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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急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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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刚过,我已经站在瑞腾总部前。可能会被Acorn&Shells起诉侵权,任何神经正常的公司都不会不慌。
网友们扒公司履历的速度很快。AS不仅作品的质量和影响力紧追Disney脚步,就连版权维权时不择手段,出手惊人,和Disney也旗鼓相当——当然还没到为了让版权在自己手里多攥着几年而修改法律的程度,但确实干过把抄袭他家作品的公司搞到倒闭的事情。
这会儿是美国的半夜,股市还没开市,但瑞腾的盘前股价已经开始跳水了。
我经过前台的时候,看见一直跟着周荣的司机赵和顺在和前台姑娘神侃:“你说最近是不是撞邪了啊。鬼节……靠,转天我自己去佛光寺门口找人算了一卦,说最近风水背,阴气重。鬼节那天鬼门没关上吧?说不定明天荼白本人都出来了……”
我假装没听见赵和顺的胡话,径直上了电梯去瑞腾的会议室。
荼白本人出来?十年前就不可能了。若是可能,我现在也不会站在这里。
我轻轻摸着颈上荼白的美人鱼项链。可能是心理作用,项链坠竟然有些发烫。
时间太神奇了。想起那天,我已经不会再流泪了。
我记得那天我终于去考托福了。早上出门前我告诉荼白,别担心,我下午就回来。托福考试的时候没法看手机,但如果有事还是给我发信息,我一出考场看见了,就立刻回来。
荼白紧紧抱着我,然后对我说,她相信我会考得很好,她相信我很厉害。
几个星期后出分了。我确实考得不错。但那天发生的事让一切都没意义了。
出了考场,我查看了一下手机,荼白在我出门之后大约一个小时的时候给我发了一条信息:“加油!晚上我做好吃的庆祝。”
但看着那条信息,我背后莫名一阵冷。如果是平时,她这会儿应该发来好多信息了,说她买了什么菜,或者问我是不是考好了出来。可是这一整天,她就只有这一条短信。
我给荼白发信息:“今天在家怎么样?我马上就回家啦。”
荼白没有像平常一样秒回。打荼白的手机,手机关机了。我觉得更加不安。一起上托福班的前宿舍室友也考完出来,看我脸色煞白地站在考场外的储物柜旁边,担心地过来问我:“怎么了,章鱼?不舒服还是没考好?”
章鱼是我的外号。以前的室友说我像一只八爪章鱼,什么都抓在手里,每天忙得昏天黑地。
“还好……我先回去休息了。”我一边说一边往外走。
监考老师追过来:“诶,这位同学你把储物柜钥匙还给我!”
我匆匆把钥匙往监考老师手里一塞,就跑了起来。
身后同学在喊:“章鱼你真没事?”
“没事!”
为了赶时间我叫了辆出租车,而且一直跟司机说:“师傅,拜托你快一点。”最后连钱都没让师傅找。
总算到了家里,我一边开门一边喊:“荼白我回来了!”
没人回答。
当然了,荼白听不见啊。我安慰自己说。
客厅兼书房没人。窗户是开着的。看样子,一盆我们养了很久的凤尾竹在地上摔过。原来的陶瓷花盆应该已经被摔碎了,地面上还有零星几块碎瓷片和土渣。现在凤尾竹是用一个结实的塑料袋包着下面的土,放在窗台上原来的地方。
“荼白?”
我走进卧室。阳台上面晾着的我们的衣服都被荼白收好叠好放在衣柜里了——包括一件我想着快开线了,或许应该扔掉的衬衫,也被荼白整整齐齐地重新缝好。但整个房间,就是不见荼白。
卫生间和厨房里也没有。
进来的时候门好好的锁着,家里也没怎么乱,荼白到底去哪里了?
我在客厅里急得直转圈。这时候,我看见书桌上放着几张纸和荼白的钢笔,旁边是一杯喝了一半的水和药瓶。钢笔的笔帽没有好好盖上。那个钢笔是我和荼白一起买的同型号。她用白色款,我用黑色款。她从来不会用的这么不当心,连笔帽都不好好盖上。
那几张纸上反反复复写着同一句楚辞,“唯昭质其犹未亏”。其中一张纸中间是几个潦草的字“何以如此?我不明白。”
打开的窗户传来邻居家电视播天气预报的声音。那家的老夫妻在讨论孙子过来吃晚饭,该做些什么好的问题。
对啊,荼白可能是出去买菜了嘛。
我飞奔下楼,在小区旁边的菜市场里转了好几圈,没人说见过荼白。最后菜市场口的配钥匙师傅叫住我:“你找的那个姑娘,好像往通海河边去了。”
“什么时候?”
