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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第五十二章 ...

  •   中岛和妙芳相约的地点在群芳居,梧桐路附近的一家颇有名气的茶馆。他穿着一身军服,军衔又高,一进茶馆,众人就纷纷露出避之不及的表情。
      妙芳正在包间里等着,见到中岛,也无甚恭敬,随意地招招手点点桌子:“来了?坐呗。”她总有种让人摆不起架子端不起臭脸的奇特魅力,至少,中岛刚想这么做,见情形略有几分尴尬地咳了一声,也就坐了下来。
      “长话短说,”程妙芳一口把杯子里的茶水喝干,又伸手在茶盘里摆出一个干净杯子,倒上茶,递给中岛,“极品铁观音,朋友刚送的,你尝尝,”看中岛颇为生疏地一饮而尽,不自觉地砸吧砸吧嘴,像是在回味的样子,故意叹了口气,“哎……本来我送中岛先生你一块表,是为了巴结你,”
      因为太过直白,中岛闻言尴尬地咳了一声。
      “没想到这还能出了事,一个劳什子的毒蜂,把咱俩都套进去啦,我琢磨着虽然不是我的错,不过多少有点对不起你,这两天就让手下的人去查,从百乐门到你的住处,一路上的来往的人事,过了好几遍筛子,总算找到了——”妙芳十分得意,从自己手包里掏出一只表。
      中岛顿时瞪大了眼睛,一把抢过,仔仔细细地看起来。
      表盘依旧精美贵气,只是表带上多了些划痕,往右手手腕上一扣,不长不短,刚刚好。
      他惊喜万分,果然就是自己丢的那只表。
      这样,自己的嫌疑就可以洗脱了吧,中岛松了口气,把表摘下来放在桌上,轻咳一声,正准备说话。
      妙芳大大咧咧地说了一句:“你也不用谢我了,咱俩算是扯平了。”瞬间又把中岛想要摆谱的苗头顶了回去。
      中岛噎得不行,他原本就没打算说谢谢。
      就在这时,有服务员进来送果盘,果盘上桌,情形陡变,那服务员突然一手抓住手表往外跑,门口中岛的近卫发现情况不对,出手阻拦,那人便一手掏出枪来,一边跑一边开枪。
      整个茶楼顿时乱作一团。
      妙芳立即追出来,从手包里掏出手枪还击,可惜准头不行,枪枪落空,而中岛的手枪还插在腰上的枪套内,因为还罩了一件大衣,半天掏不出来,待他拿出枪,袭击者已经跑出包厢外了。
      妙芳看着一片狼藉的场面,完全懵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中岛愣着愣着,突然大吼一声:“我怎么知道!”
      两人四目相对,面面相觑。
      “我约你在这里见面,完全是临时起意,又不是事先安排好的,到底是谁要抢走那块表?”妙芳喃喃着说,她突然一拍桌子,“我知道了!”
      中岛看向她。
      “肯定有人一直跟着我们,盯着我们,而且他们极有能力,不然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安排这次袭击,他们只抢了手表,却不杀我们,不像是抗日分子所为,目标是手表……我们找到这块手表对谁最不利,就一定是谁干的!”
      妙芳越讲越笃定,完全被不知不觉带进沟里的中岛顿时咬牙切齿地吐出两个字:“藤田!”
      只不过这个结论看来笃定,却又很快陷入无法印证的迷雾。
      群芳居的混乱并没有扩大,但梧桐路上日军高官遇袭、周围街巷戒严的消息很快传来。
      梧桐路离群芳居不远,听到消息匆匆赶到的中岛和妙芳只比76号的宪兵队晚了一步,看着惨烈的现场,中岛目瞪口呆。
      前一刻他还在对藤田派人抢夺手表的事咬牙切齿,后一刻,他就看到了藤田的尸体。
      他不免觉得唏嘘,中国太大了,人也太多了,反抗从未停止,都是同僚,即使不和,兔死狐悲和恐惧在所难免,也许下一刻,就不知道哪儿会跑出一颗子弹,击中他的心脏,他宁愿死在战场上,光荣地去见天造大神,也不愿意死得这样毫无预兆,窝窝囊囊。
      不过,这事儿透着诡异蹊跷……
      妙芳看到中岛愣怔着站在那里,低声对他说:“你完了!”
      被打断思路的中岛一惊,眼里射出恼怒的光。
      “你想啊,他为什么会死在这?没事跑来梧桐路干嘛?离群芳居只有两个路口,车子看起来也是朝那个方向,我猜八成是跟踪你来的。”妙芳神秘兮兮地小声说,看中岛听进去了,才继续,“藤田跟踪你的时候出了事,现在你的表又不知道去了哪,我看你现在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被这么一说,中岛的心直往下落。
      “哎不对啊!”妙芳突然指着千疮百孔的破烂福特叫起来,吸引了周围所有人的目光,“这不是明楼的车吗?!”

