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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凉 ...

  •   “喂喂,我的好大人,你又要去哪儿?”
      沈衣真的不得不承认,凭他的两条腿是跟不上这位独行惯了的徐大人。
      徐墨自然不会理他,因为他知道区区一个小鬼的速度总不至于比他还慢。
      因此,丝毫没有停下意思的徐墨,边走边道:“济世堂。”
      “徐大人,现在什么时辰了?”沈衣忍不住笑道,这位大人还以为世上所有的人都和他一般一天十二个时辰只为工作呵。
      徐墨终于停下了脚步,抬头看了看天,最后一道红光已经隐去,天空一片冷光,正是将暗未暗之时。
      日已暮,再去叨扰确实不太合适。
      这么想着,徐墨不带停顿地转过了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迈开步子。
      沈衣只得汗颜,他知道他要去哪儿,也就不问了,乖乖飘了上去。
      在一间小屋前,徐墨停了下来。正是人偶师宋先生的家。
      徐墨在门口唤了声,不听有人应,又见大门敞开着,便大胆地走了进去。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屋里和第一次来时一样,依旧没有点灯。
      一片漆黑中,徐墨感到手被人握住,他回头,对上了沈衣的目光。那男人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容,而在徐墨看来,却像是一盏明灯,点亮了这片黑暗,也暖了他的心。
      进门后,徐墨又唤了声,才听里面一阵响动。接着是“吱呀”的开门声。
      过道中的一扇门被打开,就见一个人影走出。
      他手上拿着一盏灯,脸上一片黑一片红,仿若……厉鬼。
      人影靠近,终于能够看清那张脸,没有任何表情的脸,甚至连一丝意外都没有。
      “宋先生,抱歉又来叨扰。”徐墨先是客气道,然后从腰间拿出一个碧绿色的荷包,乍一看和方才翠怡楼中如月的那个荷包一模一样。
      沈衣恍然,他就琢磨着徐大人什么兴致,赶路的时候还不忘在街边小摊上买个荷包。
      徐墨拿着荷包的手往前一伸:“上次走得匆忙,回家才发现这物挂在了身上,请宋先生看下是你的吗?”
      宋先生小心接过荷包,仔细看了会儿,又把荷包递了回来:“并非鄙人的荷包。”
      “哦?宋先生为何如此肯定?”徐墨追问,在对方把荷包接过去时,他已经知道宋先生一定是有个长得很像的荷包。
      那清瘦的男子不疾不徐道:“宋家的荷包上都会绣上一个舞女。”
      果然如此。
      在如月的荷包上就绣着一个翩翩起舞的女子。徐墨并不知是否有关系,此时不过是一个试探,结果证明他的感觉没有错。
      既然如此,徐墨也不想再绕弯了,直接问:“宋先生可认识翠怡楼的如月姑娘?”
      男子的目光冰冷了一瞬,自然是被目不转睛的徐大人收入眼底。
      “认识。”
      “方才如月姑娘也给我们看了个荷包,和这个长得一模一样,只是上面绣了个舞女。”徐墨缓缓道,一边说,一边观察着男子的表情。自那一瞬的冰冷后,他又恢复如常,没再有一丝波澜。
      只听他淡淡道:“是鄙人赠予她的。翠怡楼也是我的客人,几次来去就认识了。听闻如月姑娘身子不太好,就给她配了些有助调神养息的草药。”
      徐墨摸了摸下巴。原来如此。
      “宋先生还会配制草药?”
      “略知皮毛。”
      徐墨:“方才见你从那屋走出,想必那屋便是草药房?”