“一两点吧。”
河边有花市的时候,我们经常在河边散步。现在虽然花市渐渐拆掉了,荼白还是有可能去那里。
我过去才发现河边的花市已经拆得差不多了,看样子这里要重新修整成一个河滨公园,外加建几栋景观公寓。工地的棚子都搭好了。
我沿着我们散步的路线,匆匆跑过杂乱的河岸。在原来花市的边缘,我停下了脚步:
河堤缝隙上长着一片茎子大约一尺高的白色、黄色的野花。有一丛白色的被拉扯过,已经蔫了,倒伏在河堤上。而河堤下,荼白的手机半泡在水里。
“110吗?报警……我的、我的室友……不见了……我觉得她可能出事了……她有抑郁症……我想可能是走失……名字叫涂蘼。她今年25岁……嗯,身高157吧……长头发……”
我太不记得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了。有一个姓林的警官联系到了我。让我做的几件事似乎有:和我确认发现荼白手机的现场;做笔录,问我怎么发现荼白不见的;让我回家里,让我指认家里哪些是荼白的东西哪些是我的……
最后,我被林警官带到停尸房,确认荼白的尸体。
“我们联系到了死者的家属。死者的父亲听到女儿可能出事的消息,情绪十分激动。初步确认死者身份的事情,暂时麻烦你了。”
即便是真的看见荼白躺在停尸台上,我也不敢相信荼白真的不在了。
“我不相信涂蘼会死……”我对林警官说,“她早上还说要给我做饭庆祝我考试结束。谁寻死之前还去收衣服,莳弄花草?有人害了她是不是?”
林警官皱着眉看了我一会儿,没说话。我反复对林警官喊叫,甚至揪住他的领子,要他立刻去调查杀害荼白的凶手。林警官依然没说话。倒是旁边的一个女警官赶紧拖住我:“小姑娘你冷静,再闹可就是袭警啦!要真是他杀,我们第一个不会放过凶手。你冷静……”
接下来的几天,我浑浑噩噩地住在宾馆。我根本不敢睡着,我生怕万一荼白还活着,万一会有什么消息,我睡着了会错过。
荼白的父母和弟弟后来终于来了。我见过两位老人几面。荼白也没敢告诉她的父母我们是什么关系,她只说我们一起租房子,我很照顾她。荼白的弟弟我是第一次见,长得和荼白很像,带着眼镜,是个很斯文的孩子。
荼白的父母倒没有很惊讶。似乎荼白得了抑郁症,让他们多少有了一点心理准备。过得很辛苦很压抑的农妇可能某一天突然投井,那么得了抑郁症的荼白投河,也不是什么难以理解的事情。
“蘼丫头命苦啊……”荼白的妈妈哭着说,“她开口说话特别早,特别喜欢别人和她说话,给她讲故事,就好像她知道以后会听不见一样。她听不见了就只能看书。她可喜欢看书了,啥书都看,十岁上就把我们村小学图书室的书都看完了。可是这么聪明的姑娘,怎么就偏偏听不见呢?学也不能上,打工也找不到好工作,她和我们说她自己也写书,诶呀,一写起来啥都忘啦,可是这不也没写出个什么名堂吗……”
没写出个什么名堂?我苦笑。
“……多亏你了啊,小璋,一直这么照顾蘼丫头。她出了这么大的事,你也吓坏了吧?好孩子,别害怕啊……我们不赖你。你放心地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蘼丫头命苦,这是她的命……”
我和荼白的妈妈抱头痛哭。我想对她说,对不起,我没好好照顾您的女儿。她的早逝,绝不是命苦。但我终究不知如何向他们说起。
警方给出的结论是“非他杀”。荼白的父母没有异议,办好了手续,同意了火化,就带着荼白的骨灰回老家了。临走前,他们专门去谢了办案的林警官,也专门来谢了我曾经照顾荼白。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我连荼白的家属都不算。
我回到我和荼白的家。我不在的时候,调查办案的民警很好心地帮忙浇了花。那些花苞都开了,白的,粉的,蓝的,黄的,玲珑娇小的花在碧绿的叶子之间怯生生地睁开眼睛,看着一片死寂的房间。
我坐在客厅的行军床上。对面的书柜是我和荼白一起组装的,我读图快,荼白螺丝、起子玩得比我熟练,那么大那么复杂的一个柜子,我们两个女孩子半个上午就装好了。行军床本来是在卧室里的,我本来打算扔掉,但荼白坚持要留下来,放在客厅里。我们买了几个大靠垫,把行军床改成沙发。而且如果我们有谁要熬夜的话,可以临时睡在行军床上,不会互相吵到……
门铃响了,每个房间同时闪过一阵变换着颜色的光。这是我给荼白改装的“闪光门铃”,我记得第一次做的时候我搞错了一个焊点,想修改却把电路板给烧坏了,不得不重来,搞得我懊恼了好久。
一切都是和荼白有关的回忆。
我去应门。竟然是林警官。
“不是结案了吗?”