      暮色四合,照相馆的门突然被敲响了。
      郭骑云隔着门喊:“我们已经打烊了。”干了这么一票回来,就算他再热爱照相,也不想开工。
      敲门声停了,过了几秒,又一改前面凌乱随意的节奏,敲了三下,两短一长。
      这是和工党约好的暗号,上次黎叔用过的。
      郭骑云脸色一肃,对于曼丽使了个眼色,两人拔出枪,一人掩护,一人去开门。
      结果门一开,进来的却是程妙芳。
      程妙芳一手一瓶红酒,被两把枪指着头也神色自若:“行了,把枪收起来吧,就是想找你们喝喝酒。”
      于曼丽问:“你是工党?”
      “不是。”程妙芳扬扬手中的酒,自顾自说,“是好酒,法国来的,你们这不是有个露台吗?我们上楼喝怎么样?”
      于曼丽还是没有放下枪:“那你怎么知道我们和工党约定的暗号?”
      “嘿嘿,私通工党,不打自招了吧。”看到于曼丽更加紧张的神色,妙芳笑得像个浪荡公子哥,“不过美人儿肯陪我喝一杯,我大概就会记不得了。”
      郭骑云已经看出程妙芳在逗弄他们了,虽然他依旧忌惮这个不知底细敌友不明的青帮话事人,能周旋在几方势力之间,依然游刃有余,不仅和局座相熟,和明楼相交匪浅,和军统、汪伪政府官员合伙走私,还得到日本人青睐,现在竟然连毒蜂和工党约定接头的暗号也知道,只能说,她身上的水非常深。
      尽管她本身就是一团雾,一个谜,但至少此时,她看起来很坦荡,没有恶意。
      看于曼丽更加握紧了枪,程妙芳又补了一句:“好啦,要是来找你们打架,你们俩一起上都不是我的对手,我是真的来找你们喝酒的,非常诚心的,OK?”
      被郭骑云将枪硬压了下去,于曼丽还十分不服气:“是不是对手,试试就知道了。”
      郭骑云低声警告:“别闹了,这里是上海,是法租界!你以为在校拿第一就了不起了,天外有天,人外有人!”
      其实,他也不知道程妙芳到底多厉害,不过听毒蜂说过,她的射击、武术、搏击之类的老师,多数是局座介绍的,她又表现得如此自信,身手应该了得。
      他很识时务地笑笑:“我去拿酒杯。”又转头对于曼丽说,“带程小姐参观一下我们楼上的露台。”

      露台并不大,一张小圆桌,几把椅子,仅此而已,女儿墙上一盆茉莉花,洁白绽放了两三朵,静夜里一点幽香。
      花,是郭骑云的女朋友,李小姐带来的。
      月光清冷,妙芳坐在椅子上,紧了紧身上的披帛。
      酒杯斟上,轻轻摇晃。
      “我以为你是来找组长的。”郭骑云浅酌一口,他觉得自己是个粗人,若说白酒黄酒之类的劲不劲醇不醇还知道几分,这软绵绵涩滋滋的红酒,他是真的不懂。
      于曼丽一震,身体陡然挺直,做出戒备的姿态来。
      “明台?”程妙芳不以为然地举杯对月,“他应该在家煮阳春面吧,现在兄弟之间坦诚相见,怕大哥翻起港大的旧账来,他也是想扮巧弄乖,好让明楼轻轻放过。”一饮而尽。
      郭骑云暗忖,程妙芳果然对明台的性情了若指掌,而且对明楼的身份也很清楚——而且她毫不避讳和隐瞒这点,大咧咧地说了出来。
      听到明台的名字,于曼丽媚眼柔光,冷肃的表情顿时变得娇媚可人,风情万种。
      为爱疯狂,为爱卑微,为爱绝望的女人啊。
      妙芳心里轻叹一声,示意他俩举杯:“好吧,我们来干一杯,就祝……恩,就祝你们组长他在今晚的斗智斗勇中能够不输给自家大哥兼上级好了。”
      于曼丽噗嗤一笑:“看来你不看好明台啊。”说着把杯中酒干了。
      “往常因为明台有大姐,一般是明楼输多赢少,所以以前在巴黎,明台只有被碾压的份,不过在大事上,明楼要动真格的,明台也只有乖乖听话。”妙芳笑着说,“阿诚啊,老实又乖巧,不过只要一板脸,明台也怕的。”
      “真好。”曼丽听得出神,羡慕地喃喃说。
      一个温暖的家,吵闹却又深爱的亲人,多么平凡,却又多么奢侈,奢侈到她从未拥有过。所以她渴望温情,渴望到被给予一丝一缕,她都愿意粉身碎骨以偿,救下她的义兄,又一次救下她的明台,都是卑微的她心里最珍贵的企望,而对于明台,这份企望又无法抑制地转为不能宣之于口的深深恋慕。
      郭骑云也在出神。
      他也算是没什么亲人缘分的,父母把他拉扯到十几岁,就先后离世,兄弟姐妹在乡间面朝黄土背朝天,老实本分,他先是参军,又入军统,早就活在另一个世界,他一向性子豁达,孑然一身,无所牵挂,唯有——唯有相濡以沫的恋人,他亲爱的小凤,割舍不下。
      做了这一行,生不由己,死不由己,想要死得有名有姓都不由己,有为国为民之举,也有违背良心之事,他已经沾了一身黑水,所以当初才想保护明台,保护这个尚且干净,一身正气的年轻人,也算是为自己久远的初衷留一个念想。
      若是侥幸能活着,日后组一个家庭,生两个孩子,与爱人相守到老,也便没有遗憾了。
      “哎哎哎,你们一脸幽怨,想个什么劲儿啊。”妙芳不满地敲着酒瓶,打断他们的沉思,“要我说,今朝有酒今朝醉,莫管明日无米炊。”
      郭骑云笑了笑,也举起杯一口喝尽,问道:“程小姐为什么会想到找我们喝酒?”