      宋先生神色一点尴尬,他已经用最快的速度关了门,可他不知,门能隔绝视觉,却无法完全阻断嗅觉。
      徐墨笑了笑:“无他,只是感叹下宋先生真是能人巧匠。”
      “大人过誉,只是一时的兴趣罢了,不足挂齿。”
      说完,他便端坐一旁,闭口不言。
      “宋先生,在下此次前来还有一事。”
      说着,徐墨从怀中掏出了“钟小姐”的画像,摊放在桌上,往宋先生的方向挪了挪。
      原本一脸淡然的男子,在视线触碰到画时,也掩饰不了那一瞬的动摇。
      徐墨不得不感叹,他真的是比薛小少爷有涵养多了。
      见宋先生不愿多言,徐墨只得自己开口:“不瞒你说,昨天晚上,乐声响起时,我见着她了。”
      徐墨说得一脸坦荡、一身正气,仿佛这个“她”只是邻家的姑娘一般。
      而把此话听入耳中的宋先生也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惊讶,就好像这个“她”确实只是邻家的姑娘。
      沈衣却乐了。他本来坐在徐墨的身边,百无聊赖地玩弄着徐大人披在身后的长发,编了散、散了编,还变着花样打着结,自娱自乐得不亦乐乎。徐墨已经懒得理他了。
      而此时,他却一本正经地靠到桌前,专注地看着宋先生。尽管这个灼热的视线是无法传达给他的对象的。
      “宋先生似乎一点也不意外?”徐墨道。
      宋先生抬眼看了下徐墨,目光平静如水,淡淡道:“我知道。”
      徐墨:“果然这一曲《霓裳》和你有关。”
      宋先生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他敏感地抓住了“果然”二字,沉下了脸,语气中充满了戒备:“大人想知道什么?”
      “她与我说,放不下你。”徐墨微微勾起嘴角,依然是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宋先生。
      这当然是他随口诌的一个谎,钟小姐直接没影了,哪儿还能说话。
      宋先生的嘴角滑过一抹轻笑:“逝者已矣,何必再谈?”
      “但她的时间没有停止。”徐墨认真道。
      沉默在空气中蔓延,那哀怨的琴声却如期而至,渐渐扩散开来,却让沉默更大了一圈。
      晌久,徐墨结束了这片沉默:“不想见她?”
      “事到如今,又有何用?”宋先生压了压嘴角,一片苦涩爬上了他苍白的脸庞,仿佛又沧老了十年。
      徐墨:“也许她有想要你帮忙完成的心愿。”
      宋先生一下有了神色,目光犀利、双拳紧握。
      一会儿,拳松开,他整个人也放松了下来,又用那不食人间烟火的声音道:“我与她,早无关系了。”
      语气虽然平淡,但徐墨却听出了其中的咬牙切齿。即使用力想要藏得很深,有些东西却始终藏不住,更何况是那满得已经溢出来的感情?
      “徐大人,我知道我在做什么,并且不会后悔。”
      这是徐墨离开前,宋先生的最后一句话。
      既然那人已洞悉一切,徐墨也不再遮掩,他只回了句:“我很期待中秋夜的《霓裳》。”
      宋先生的嘴角往上扯了下,那眼中却没有任何笑意。
      徐墨知他懂,也知他不会放弃。
      “回家!”跨出宋家门,沈衣高喊了一嗓子。刚才可是快把他这个话痨给憋坏了。
      这一嗓子喊完了,他开始喋喋不休开来:“书秋~”
      徐墨给了他一眼。
      “书秋~”
      “作甚?”徐墨小声道。他无数次想,这鬼怎就没读人心的技能呢?大庭广众地对空气说话,纵然是他这个不在乎世俗目光的人也感觉稍微有点羞耻。不过想想,要是让沈衣随时随地都能窥觑他在想什么……想想还是作罢。
      沈衣没有读心术,当然不知道他的徐大人内心在捣鼓什么,依然随着自己的调子缠道:“我以为你会劝他放弃。”
      徐墨:“放弃什么?”
      “报仇。你是在怀疑薛小少爷那纸条就是他递的吧?”
      徐墨点点头。模仿钟小姐的笔迹给薛小少爷发恐吓信,整个渠县怕也就只有钟小姐的这位老情人了。何况钟家已经在小姐去世后迁居他处了。
      按着方才宋先生的反应,徐墨敢断定他定是还没有放下那段情,甚至还怀着浓浓的仇恨和坚毅的决心。也许钟小姐嫁入薛家,积怨成疾、抑郁而终,这笔账他都算到了薛小少爷头上。
      又能如何?梗塞的心终究需要一个排气的口。
      而闷得越久的心,一旦爆发将如汹涌波涛倾泻而出,撞击一切、淹没一切,甚至其本身亦会随之消亡、不复存在。
      堵又如何堵得住?
