脸窝说道：“原说了，不许你赶着后作。当日没有，这会子得了绝句，也不算。”湘云笑道：“我原爱姐姐的诗，倒不为诗社的规矩。若起个社，倒拘了我作诗了，我便放了这五斗百米，出门去也，不也罢了！”众人便笑。探春便指湘云笑说：“我不依。当日你入社，原说扫地焚香也情愿。这会子见没趣儿了，就要去。不扫满三年的地，岂能放你？”

　　湘云越发得了趣儿，扁一扁唇，隔着黛玉，戳一戳宝玉肩膀，说道：“爱哥哥上回联句，原也是最末。你们单让我扫地，我只管扫，簸箕搁在地上，叫爱哥哥收去。”众人听这笑话儿，又一阵好乐，连凤姐也握了嘴，笑道：“云大妹妹这刚口，我也比不得。”

　　原来众人笑，倒不单为这笑话儿，为湘云咬小舌头，偏说不清“二”“爱”的。先小时候便如此，每至府里来，必追着宝玉穿庭过院儿，叫上一日“爱哥哥”。如今出落得大了，这般水灵剔透，舌尖儿仍小，还这么着说话，更是爱人。这里宝玉正和姐妹们玩笑，又依着黛玉走，提她看着脚下石头路。听了湘云话语，便笑道：“好好儿的，这可是‘人在路上行，天雷头上过’。却寻上我了！同你扫地焚香，我倒甘愿，只怕众人舍不得。”姐妹们听了，明艳的皆笑啐，温柔的也不禁嗤地抿嘴儿笑了。便有一叠声笑道：“好没脸儿！有你这句话，再有诗社，必不能容情了。”

　　黛玉也戳了湘云脑门儿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叽叽呱呱，偏说不清楚。赶围棋儿也要喊‘幺爱三四五’，念诗也要念‘霜叶红于爱月花’。人倒要考一考这据，‘爱月’是哪里的古词！”湘云说多了笑话儿，微微呛风，还只管乐，搬着黛玉的脖子，依她身上笑嚷肚子疼。

　　一时众人到了含芳阁上，早有丫头婆子伺候着收拾出来。拢的暖香薰花，又有热茶糕果。伺候的婆子便笑道：“姑娘们只管歇一歇，门子上听着时辰呢。”姐妹们也不必她们伺候布茶，只叫她们在外头暖阁里听着就是了。倒是宝玉亲自送茶，又笑说：“好一幅‘元春集艳图’！不怪贵妃娘娘格外疼顾咱们家的姐妹们，亲戚也都疼顾。原来女孩儿最是天地间钟灵毓秀的，再能有一样比你们干净，我也说一说。”

　　宝钗便笑道：“宝兄弟虽譬的好喻，只不该用了贵妃娘娘的名讳。”宝玉便说：“这倒无妨。先娘娘没出阁时，我们最好，她特特许了我叫她闺名儿的，也为两人福寿相通的意。我虽不才，能借花神的福，又能与这些个钟灵毓秀在一处，岂不好过仕途经济，又何须通达什么腐朽文章！”宝钗听了，只不言语，笑影儿沉了眼底去，便回头与三春等说话。

　　这里黛玉便笑说：“越发说你才念的好文章，越发引出你这些话来。”宝玉只笑。湘云便说：“往常我们一提‘好文章’三个字，你便换脸儿。怎么林姐姐说了，你却更笑？可见女孩儿虽都是钟灵毓秀，也于你有不同的。”

　　宝玉忙说：“这却不是。若是真心劝我行好文章，问仕途经济的，我便恼了。只林妹妹虽打趣儿，再不是口内说的意思，我知道她心里从没这样想头。既深知，也就不恼了。”湘云皱皱鼻头儿，只管跟黛玉说话去了。黛玉却暗里瞧一瞧宝玉，宝玉也瞧一瞧她，两人都笑了。

　　姐妹们便暖了一暖，略饮了些茶。凤姐又叫随身的丫头去看看时辰，那丫头出去了，一时又掀帘儿回来，搓手儿道：“奶奶姑娘们，外头下雪珠儿了。”凤姐道：“这不妨事。叫暖阁上的人，拿了预备下的披风、雪袄儿、雪伞来。”丫头忙答应着去了。

　　宝钗笑说：“果然还是凤丫头细致。可见我是假财神，你是真进宝。”众人也笑打趣儿。凤姐因笑道：“小的岂敢。不过预备下东西，伺候全了仙子们。年节下大好风水，仙子们妆了，该去登仙的登仙，该迎乘龙的去迎，这就是我修福了。”姑娘们忙笑说：“凤姐姐越发说嘴了。”探春笑拉了凤姐道：“谁也没有乘龙能迎。这里这样乐，我们越性住上十年，也不必登仙，一般快活。”凤姐听了，便装作央探春并众姐妹道：“封了我一年的监社御史，今儿拿银子，明儿要东西的。这会子又要十年，我可要辞官挂印，跑路去了。”

　　众人越发笑了，也不冷了。存了一些热茶在腹内，又去了胸中积冷，便是熬夜顶雪，也无妨了。内中唯林黛玉素日单弱，还要吃了药再去。凤姐亲自接了丫头送来的药，看着黛玉吃了。又听外头人说道：“奶奶姑娘们，门子上套车来请了。”众人便各换了雪袄儿，披了避雪披风，头上又戴了兜儿，打伞出来。一时间沁芳闸畔群芳集，雪映新裳，一个个好不齐整。

　　到了大观楼头，车早已等着了。凤姐便亲自打发人伺候姐妹们上车，又吩咐婆子们送薛宝琴等亲戚姑娘们回去。这里凤姐多看一眼，只见邢岫烟身上虽有雪袄儿披风，皆是才穿的，里头露襟儿，仍是旧衣，也无厚绫大裙儿。越发显得娇娇瑟瑟，好不可怜。凤姐心下便想了一想，只因要往宁府里去，一时理论不得，便存了心思。另悄悄吩咐人道：“到我家里，取些上等蜂窝来，与邢大姑娘屋里送去，烧滚茶最好。”便也上了车去。此处不在话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