“手续上是结案了。但没和死者生前最亲近的人说明白案情,这不算真的结案。”林警官对我说道。
我不说话,只是请林警官进来坐。
“魏璋,如果你对结果有什么问题,可以问我。”
我还是不说话。
“好吧,既然你一时问不出什么问题。那么我来问吧。你为什么判断涂蘼不是自杀,一口咬定是他杀呢?即便是已经同居的恋人,也不一定完全了解对方吧?不过你放心,这是你们的隐私,和案情没有关系,我不会写进卷宗里,也不会到处乱说的。”
“为什么说我和涂蘼是恋人?”我终于开口对林警官说话。
“我当了快十五年的刑警,这双眼不是白练的。”
我点点头。他能看出来我和荼白的关系,或许能看出点别的来。
我说:“涂蘼没有打算寻死。她计划晚上做饭,还好好收了衣服,连花盆掉了都要收拾,我不相信她会放弃自己的生命。”
“确实,我们也在自杀和意外事故之间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定论。她写的那几张纸,我的同事认为是遗书,所以认为是自杀。但我个人偏向于是事故。和你一样,我也相信她没有求死的心。
此外,她的身体里检查出了抗抑郁症的药物,只是按照她正常的服药剂量,血液中药物浓度偏高。死者前一段时间疑似有病情反复,我怀疑她有可能在情绪激动的情况下自作主张,自己多服了药物。我咨询过医学专家,如果服药不当,有可能反而导致患者神智失常,虽然学界还不能确定服药剂量不当一定导致神志失常,但的确有过类似案例。总之,我的猜想是:病情反复、当时情绪激动,导致错误地过量服药,而药物过量导致神志失常,进而失足落水。是个意外。”
“为什么不是他杀?”
“死者的死因是溺水。这一点法医已经确定无误。你发现手机的地方是死者落水的现场。死者身上的伤痕和现场的痕迹证明,死者是在初始水平速度为零的情况下从河堤上滚落的。死者手里抓着的花梗,和河堤上的野花属于同一种类。所以我想,大概是死者路过河堤时想采一些野花,但当时她神情恍惚或者出现幻觉,不慎落水。”
“不可能是有人埋伏在河边推了她?”
“我们也调查过。首先,如果是推落的话,初始水平速度就不太可能是零了。此外,现场周围是工地,有工人也有对着道路的监控,我们反复走访,能确定死者落水的时候,方圆200米只有她一个人。所以我们排除了他杀的可能性。如果你还有疑问的话,我可以给你看一些检查报告,相信你看完了也会同意非他杀的结论。
说到他杀,你其实也曾被怀疑过呢。因为我们调查了你的账户记录,发现有好几笔钱都是给死者花的。经济纠纷也可以是杀人动机。”林警官看着我的眼睛,“而且你还原出来的死者生前轨迹太准确了,就像你跟踪过死者一样。不过你有不在场证明。我知道你能还原出来死者生前的轨迹因为你推理能力很强,而且对死者很了解。既然是恋人,你为她花钱理所当然。”
我木然地点点头。
“不过,我还是有一个问题,我觉得你可能知道。”林警官继续说道:“死者为什么会去河边?那里只有工地了。有些同事觉得她去一个没人的地方,还是为了自杀。如果不是的话,那是什么?”