      徐墨缓缓吸了口气,道:“他今天出去过,并且是在我们到之前不久刚刚回来。”
      沈衣安静地走在他边上,微微侧头,欣赏着月光下他家人见人爱花见花开徐大人的侧脸。有时候真想给他蒙个面纱,让这张好看的面庞只能自己看。想着他脸上的那些喜怒哀乐,沈衣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嘴角。尽管现在他家大人给他看的最多的是面无表情,但是面无表情也好看啊。
      真恨……真恨当初的自己为何就不能好好保护他,直到最后……
      一旦上了兴致的徐墨也不管对方听不听,顾自地分析下去:“他出来时,鞋上还沾着湿泥,他家并没有院子,那只能是外面带回来的。而我们到的时候,叫了很多声他才应门,想必是未处理完手中之事,不便应门。”
      “那为何说是刚刚回来?”沈衣适时插嘴。
      “他从门里出来时很慌张。当时他左手拿着灯,却很不自然地把灯换到了右手,用左手去关门。”
      沈衣:“嗯,也许是惯用左手?”
      徐墨:“只是关门而已,何必匆匆忙忙换成惯用手?只有在心神恍惚时,才会下意识地想要用惯用手去做某件很简单的事。当然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他不想让我们知道那间房是干什么的。所以我提到那间房时,他会面露尴尬。”
      沈衣点点头,依旧侧目欣赏着他认真的大人,含笑的双眼中似是装盛着满园的桃花。
      “你还记得那瓶药吗?”
      沈衣从徐墨的腰间摸出了从如月身上摸来的药瓶,抬手对着月光翻来覆去地看。
      “你懂药?”徐墨略微有些讶异,不过想想这人从小就是在药罐子中长大的,懂些也不意外。
      不料沈衣摇了摇头,“徐大人继续。”
      看着沈衣一脸莫名其妙的笑意,徐墨心里又开始打鼓,真不知他又在盘算什么。
      不过他也没有在意,继续道:“这应该是新制成的,今天两人才碰过面。”
      “所以,他是想要用这瓶药来复仇?可是又关如月姑娘什么事?”
      “他当然不可能自己给薛小少爷服下这瓶药。如月是薛小少爷的宠儿,由她来办自然更妥帖些。”
      沈衣把药放入了自己的腰间:“如月姑娘知道这是什么药?”
      “……我不确定。”徐墨思索了会儿,他心中确定如月对于宋先生的感情,若不然,也不会把荷包贴身带在身边,更不会用撒谎来隐瞒自己和宋先生的关系。但宋先生是否对她信任到把所有事和盘托出,这就不得而知了。
      “那这到底是什么药?”
      “明日去请教一下孟大夫。”
      一人一鬼就这么你一搭我一搭地聊着,很快就回到了知县府。
      沈衣在门口驻足,徐墨不解地回头看着他。
      那琴声飘在空气中,若隐若现。
      徐墨明白了他想要去做什么,轻道了声:“去吧。”
      男人扬起袖子,轻轻一挥:“很快回来,你先睡。”
      夜已至三更,清冷的月光撒落在无人的街道上,整条街如被施了魔法般沉入了睡眠。
      在一条廊道间隐隐闪着清光,乐声便从那儿传出,乘着月光在空气中飘散开去。
      忽然,一声不和谐的强音蹦出,乐声也至此终结。
      弹奏者盘腿而坐,此时却抬起头,看向了身边的青年男子。
      两眼中乌黑一片,好似两个窟窿。鲜红的双唇微微开启,似是表示惊讶。
      没有血色的脸上,仔细看会发现有两条很浅的泪痕挂在脸颊。
      她的双手悬在空中,明显是受到惊吓后还没有缓过来。
      女子支支吾吾了半天,话不成句。
      倒是沈衣先开了口:“薛少夫人?”
      女子又是嗯嗯啊啊了一会,算是承认。
      沈衣内心琢磨,难不成不会说话?