      “我在上海没什么可以喝酒的朋友。”看到两人张口欲言,又把话抢在前头,“我知道你们不信——不过先想想,你们自己有没有朋友。”
      两人哑然,这一行,确实没有朋友,秘密太多的人,没办法交朋友。
      “我们也不是朋友。”于曼丽说。
      “美人儿,你要知道,做朋友是要等价交换的,我说一个秘密,你也要说一个秘密,最后把自己的秘密变成两个人的秘密,”妙芳眼神迷离,“我找你们喝酒,是因为我们彼此都清楚,谁都不会说出自己的秘密,也没有要做朋友的错觉,这样就不会尴尬了,不是吗?”
      好像很有些道理,竟让人无言以对。
      于曼丽忽而一笑:“你真有趣。”
      人有趣,行事有趣,讲话也有趣。
      “后知后觉。”妙芳臭屁地翻了个白眼,毫不谦虚。
      于曼丽笑得很美,很媚,她虽然举手投足之中带着抹不去的风尘气,却是实实在在的美,这种美,婉,柔,又带着愁。
      妙芳笑叹:“你看,你开开心心多好。”
      美人闻言收敛了笑容不语,又露出一股子怅然来。
      “我上次说了,有故事的女人,更要对自己好一点,”妙芳说,“我这次要说的是,有故事的女人,更该少一点固执,多一点豁达。”
      于曼丽又给自己斟了一杯:“那,你豁达吗?”
      “我?”妙芳挑挑眉,“我豁达得不得了,人若死了万事皆空,这么一想,除了让自己活得高兴,这世上也没什么重要的。”
      “嘴硬。”于曼丽嗤笑。
      “扎心了啊,看破不说破知道不?”妙芳用手指比了个“嘘”的手势,“不会装傻的美人不讨人喜欢。”
      “嘁——”
      郭骑云看两个女人斗着嘴,自己都插不上话,便一边看热闹一边喝酒,没想到火就烧到了自己身上。
      “郭副官,你说!”
      “说、说什么?”
      “你家李小姐,是不是该装傻的时候都装傻,你才特别爱她的?”
      一个不防,郭骑云把酒呛进了肺管子里,咳得惊天动地,涕泪横流。
      妙芳顿了一下,点点头,自若地总结:“肯定是我说得很对,所以才一听到就这么激动。”
      稍稍停歇的咳嗽声又响了起来。
      于曼丽笑出了眼泪。
      “对了,下次让李小姐来找我,可以拍个杂志做个广告什么的。”调侃了人家女朋友,妙芳也挺大方。
      程妙芳不仅知道自己有爱人,还知道小凤的具体身份,郭骑云已经麻木了,点点头说:“好。”
      其实上海这么乱,他并不希望小凤太过有名,无奈小凤非常喜欢演员这份工作,他又不能常常陪伴她,也只好随她心意去了。
      “羡慕你。”妙芳突然对郭骑云说。
      郭骑云一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羡慕、羡慕什么?”
      “最好的爱情就是彼此珍惜,但不失去自我和从容,愿意为对方牺牲,却又保持自由和尊严,”看着于曼丽愣怔的模样,妙芳微笑着说,“势均力敌的爱情才能稳固长久,有人说先爱的人是输家,有人说爱得深的人是输家,我倒觉得,若是祈求爱情,立脚便在卑下之处,就绝无侥幸。”
      于曼丽眼眶微红,幽幽问道:“为什么?”
      “我们布施乞丐,因为身在高处,有他没有的,因而心中怜悯同情,我们舍他一粥一饭,五分一角,可我们会将全部身家舍给他吗?”自问自答,“不!怎么可能!你爱的那个人,是你的肋骨你的心肝,是要与你分享后半生辰光的人啊。”
      沉默半晌,露台上月光清凉。
      郭骑云问:“要怎样才能做个赢家?”
      程妙芳理所当然地摊摊手:“当然是要会在合适的时候装傻啊。”
      于曼丽破涕而笑。

  • 作者有话要说:  群芳居,解放前上海滩的广东茶楼六大居之一,位置是我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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