我看着窗台上的那一排花盆,想了想,说道:“她是想去买花盆。家里的花盆碎了一个。她当时想着河边的花市可能还剩下几个摊位,就去河边买花盆了。”
林警官点点头:“那么一切都说得通了。她出门前在收拾花盆,所以你们放钥匙的盒子还有窗户上有死者带泥土的指纹。”
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两个密封袋:“涂蘼是个坚强的女孩,我希望你也能很坚强。我们经过家属的同意,受家属委托,把涂蘼的两个遗物带给你。这是涂蘼的项链。这是我们从涂蘼手机里恢复的数据。里面有一些写给你的文档。只不过文件名都是乱的了。”
我拿着荼白的项链和数据光盘,终于接受了荼白真的已经死去的事实。荼白是死于意外事故,我谁都不能怨。如果怨的话,只能怨我没有好好照顾荼白。
送走林警官,我又木然地在客厅里呆坐到晚上,不知不觉就倒在行军床上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转天的中午。我意识到这是荼白的头七。
我打开窗户,让整个房间和七天前一样,仿佛这样可以形成一个魔法阵,荼白只是走失了一个星期,她还会回来。
风静静地吹进房间,什么都没有发生。隔壁的老夫妇打开电视在吃午饭了。两个老人都比较耳背,说话声音大,电视声音也很大。
老太太似乎一边盛汤一边埋怨老头:“哦呦,你别看新闻啦。孙子又不关心那些事,那个什么《梦想娱乐圈》快开始了,你也去看看孙子每天都在关心些什么嘛。一星期就播一期,别的时候你随便看新闻咯。”
“上星期就看这个。不无聊哇?现在的小年轻,一点都不关心国家大事。天天明星明星。明星能当饭吃啊?”老头一边抱怨,一边还是换了台。
“……上周在星之轨迹专栏·探班《花开如雪》之后,许多热心观众通过热线电话和□□向作者凤凰于飞和《花开如雪》的主演们提出了各种问题。那么今天我们继续走进《花开如雪》的前世今生……”
原来如此。
所以荼白会感慨“唯昭质其犹未亏”。最看重的作品被人强抢而去,她什么都没得到,只有“唯昭质其犹未亏”而已。但最终她还是想不明白“何以如此”。
她大概对医生说谎了,让医生也以为她的情况没有恶化。原因一定又是无聊的“不想让我担心”。但她知道自己确实病情加重,何况当时还听了这些。她不知道药量是不能乱改的,于是那天中午吃药的时候私自加了量。
那天中午,她终于受不了那些对《花开如雪》的宣传,她放下笔,想去关窗户,但是不小心碰掉了花盆。她深思恍惚地收拾好花盆,又去关了一次窗户,但没有把窗户关上,或者只是碰到了窗户。接着她想到应该买一个新的花盆,于是出了门。然而花市那天已经全拆光了。
《长夏》里有一个情节,一直暗自喜欢女主青霄的男主在女主出征后采野花供奉在佛前,给青霄祈福。
我该怎么办?
拿起手机,我看见野生亲妈还趁着午休的功夫在微博上和《花开如雪》吸引来的演员粉丝吵呢。
现在还有吵的必要吗?
我拨通野生亲妈的电话:“有件事,我想找你帮忙。不过,需要当面说。”
“天棘?你嗓子怎么了?最近不舒服吗?你别生病啊。你病倒了荼白怎么办?”
我哭了。
“怎么啦?——你等一下——”野生亲妈像是从办公室里跑出去了,“别着急,慢慢说。”
“这话在电话里说不清楚。你什么时候能见面?你也在京兆市,对吧?快定个时间出来。”我的声调越来越高。
被我吼了一顿,野生亲妈深吸了一口气,接着平静地回答道:“我在京兆市。你等我加班结束,可以吗?”
坐在会议室里,周荣看我脸色苍白,心不在焉,听着各种“AS不会真的动真格了吧?”、“万一真动真格可怎么办?”的议论,终于忍不住问我:“Chloe,你怎么看?”
“别存着无谓的侥幸心理。死了就是死了。”我靠在椅背上,脸上是与之十分相配的悲伤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