      “在下姓沈名衣,是沈家绸缎的二少爷。”沈衣从容地做着自我介绍,最后抿嘴一笑,拉长了字句,“也是亡魂。”
      女子终于定下了心,悬在半空的手也放回了琴上,随机带着疑惑看着沈衣。
      “薛少夫人无法离开此地?”沈衣干脆在女子身边坐下,大有聊个通宵之势。
      钟小姐点了点头。
      果然是地缚灵,只能在执念之地徘徊,也难怪只有用音传情。
      “我是从六年前开始徘徊于此的。断气的那一瞬,我发现自己的五感还没有被剥夺,但所有人都视我为无睹,那时我就明白,做了亡魂。有很长一段日子,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徘徊于此世。我生前自小就体弱多病,活动范围也不过这一亩三分地,身边除了亲人和仆人再无他人。按理说并没有什么遗憾、对人间也没有什么执着。”
      沈衣也不管钟小姐爱不爱听,自顾自地追溯起了往事。
      他的目光深邃而悠长,落在了方才他来的那个方向,嘴角挂上了淡淡的笑容,那和他一贯的嬉笑人间不同的很认真的笑容。
      他继续道:“直到我见到了那个人。起初只是一个冲动,只是知道我有份牵挂在那儿,而那份牵挂是什么,却没有头绪。一次机缘巧合,我找回了缺失的记忆,才知道我停留在此的时间比自己想象的还要长,长很久……”
      钟小姐的两个窟窿眼对着沈衣的方向,她没有发声,静静地听着,手指轻轻抚着膝上的琴。
      琴弦拨动,发出悠长的音,在黑夜中荡开,余韵袅袅。
      “当年,我们都还是人世间的一员时,每次的交谈都是不欢而散,每次的偶遇都是擦肩而过,每次的合作都是针锋相对,从未秉烛详谈、从未坦诚相对、从未把酒言欢,各自怀着各自的别扭、各自怀着各自的理想,选择了不同的路,最终分岔,谁也没有叫住谁、谁也没有救下谁。事到如今,我依旧不知道谁对谁错,只知内心的悔意一天天的膨胀。若能再来一次,我定不会放开他,不会放弃我自己。幸得上天给予了我一次机会,而你,也有这个机会,不是吗?“
      沈衣收回了远在天边的目光,看向了身边的女子。
      他勾起嘴角,眼神都柔和了几分。
      月光下,美如画。
      钟小姐抿了抿唇,停下了手中的乐。只见两行清泪从她眼中流出,顺着脸颊滑落,滴在琴上,晶莹剔透。
      半晌,她艰难地开了口,断断续续的文字沈衣却全听懂了:“救救他。”
      他?那个人偶师?
      钟小姐用力点着头,肯定了沈衣的想法。
      女子用着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道:“我,的,死,不,是,他,的,错……不,是,任,何,人,的,错。”
      沈衣轻轻拍了拍女子的头顶,弯下眼角,温柔道:“明白。”
      回到徐墨房间时,他正靠在床榻上,手中捧着的书,已经倒在胸前。
      男人闭着眼,呼吸沉稳绵长,睡了有一会儿时间了。
      沈衣小心翼翼地把书从他手中抽出,放到一旁的桌案上。再轻轻把他抱起,让他平躺在床榻上。
      徐墨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醒了过来。
      “回来了?”兴许是半醒的状态,他的声音没打开,有些朦胧,听在沈衣耳中却像小动物撒娇时的轻喃。
      沈衣合衣躺到了他身旁,把人拉进了怀中,轻道:“嗯,你睡吧。”
      “怎么说?”没想到徐大人还真醒了。
      沈衣无奈,只得答:“如你所言。”
      徐墨有点懵,愣愣地看着身边的男人,那眼神也如同小动物撒娇时那般可怜可爱。
      沈衣一个没忍住,就低头在他眼上亲了下。
      “别闹。”徐墨小声抗议。
      “她放不下他,所以我们就好人做到底。”
      “嗯。”他本来也是这样打算的。
      “不过很奇怪。”沈衣又道。
      徐墨继续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她说不了话。若非生前即哑,那就是死后遭遇过什么。”
      徐墨轻轻应了声:“那你呢?你死后遭遇过什么?”
      房中的灯已熄,帘子也拉上了,本应漆黑一片的屋子只因沈衣的存在亮着淡淡的一层光晕。
      被光晕包裹着的男子暧昧地勾起嘴角,唇轻轻触着怀中人的耳郭:“你想知道什么?”
      徐墨很想说,什么都想知道。可是觉得这话从他口里说出怎么听怎么别扭,也就憋回了肚中。
      “书秋,”沈衣轻唤,熟悉的声音、陌生的语气,让徐墨的心一惊。“不许再走了。”
      徐墨只当是寂寞的孩子在寻求安全感,他伸手摸了摸男人的脸庞,又冰又滑的触感还是让他的心狠狠揪了下。
      他轻轻“嗯”了声。
      “睡了。”
      沈衣轻拍着怀中人的背。对他而言的漫漫长夜,只要有此人相陪,纵使千万年也不过一瞬。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第四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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