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四时》巫楹

1、美人

　　江湖传言，月华阁阁主身边多了个小美人。
　　小美人平日里不声不响，任是谁都不搭理，只亦步亦趋地跟在阁主易展身后，像个牵线太短的人形风筝，扯一把飘一步，却怎么也不肯离开他几步以外，听起来仿佛是有点不像人。
　　——但是好看，真的好看啊。
　　美人本来就是引人遐思的特殊符号，声名在外的杀手组织首领身边的美人自然尤有过之。 令名从春风十里的江南一路传上草木摧折的塞北，一时间月华阁阁主和他的小美人在茶楼酒馆说书先生的口中演绎出了碧落黄泉人妖神魔无数个版本的凄婉故事。
　　梅向好打定了瞧稀罕的心思，一路马不停蹄，总算在秋末赶到了扬州的月华阁总楼，结结实实堵住了准备出门例行出巡的阁主。
　　只是不曾料想，在终于一睹美人真容后，他心里的疑虑层出不穷地涌上来，生生将那被风花雪月糊得密不透风的脑子没了顶。
　　美人确实是美人。也许是近来传闻过盛要避人的缘故，他用柔软的白纱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然而那眼睛看过去竟是雾气蒙蒙的，有点深不见底的样子，他的眼睫较常人要长些，却只有一点微微的上翘，垂眸时几乎可以盖住大半的瞳孔，叫人摸不准神色。梅向好同这花瓶一样苍白的美人对视久了，心底居然久违的泛起一股凉意，总觉得云山雾罩间乍然起了一把锐气，无端的显出一股森然来。
　　他禁不住想：这双眼睛下面到底藏着什么呢？
　　像是都被眼底自行起的一层水光潋滟遮掩过去了似的。
　　梅向好心中一动，嬉皮笑脸向易展道：“想不到你这‘娇’居然还是真的。”
　　易展没个正形地歪在榕树下的大扶手椅里，似笑非笑，应了一声。
　　梅向好：“兄弟还当旁人吃饱了撑的胡诌。”
　　易展又应了一声。
　　梅向好顿了一顿，怒道：“易万金，你不敷衍我就不会说话？”
　　易展眼皮也不抬：“想不好，你不绕几个弯子就不会张嘴？”
　　梅向好不着痕迹地环顾四周，见小美人正慢腾腾地从不远处的秋千架上起身，仙气飘飘地去端石桌上的热茶，一时半会没有理会他们的功夫，这才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你是瞎的么，看不出他有功夫？”
　　易展奇道：“梅兄，上回比武你被我这瞎子打出的伤，这么快好全了？”
　　梅向好语塞，“你...我...”了半晌，始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到了最后，他也不知道自己最初心急火燎，是想说些什么——此人功夫不低？易展功力远胜于他，对方也并未存心遮掩，自己都能看出来的事情，又何须多费口舌？
　　最后他颓然道：“也罢，你自己有数就行。”
　　易展却收了笑意坐起来，直起身子道正色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只不过这事着实推诿不得。”
　　“岂止是有功夫？你是没见过那晚我家小美人的轻功，你知道我当时想的什么吗？”
　　梅向好：“什么！他还真的刺杀过……”
　　易展眯了眯眼睛：“冯虚御风。”
　　梅向好蓦地皱眉：“那你还留着他？！”
　　偌大的江湖，但凡能排上号的门派必然各有神通，除去刀枪剑戟十八般兵器，单论擅轻功的门派，那也必有不下十个，且自是各有千秋；如飘渺山庄轻功“形影附骨”，自立派以来从未有人逃得过这鬼魅轻功的追踪；又如朝廷钦定的国教同光塔，这群人自幼切筋换脉，不得习武，硬是另开了一套真气游走的路数，唤作“浮劲”，旋腾远高于江湖轻功，同光塔十三层九十一盏长明灯，全是国师在祭典当晚手执香火，亲自自塔身外缘一圈圈点上去的，因用处似乎只有登高，瞧着花哨得很，故得戏称“上楼”。
　　而冯虚御风四字，虽然并不罕见，在江湖中却只用来形容一门轻功——
　　四时谷，不穷步。
　　飘飘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浩浩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多年前，在易展还是四时谷杀手之首清明的时候，他最常用到的身法。
　　只不过自从他叛出门派，在躲避追杀中摸爬滚打着另辟蹊径，后来又另立杀手门派月华阁，开始与曾经的师门抢生意后，着实已经很久没用过这一套标志性的轻功了。
　　月华阁自打成立起，就是跟四时谷作对的。
　　四时谷讲求清幽避世，谷口陡崖“一线天”练出了弟子卓绝的轻功，也拦住了大部分意图进谷的外客，月华阁就大大方方把总楼设在了摆满蛾儿雪柳的扬州，来者是客，不分贵贱；四时谷有二十四杀手，分别对应二十四节气，月华阁就有八大护法，括进了阴晴圆缺的八种月相。甚至有传言说四时谷每年都要派门下当年表现最出色的弟子出谷来杀易展一次，倘若是真的，算到如今，已是第五个年头了。
　　可惜易阁主本人每每与人提及师门，总是一笑而过，从不多置一词，此事真假也就无从考证。
　　——然而风流公子梅向好作为五次刺杀中三次的目击者，却是知情的。
　　梅向好：“你是想切身体会一把养虎为患么？”
　　易展可有可无地眯着眼：“他不好看么？”
　　梅向好：“... ...”
　　他有心把这将别人好心全都炒作驴肝肺的混账片成片炸了，转念又总想起自己撞见仇家命悬一线的时候毫不犹豫把他护在身后的背影，天大的气性也不由自主的弱下来，踟蹰一会，还是忍不住操心道：“不对，前些年想对你智取的美人也不少，也没见你这么的... ....易展，你跟我说实话，你留着他是为了什么？你要是有别的打算，也不必跟我说详细的，让兄弟心里有个底就成。”
　　易展神色不变地一摊手：“我说见他骨骼清奇，所以见猎心喜，你信么？”
　　... ...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爱武成痴的人，而易阁主恰恰也能在其中有一席之地，这个理由听似荒诞，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梅向好一抬眼，正看见那小美人端着茶盘，慢吞吞的朝他们走过来，他仿佛是很有眼色的不去打扰两人谈话，恨不得走一步退两步，二十步不到的距离被他来来回回磋磨了几遍，若不是石子路足够坚固耐磨，恐怕路面得给他硬生生搓下一层皮来。
　　此时见两人谈话似乎中断了，他这才几步走过来，面纱上方的一双眼睛毫无波澜，干净利落地弯腰把盘子往中间的石桌上一送，瓷盘与桌面相碰，发出一声脆响。
　　然后他不言不语的转身，看也没看一瘫一坐的两个人，估计是准备走开。
　　梅向好暂时忘记了自己正忧着的头顶那片天，看着面前挺拔的背影，撑着下巴饶有兴致道：“小美人，你叫什么名字？”
　　半晌，在梅向好以为自己不会得到回答，转而讪笑着看向易展的时候，他听见一个平缓却寒凉的声音冷冷道：“无袖。”
　　“燕无袖。”

作者有话说

　　电脑好像抽了……所以排版估计也抽了